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酒館內的火燭輕輕搖動著曼妙的身姿，吝嗇的裴老板將大堂正中的油燈隻點著了一半，反正那些微醉的客人們也不喜歡明亮的環境。

    林君吃過晚飯就離開了酒館，裴老板也不希望他在這裏待太多的時間。白日的工作隻是換來三餐，晚上的時間少年還要努力去實現父親的理想。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家中卻沒有父母的等待，林君一步一步走在尚未結凍的河水邊上，看著路兩邊越來越多的燈光暗自心傷。白天的辛苦工作能讓少年暫且忘記父母的離去，可獨自一人無事可做時心中總會胡思亂想。

    東萊客棧的門前依舊掛著喜慶的大紅燈籠，對麵的樹下卻不見乞丐的身影。林君看著那空無一人的角落，心中若有所思卻想不明白。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林君就總能在這裏看見那個中年乞丐，他好像在這裏已經坐了很久，給人的感覺就如同坐了一輩子似得。林君可憐的同情心並沒有讓乞丐能對他另眼相看，這些年來甚至林君覺得那是一個啞巴。

    中年乞丐並不在乎小鎮的百姓們對他如何看待，林君偶爾放在破碗中的饅頭也不能讓他的眼光有一絲偏移，他像皇帝般始終坐在那裏，高傲的頭總是向著天空，昏暗的眼眸中倒影的卻是整個小鎮的來來往往。

    林君本以為這是一個普通的乞丐，是一個值得人幫助的乞丐，他也一直是這麽做的。直到自己變成了一個連乞丐也不如的孤兒。

    也許人們總是同情弱者吧，哪怕是這個神秘的乞丐也一樣！林君在心裏對自己說著，不再關心這些想不透的事情，家門就在眼前，少年的心情一片平靜。

    點亮了屋內的油燈，突然想起了什麽，林君跑到小院仔細尋找，終於找見了鄒胖子所說的豬頭肉。看著手中散發著香氣的油紙包，少年的心中一片溫暖。

    將這些鹵肉掛到廚房，林君從屋內找出了幾本薄薄的書冊，在燈下仔細研讀。本來林千康是要將林君送去定安城的學館的，可出了那樣的事情，林君決定在家中好好自學。雖然家中並沒有散發墨香的新書，卻有父親偶爾得之的舊文。

    身旁的書冊雖然林君早已讀過，甚至也能記個**不離十，但讀書重在一個讀字，不是說你講書本背下，那你就能真正理解這本書。而是要邊讀，邊去想這文字之間的道理。

    現在林君手中拿的是一本帝國的江山畫誌，裏麵隻是粗略的講述了大漢的山川地貌與人文地理，帝國的九郡也在書中一一道來，裏麵更有些書者的淺顯見識穿插文中。

    準確的說大漢共有八郡一都城，可是人們為了說著更順耳，最重要的是數字中以九為尊，所以帝國的百姓官員隻說大漢九郡。

    長安城作為大漢皇室的居處，算成一郡倒也合適。長安西北，天河以南，康北郡地廣人稀，若不是有鎮北軍的駐紮，那是萬萬鎮不住那些馬背上的草原人。

    再往南，就是甘陽郡，南元作為郡城，是連接帝國西南的重要樞紐。甘陽郡地方雖大，但是適宜人居住的地方卻也不多，帝國最大的沼澤就在這裏，分割著最南邊的三青郡。

    帝國的征西軍就在三青郡的西南側，守衛著帝國的邊域，不受南邊原始森林的野人部落侵擾。當然，帝國的陛下們心中總會奢望，那一望無際的森林若是納入帝國的版圖那該有多好。可惜做同樣打算的還有那富饒的楚國，一個和尚有水吃，兩個和尚沒水吃。原始森林的野人部落在夾縫中生存，卻也越來越強大。

    帝國與楚國接壤的地方還有平安郡與廣廈郡，這兩個郡都在長安南側，不同的是廣廈郡東邊卻是一望無際的大海。鎮南軍背靠青山，麵朝大海，守望著帝國與南楚的邊界。

    沿著帝國的海岸線向北，上平郡在海邊隻有一個小小的入海口，高聳的山嶺分割了上平郡與福臨郡，也擋住了海邊濕潤的空氣。福臨郡西有青山，南有大海，卻是帝國中最富裕的一個地方，山嶺中的虎骨熊皮，大海中的魚蝦海蟹，無不滋潤著這裏的百姓。

    而帝國最東北的是那貧瘠的東一郡，寒冷的天氣和關口北麵虎視眈眈的前朝餘孽，讓這裏的百姓過得並不安寧。征東軍駐紮在最北麵的關口，守護著帝國東北的安寧。

    林君看到這裏，心裏想的卻不是帝國的風貌，而是邊境外麵那些神秘的地方。帝國西側那高聳而狹長的龍斷山脈後麵真的有龍麽？草原北方難道真的就是大海？那原始森林中是不是真的有吃人的野人，大海那邊難道真的隻有空無！可惜這本書上並沒有寫到。

    微弱的燈光照著少年求知的眼睛，暗淡的房間角落慢慢顯出一個身影。乞丐悄無聲息地站到林君的身後，沉浸在書中的少年被突如其來的陰影拉回到了現實當中。

    林君見到乞丐就這樣出現在房間，卻沒有一絲害怕。像這種傳說中的人物不都是這麽出場的麽，少年隻是奇怪乞丐這個時候來找自己，難道是要教自己讀書麽！

    乞丐看了看那顫抖的燈火，從少年手中拿過那本薄薄的書冊，看了一眼，不屑地說道：“《範邦論國》，我還以為你讀得是什麽名家巨著呢，原來隻是一本關於帝國皮毛的三流書冊！等過些天我給你找些真正的好書，這樣才能對你考學有最大的用處！”

    林君笑笑，說道：“書不分好壞，這本我看的也有趣，倒也不像是什麽沒有用處的！”

    乞丐將這本簿冊隨意扔到桌上，說道：“你可知這範邦是誰？”

    林君搖搖頭，說道：“學生不知，難道大人您知道這是哪位老師！”

    乞丐驕傲地說道：“我不光知道他，我還曾經見過他。這範邦乃是前朝的大學士，如今的太傅，現在在長安居住，這些年也不見出來了！”

    林君看著桌上的那本書，說道：“照大人說來，這位太傅應該是學識廣博之人，那寫出來的書應該為上上之作才對！”

    乞丐說道：“那範邦有沒有才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如今皇後娘娘的父親，太子的親外公。這本書乃是太子初立時翰林院的幾個酸材求範老爺子寫的。你說他們怎麽早不請他寫書，偏偏在那時。這明眼人一看就知這是要拍太子的馬屁呢！”

    林君傻笑一聲，說道：“大人您也看過這本書？”

    乞丐點點頭，說道：“當年我也算是年少無知，尋著什麽書都當做是金科玉律，更何況這是當朝太傅的大作。誰知看了以後隻覺得這本書中規中矩，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自我來這康北郡，卻發現書中對這個地方所描述的就是一派胡言，差點讓我吃了大虧。從那以後，我就知道這讀萬卷書，當真不如行萬裏路。路途雖然遙遠，但眼中的山川美景都是真的；讀書不費力氣，但書中所言有可能為假，有時候會讓你吃大虧的！”

    林君點頭稱是，說道：“謝大人指點，大人此番前來，是指點我讀書的麽？我這裏藏書並不多，怕是要讓大人失望了！”

    乞丐看著目露希望的少年，不懷好意的笑笑，說道：“傳道受業，書本隻是小道，哪有耳提麵命來得便捷。況且考秀才對於你來說隻是件小事，不用在上麵花費過多的時間與精力，以後你每晚回來讀書隻要一個時辰就好！”

    林君不解地問道：“難道是要早睡麽！”

    乞丐冷哼一聲，說道：“一早讓你跑步是為了強健你的身體，以後被敵人追也不至於死得太快；教你劈柴是為了讓你更好的掌控自己的每一塊肌肉，若是要砍人你連地方都看不準，那豈不是找死麽；隻有這兩樣你做的差不多了，晚上你才不會吃太多的苦，現在，跟我出去吧！不是誰都能親身體會我的仁慈的，你應該感謝老天給你這個機會！”

    林君心存感激，去廚房將鄒大壯送來的豬頭肉取來，遞給乞丐，說道：“大人對我恩重如山，林君在這裏無以為報，隻能送上些吃食，希望大人不要嫌棄。”

    乞丐也不推脫，接過用油紙包著的鹵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道：“你這小子倒也懂事，放心，等會兒我不會心慈手軟的。要知道，今天我對你嚴厲十倍，明天你在這世上存活的本錢就增加十倍，你若是想走到路的盡頭，這苦是逃不掉的！”

    林君堅定地說道：“林君明白，大人辛苦！”

    小鎮的夜晚喧鬧中又透著一絲平靜，酒館妓寨的鼎沸人聲到了大街上，瞬間就會被寒風吹散。尋常的百姓不會喜歡那些地方的嘈雜，早已回去享受家中的溫暖與祥和。

    矮青山依舊幽暗滲人，也隻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野狗才會在這裏撿食人們白天上供的祭品。若有若無的鬼火探頭在墳間，卻也嚇不退野狗腹中的饑餓。

    一片山林在矮青山的腳下，冬日裏早已安眠的槐樹淡然得迎接著北方吹過來的寒風，幹枯的枝杈向天舉著，隨風而動似乎在召喚星空的關照。

    樹林中的一小片空地上，乞丐看著猶自喘著粗氣的少年搖了搖頭，又看了看昏暗的天空中那並不怎麽明亮的星光，對著林君說道：“跑這麽點路你都要喘這麽久的氣，看來你的身體果真不行。以後你可要自己努力，我可不會每天清早去叫你起床！”

    林君站直了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道：“大人放心，我斷然不會辜負您的信任，也不會辜負自己的前途！不知大人帶我來此地，可是為了教我些手段！我聽酒館那些人說，那些出門在外的俠客，總有些厲害的功夫，我不怕苦，一定能學會！”

    乞丐冷言說道：“我不會教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我這裏，你現在唯一要學的，就是如何活著！隻有學會了活著，你才有資格去做我要你去做的事情。”

    林君看著一臉嚴肅的乞丐，拱手彎腰，說道：“請大人教我！”

    乞丐滿意地點點頭，看著四周如鬼若劍的槐樹，讓林君站到空地的正中央，囑咐道：“當然，我不可能讓你一開始就麵對死亡，隻會先讓你受些皮肉之苦罷了。等到你準備好的時候，我自然會考驗你有沒有資格去做那些事情！現在，你要做的事情，隻是在這裏站好，不要讓周圍那些樹枝碰到你的身體。僅此而已！”

    林君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麽簡單，乞丐卻也不再多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到一棵粗壯的槐樹旁。一眨眼的功夫，乞丐的身影就似融入樹幹，消失的無影無蹤。

    林君眨了眨眼睛，努力看向林中深處，卻怎麽也尋不見乞丐的身影。無助的少年隻能靜靜得待在原地，看著周圍的大樹想著乞丐的言中之意。

    北風漸疾，寒冷的空氣從山林上方掠過，帶動著那些早已失去活力的樹枝輕輕搖動。山林間傳來“吱呀”的響動聲，想來是哪棵枯樹被寒風吹折了腰杆。

    一截幹枯的樹枝掉落在林君的麵前，不知是不是被上方的疾風所吹斷。林君疑惑地抬頭看向上方，卻以為自己眼花了。

    星辰如此耀眼，卻被一枝綠意盎然的枝條奪去了所有的光彩。冬日裏，寒風中，幹枯的樹枝上伸出一條綠色的新枝，青翠的綠葉在風中翩翩起舞。

    林君揉了揉眼睛，看著那還在生長的枝條，隻覺得自己已經在仙境中。越來越多的枯木如雨般落下，樹下的少年狼狽地跺著那些如木柴粗細的幹枝。綠葉長滿了枝頭，柔軟的枝條輕輕擺動，卻不知是寒風的撩撥，還是自己在慶祝這冬日裏的新生。

    林君陶醉於這如仙境一般的世界，好似在夢中不願醒來。可惜隻過了一刹那，美好的仙境就變成了讓人痛苦非常的人間地獄。

    寒風依舊，頭頂上方的枝條搖動的更厲害了，不斷生長的樹枝已然垂落到半空中，看著樹下的少年蠢蠢欲動。

    一陣呼嘯聲破空傳來，在林君的前方，一根柔韌的枝條無風而動，如同馬背上騎士手中的馬鞭向著少年抽打揮舞，枝上的綠葉在風中發出嘩嘩的響聲。

    林君眼皮跳跳，終於明白乞丐話中的意思，來不及去想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狼狽的少年隻能先躲開眼前襲來的綠枝。

    樹枝狠狠抽在少年身邊的地上，發出一聲脆響，留下了一條淺淺的痕跡。林君躲開了這第一次攻擊，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上那濺起的土壤，這一下要是打在身上，那估計也能留下這麽一條深深的疤痕吧！

    周邊的大樹並不給林君太多思考的時間，又一條樹枝帶著呼嘯聲破空而來，林君緊緊地盯著那越來越近的綠芒，雙腿微屈，隨時準備跳開。

    堅硬的地麵上又留下一條淺溝，林君的背上卻多了一道綠色的痕跡。火辣辣的疼痛讓從沒有挨過打的少年咬緊了牙關，不想發出痛苦的聲音讓暗處的大人瞧不起。

    麵前的攻擊林君順利躲過，可是不止一根枝條向著少年展示自己的狠厲，林君這才知道，他要麵對的是整個山林，而不是那飄舞在頭頂的綠葉柔枝。

    林君沒有時間去在乎背上的疼痛，惱火的撿起地上的一段枯木，看著頭頂上方自由擺動的樹枝，重新站直了腰杆，大聲喊道：“來吧！我是不會放棄的！”

    山林深處傳來一聲輕笑，卻被林間的寒風瞬間吹散，三五根枝條擺動著自己修長的身體，向著樹下的少年狠狠抽去，綠色的新枝在空氣的摩擦中泛著青光，一去不回頭。

    林君緊皺眉頭，專注得盯著前方，手中的枯木握得越來越緊，聽著身後呼呼的風聲，腦中飛快的閃過無數個想法。

    深吸一口氣，林君決定不再坐以待斃，邁開步子向著麵前的枝條衝去。手中的枯木用力揮出，打偏了眼前的枝條，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風聲，來不及回頭，隻能將手中的枯木向後一扔，自己同時向前滾去。

    充滿活力的新枝當然不怕早已失去韌性的枯木，啪的一聲，枯木被擊個粉碎，散落在林間。滾動的少年身上沾染了塵土與木屑，看不見半空飛舞的枝條。林君咬緊了牙，準備要用年輕的後背去迎接來自天空的鞭打，可等了一會兒，卻什麽也沒有感覺到。

    林君轉頭看向半空，隻見那些肆虐的枝條胡亂飛舞，隻是偶爾甩出一陣鞭響。綠葉輕搖，卻也隻是在半人高的地方展示冬日裏的難得風姿。原來那些枝條夠不到地上趴著的少年，隻能無聊得鞭打這山林中的黑暗與寂寞。

    暗中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在林君的耳邊回蕩。

    “你可以選擇繼續趴在地上，這樣就能少吃些苦頭。但你也可以選擇站起身來，直麵這痛苦的人生。路怎麽選終究在你自己，我隻能做你的引路人，但不可能一直牽著你的手去到那殘酷的世界。”

    星辰浮動，暗月臨空，矮青山籠罩在一層薄霧裏。山林中偶爾傳來的聲音在墳墓之間回響，暗淡的幽火跳動著來到了那嶄新的墳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