第52章 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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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午的太陽漸漸向西移動,變換形狀的白雲好像舍不得和煦的陽光,跟隨著日頭向著西邊緩緩飄去,卻絲毫也不關心厚實的雲層已經遮擋住了灑向人間的溫暖。

    終於輪上休息的鎮北軍三五成群來到這離邊域最近的小鎮,慷慨地揮灑著自己兜中為數不多的銀錢。也隻有在這生活水平並不高的辛屯鎮,手中的銀子才能流失得慢一些。也隻有那些鎮北軍的大人物們,才有足夠的時間與錢財,去定安城享受那高人一等的樂趣。

    小鎮的妓寨早已人滿為患,發情的爺們們在床榻之間盡情地展示自己的爺們!那些等在妓寨大堂中的野獸們,聽著樓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嘶吼聲,眼中閃過陣陣幽光!

    但即使是這樣,那些紅眼的士兵們也不敢去招惹小鎮中的姑娘婦人。鎮北軍軍紀極嚴,隻要你敢讓邊域的百姓不太平,那你就隻能去永享太平了!血淋淋的事實時刻提醒著這些並沒有多少墨水的漢子們:違紀,就去死。就這麽簡單,就這麽嚴苛!

    妓寨隻是這些兵士們第二喜歡的地方,女人雖好,但太費銀子,兄弟雖堅,但仍可自行了斷。軍營之中半夜的異響此起彼伏,黑暗中誰也不知道誰,誰也不想知道是誰!隻是晨間難聞的氣味讓這些粗魯漢子隻能去晾曬酸臭的被褥。

    無名酒館迎來了每日準時的繁亂,喜好美酒的士兵與喜好熱鬧的士兵統統來這裏打發著無聊的時間,軍中的沉悶感覺一掃而光,隨之而來的就是自由的瘋狂。

    經常來的熟客發現了多出來的少年,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個時常站在一邊聽故事的少年,不知為何成了酒館的小夥計。前些日子發生的那件大事這些兵卒們卻並不清楚,隻是聽說趕走了些膽大的馬匪而已。這種事情雖不是年年都有,但在這邊疆地段,卻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少年背後的慘事無人得知,更無人好奇。在這酒館當中,隻有灌醉了自己才是這些苦悶的兵士們心中最為要緊的事情!

    酒館大堂的火爐早已被點燃,燃燒的火焰努力吞噬著那粗細不同的木柴,並不熱烈的爐火映照在少年的眼眸,卻也散發著溫暖驅散屋中的嚴寒。林君中午並沒有睡著,也許是那板凳過於冰冷,也許是少年的心中還記掛著遠去的先人。看著屋內吵吵嚷嚷的客人們,林君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隻是偶爾有對著他叫嚷的醉漢們,逼著他為早已空無的酒壺注滿烈酒。終於有人發現了這個懵懵懂懂的少年,無趣的士兵們隻會用無趣的方法打發著自己心中的無趣。這個少年看上去是酒館的新夥計,笨手笨腳更重要的是沒有一絲酒館夥計應該有的機靈,那戲耍一番讓他快快成長是一件多麽有意義的事情啊!

    角落的一桌歪坐著幾個半醉的兵痞,長年的軍旅生涯並沒有讓他們成長為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相反,長年的平穩戰局與軍中無聊乏味的枯燥生活,磋磨了他們的雄心壯誌,碾碎了他們心中對未來的希望,剩下的,隻有渾渾噩噩在這裏耗費廉價的時光。

    其中一個幹瘦的士兵向著同桌的夥伴輕輕一笑,對著林君招了招手,憨笑的眼神看著少年快步跑來,活絡的心眼卻不知在打什麽鬼主意。

    林君看著這一桌嬉笑玩鬧的兵卒們,微微彎腰,問道:“諸位大哥有什麽吩咐,是要酒呢還是要肉呢!我們這有剛鹵好的豬肘子,不知幾位需要麽!”

    幹瘦的士兵歪著頭看著林君,抹了抹鼻子,傲然說道:“你這小子倒還有點禮貌。我們酒肉都要,你且記好了。”

    林君微微一笑,點頭看向那幹瘦的士兵,隻見那人深吸一口氣,快速說道:“你可聽好了,這是我大哥,這是我二哥,那是我三哥;大哥要的是二兩清澈無雜的上好清酒,二哥要的是燒心燒腦的半斤烈酒,三哥不喝酒,隻要那綠意滿杯的陳茶。清酒不用碗,青花瓷瓶端上來,烈酒隻用壇,大肚一半裝過來,陳茶不用新杯,百年茶壺才吐香。我卻隻喝你們這的劣酒,懷中銀錢差半兜,隻夠二兩一丟丟。豬耳,豬手,豬蹄髈,樣樣隻來小二兩,份份分開四小盤,與我兄弟共聞香。加上那不是紅丸子的雞肉丸子,不是白丸子的牛肉丸子,不是綠丸子的蔬菜丸子,樣樣丸子裝一盤,一盤隻裝大丸子。”

    這個幹瘦的小兵灌了一口水,不懷好意地看著麵前的少年,擺擺手,說道:“快去準備吧,可不要弄錯了,要是上來的不是我們要的,那我們可是不付錢的哦!”

    林君點點頭,轉身離去,卻沒有讓那人再仔細說一遍,自己隻是跑去後堂廚房,憑著自己的記憶去完成這個工作。

    桌上兵痞們笑鬧如常,一人舉起了大拇指,說道:“你這小子,沒想到嘴皮子還是這麽順溜,我現在都不太知道我要的是什麽了,倒是要看看那小夥計能如何!”

    那幹瘦的士兵笑著擺擺手,說道:“不行了,不行了!想當初我在茶樓裏做說書先生的時候,那一口氣能說出來的要比現在還多三分,可惜因為陳年舊事被發配到這兒,做了些日子的小兵,讓我的口才已經大不如從前了。過些年離了軍營,我還要以此謀生呢!”

    周邊的夥伴拍拍他的肩膀,揶揄地說道:“不用擔心,以你現在的嘴皮子,最不濟也能在天橋下麵籠絡一幫小屁孩,聽你講講當年的故事!”

    這瘦兵士惱道:“都說什麽屁話呢,還天橋下麵,我又不是那街頭賣藝的。還小屁孩,那些小屁孩手裏有幾多銀錢,你們這是讓我去喝西北風啊!”

    一群人哄笑不止,彼此揭著短,盡情享受著別人的尷尬,滿足著自己的歡樂。

    不多一會,林君吃力地舉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饒過醉酒恍惚的放肆客人,跨過凳子下方一動不動橫伸著的小腿,將這邊客人點的酒菜擺上那油膩的桌子。

    這幾個兵士探頭一看,隻見桌上酒肉俱全:青花瓷瓶裏散發著清香,半壇烈酒發出濃厚的酒味,上了年頭的茶壺斑駁暗淡,卻茶香撲鼻,卻不知是不是那酒館老板去外麵淘來的假貨,一大碗酒館特有的佳釀清澈如水,卻散發著劣質的酒香。四小碟鹵肉拚盤泛著油光,一樣的分量一樣的擺設。更有那白色的雞肉丸子,紅色的牛肉丸子,紫黑的梅菜丸子,擺在一盤中卻也色係分明,香氣彌散。

    幾個人看了看那幹瘦的士兵,示意他說些什麽,那人卻覺得腦子有些亂,怎麽也想不起剛才跟這少年到底說了些什麽。

    強打精神,幹瘦的士兵嘴角一撇,卻也沒了剛才的得意,說道:“你這小子,倒也不錯,不過這些酒肉你確定上對了麽!”

    林君微微一笑,自信地說道:“您剛才說的是:大哥要的是二兩清澈無雜的上好清酒,二哥要的是燒心燒腦的半斤烈酒,三哥不喝酒,隻要那綠意滿杯的陳茶。清酒不用碗,青花瓷瓶端上來,烈酒隻用壇,大肚一半裝過來,陳茶不用新杯,百年茶壺才吐香。您卻隻喝我們這的劣酒,懷中銀錢差半兜,隻夠二兩一丟丟。豬耳,豬手,豬蹄髈,樣樣隻來小二兩,份份分開四小盤,與您兄弟共聞香。加上那不是紅丸子的雞肉丸子,不是白丸子的牛肉丸子,不是綠丸子的蔬菜丸子,樣樣丸子裝一盤,一盤隻裝大丸子。不知我可有遺漏!”

    幹瘦的士兵傻傻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雖有心不認賬,但兵痞畢竟不是那街邊的流氓。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驕傲與清高,士兵擺擺手,說道:“不錯,你這小子記性倒是不差,快去忙你的去吧!我們這兒有需要再叫你。”

    林君點點頭,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絲毫也沒覺得這些人在為難自己。讀書的少年雖說不是過目不忘,但是他的記性當真是無與倫比的好。要不然,自命不凡的林千康也不會對自己的兒子寄予厚望。

    沒占著什麽便宜的兵痞們嘲笑著那個幹瘦的士兵,連新來的小夥計都對付不了,白白在這軍營當中廝混了那麽久。

    卻見其中一個微胖的兵士眼睛一轉,從桌上搶來那碗劣酒,一仰頭,一大口咽了小半碗,卻被辛辣的酒水嗆住了喉嚨,噴在了桌上與地上。

    微胖士兵抬頭看了看,終於找見目標,對著林君招手叫道:“哎!你過來,就是你,新來的。”

    林君跑過來,微微皺了皺眉頭,又趕緊舒緩開,問道:“大哥們有什麽吩咐!”

    微胖士兵指了指桌上的酒漬,滿不在乎地說道:“把這裏收拾一下,還有地上那些。我說你們這裏的酒可是真難喝,一入口我就想吐!”

    林君撇了撇嘴,卻也沒說什麽,隻是從腰間抽出抹布,賣力得將桌上與地上的酒漬擦幹淨,對著這些客人點點頭,說道:“這裏的酒好像就是這個味道的,用不用給您上點我們這裏最好的南洋竹葉青,喝過的沒人說它不好的!”

    微胖士兵笑罵道:“你這小子,我可喝不起那麽貴的酒,再說了,你們老板的為人誰人不知,那南洋竹葉青中誰知道有多少是真正來自南洋!”

    林君不再多言,看了一眼這些擠眉弄眼的兵痞,轉身去招呼別人了。

    桌上的人一片喧鬧,那幹瘦的士兵笑道:“你就這點本事,白白浪費我的好酒,我可跟你說好,這碗酒可要記在你的賬上!”

    微胖士兵輕笑一聲,說道:“你就是這麽小氣,又如何做的了大事!一碗酒而已,等會我再給你買一碗又如何。你且看著,鈍刀子殺人才疼呢!”

    同桌的夥伴們不理兩人之間的鬥嘴,木筷飛舞,杯酒入懷,桌上的酒菜迅速減少。一眨眼的功夫,那盤紅白丸子就隻剩下孤零零的一個,紫黑的菜丸子安靜得泡在盤中,勇敢得麵對自己慘淡的人生。

    微胖士兵舉起了酒碗,卻也不喝,徑直倒在桌上,並不香醇的劣酒在桌上緩緩流動,又慢慢滴落在地上。

    看著桌上的酒漬,微胖士兵滿意得笑了,找到林君的位置,招手喊道:“那個新來的夥計,過來再把這邊收拾一下!快點,快點,招呼得不好,小心我們不給銀子。”

    林君見又是這桌,卻也不能拒絕,隻能快步走來,看那桌子上明顯是有人倒出的酒水,心中暗罵了幾句,手中的動作卻也麻利,迅速得將桌上與地上的酒漬擦盡,轉身而去。

    微胖士兵看著一言不發轉身就走的小夥計,得意得說道:“怎麽樣,那個小夥計已經有些惱了,就讓哥哥我教教他如何做事,你們繼續瞧好了吧!”

    旁邊有人稱讚道:“還是哥哥仗義,用自己的銀錢去教導別家的少年,我等真是比不上啊!不若哥哥再買些酒來,讓我們看看這少年的心性!”

    微胖士兵笑著搖搖頭,將碗中最後一點酒又倒在桌上,說道:“隻是圖一樂罷了,我可沒有那麽多銀錢去考驗那小夥計的耐性。最後一次,讓他知道些世道艱難就好了,你我又不是那些一肚子壞水的官老爺!”

    身旁的兵痞們點頭稱是,迫不及待的準備看林君再過來時的小臉。

    隻見那微胖士兵探起身來,看著那在遠處忙碌的少年大聲喊道:“那個新來的小夥計,過來把我們這兒的桌子再收拾收拾,再上一碗這裏的劣酒!”

    林君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些士兵,慢慢走回內堂端出一碗劣酒,又慢步走向角落那桌,放下碗,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漬和那些半醉的兵痞,卻也什麽也沒說,隻是安靜得擦幹淨了桌上與地下的汙漬,低聲問道:“還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微胖士兵看著冷靜的少年,隻覺得心中一涼,擺擺手說道:“現在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等我們有需要了再叫你!”

    林君微微一彎腰,慢慢轉身走了。

    那微胖的士兵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對著夥伴們說道:“這個少年好強的心性啊!不是傻,就是那能忍善忍的非常之人!”

    旁邊的同伴們沒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憤怒少年,七嘴八舌得說道:“看不出來,裴老板這次倒是找了一個好夥計,記性不差,心性也還穩重,真是少年不可欺啊!”

    林君可不在乎別人是怎麽看他的,在這嘈雜的酒館中,他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就是一個隨風擺動的小人物。多聽,多看,多做;少言,靜心,平氣。自己不可能在這裏待一輩子,就當是在這兒磨煉自己的心性吧!

    外界的紛擾與惡意,隻是那偶爾的一陣陣寒風,倔強的少年如同那牆頭的小草,在寒風中磨煉自己的意誌與耐性。不知何時這棵小草才能長成那參天大樹,輕輕揮舞枝條就能打碎撲麵而來的風霜雨雪!

    酒館的客人們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就是並不希望別人輕視自己。聰慧的林君小心地遊走在客人們之間,學習著這父親未曾教過的處事之道。

    劈柴固然辛勞,可在這人前左右卻是身心俱累。林君陪著笑臉,說著客氣的套話,更是揣摩那些冷臉客官們的心思,漸漸淡忘了自己悲慘的人生。

    日頭偏西,一抹紅雲環繞漸落的太陽,好像神話中的紅龍要吞噬天上的光明。嘈雜的酒館中還是人頭攢動,聲音鼎沸。林君卻已不在大堂,而是安靜得坐在後廚享用著自己的晚飯。

    飯桌上並無旁人,除了一臉和藹的裴老板看著少年就如同看著自己的孫兒。林君勞累了一天,再也顧不上君子的雲淡風輕,卻如風卷雲湧般吞噬著桌上的菜肴。

    裴老板並不舉筷,看著少年笑道:“你這小子,該小人時為君子,該君子時做小人。現在並沒有人跟你搶,吃那麽快做什麽!”

    林君已有半分飽,聽得裴老板的教訓終於放慢了吃飯的速度,看著一臉財迷的老板,狠狠地咽下口中的饅頭,說道:“裴老板,您是君子還是小人!”

    裴老板一樂,笑著搖搖頭,說道:“我即非君子,更不是小人,我隻是一個愛錢的商人罷了!林君,你要記住,其實做人做事隻要做好自己就行了,並不需要苛求去按哪種人的方式做事。人的頭頂戴上這種高帽子,最後會過的太累!”

    林君仔細一想,明白了什麽,說道:“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去做君子,也不用去做小人,我隻要做好我自己,做好林君這個人就好了!”

    裴老板開懷大笑,夾了一根鹹菜放入口中,說道:“孺子可教也!你說的沒錯。君子之所以是君子,別人喜歡他的風度而已,但這世間又何來那麽多偽君子呢!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旁人不喜歡被覬覦自己的利益罷了,真小人其實也沒那麽討厭。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因為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小人物走不出小人物的門檻,卻因隻為別人活。”

    林君細細品味這些話語,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又加深了一分,對自己的未來也更明確了一分。父母的希望還在耳邊,逐漸成長起來的少年卻終於知道自己應該去做什麽。

    “君子,小人;英雄,俠客。我隻做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