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前事了了 後事如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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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抹亮光漸漸出現在遠處的天空,由南至北破開了烏雲的黯淡,驅散了塵世間連日裏的陰霾。突然之間,道道陽光破雲而出,轉瞬之間化作一道彩虹斜掛半空。

    登高方可望遠,人傑才能地靈。在英雄堂的最高處,司空玄看著那道漸漸消散的彩虹,心思卻沉浸在北方的廣闊天地。彩虹雖美,不過日短,天藍漫空,千年永久。

    來三青郡已經足足有六個年頭了,但不知為何,司空玄始終適應不了這裏的潮濕空氣,更不喜歡這裏夏日裏的陰雨綿綿與冬日裏的刺骨寒潮。每當看著那些唯唯諾諾的官員與暮氣沉沉的百姓,他總有一種改天換日的強烈想法。奈何即使除去了當地的兩個豪強,推平了城中的貧民窟,這個世間仍舊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間。

    高閣威嚴,作為整個三青郡的主人,司空玄可以對任何人冷臉,唯一的例外隻能是自己唯一的女兒。司空英的母親早早去世,司空玄竟然始終未娶,獨自將孩子撫養chéng rén,即使現在女兒與自己不和,但無論她做什麽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除了這一次。

    想起了那輛披掛白布的馬車,司空玄微微皺眉,也隻是微微皺眉,憶起了那個突然而至的監察特衛,皺起的眉目有些寒冷,至於那個失蹤的無害少年,司空玄不過心中道了聲可惜,便也不再多想了。

    湖麵銀光閃閃,起伏的波紋反射著從天而降的日光,點綴著整個湖畔。貪吃的水鳥抖掉了渾身的雨珠,對著湖麵發出了尖銳的啼鳴。展翅滑翔半空,複又俯衝而下,水波激蕩之間,一條肥美的銀魚掙紮著想要逃脫這既定的命運,卻終歸是惘然。

    司空玄看著湖畔中的小小世界,心意漸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奈何湖麵之外的世界還有食魚的水鳥,水鳥的天空卻敵不過蒼鷹的盤旋,而伴雲而飛的老鷹,卻也隻是在天空之下翱翔。魚,水鳥,蒼鷹,哪怕是人,全都在這般無趣得活著。這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也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又有幾個像自己一般追尋著人世間的意義,對於那些普通人來說,艱難而可悲的活著,便是人生最大的意義。

    一陣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他所有的想法,司空玄依舊看著樓外的世界,身不動,腳不移,隨意說道:“進來!”

    門被輕輕推開,又被小心合上,韓末看了看臨窗而立的大人,隻是將手中的字畫放於桌麵,輕聲說道:“大人,拿回來了!很順利!”

    司空玄點點頭,卻不回身,隻是看著湖邊隨風搖曳的柳枝,靜靜感受著雨後的涼爽。

    韓末上前幾步,又說道:“依屬下看,那葛古隻是隨性而為,並沒有針對大人的意思,還請大人寬心。”

    司空玄輕哼一聲,說道:“即便他針對我,那又如何。一個暴露了身份的監察特衛,不過是虛有氣力的武夫罷了,又有何值得注意的!”

    韓末點頭應道:“大人說的是。不過xiǎo jiě也真是厲害,竟然能知曉這麽隱秘的事情。如若不然,我也不可能那麽快的就找見盜字畫的小偷!”

    司空玄輕歎一聲,看著天邊那慘淡的虛雲,沉聲說道:“此事不要再提,那個葛古,也不要再去招惹。就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是最好不過的。宇文家死了個青年才俊,宇文齊必定不肯善罷甘休。英兒她在這裏麵參合了多少我不管,但後續的事情英雄堂必須抽身遠離,就讓宇文齊去找那位大人的麻煩好了,我們看看就好!”

    韓末細想了一下,進言道:“大人,那宇文寧畢竟是我英雄堂的殿主,我們要是全然不管的話,怕是會惹人非議。畢竟,那個失蹤的少年,在拍賣場上大家都看見了他與xiǎo jiě的親近。”

    司空玄沉默了片刻,終於說到:“不要去管宇文寧是怎麽死的,也不要去管那個監察院的大人的來意。我們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平常便好!”

    韓末有些不解,疑惑道:“大人!這。。。”

    司空玄擺擺手,說道:“此事便罷,照做就好,如果那宇文齊有意見,直接讓他來找我就好,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活著的人重要,還是死了的人金貴!”

    韓末搓了搓衣襟,終究還是點頭應道:“是!大人。不過,xiǎo jiě那裏。。。”

    司空玄輕歎一聲,終於轉身看著自己最為信任的管家,說道:“備車,去鳳閣!”

    雨後的沙屏城清新卻又熱鬧,被連綿的陰雨天影響了幾日的商販,終於迎來了雨後的火熱生意。調皮的孩童們終於從自家大人手中解放,一個個蹦躂在積雨的路麵上,似乎是在比誰濺起的水花更高。

    一輛普通的馬車穿過世俗的街道,壓過淺淺的水轍,車內的人平靜而又冷漠得看著外界的一切,好似不在人間穿梭。

    隱於車廂內的司空玄並不喜歡被人注視的感覺,更不喜歡繁鬧熱烈的場麵,沙屏城的大人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這地頭真正的主人,也許,是他們根本不想去看見。

    閑雲野鶴自悠悠,哪管人間幾時愁。平地驚雷問天去,無形無影無路尋!

    百疆沃土在我心,千心萬意怎一統。若問出路行何處,天道無qíng rén自明。

    司空玄看著城內的小世界,卻無時不刻的在憧憬著自己內心中的完美世界,為了心中的理想,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哪怕會直入幽泉,隻有一點,他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也走上同樣的道路。

    英雄殿有三層,而鳳閣中的小樓同樣有三層。在小樓的第三層內,隻有一個低矮的方桌,四麵的門窗早已盡數打開,司空英斜坐桌邊,看著方桌之上的茶香縹緲,心亦渺渺。

    兩隻精美的茶杯在方桌上遙相而望,不同的是,一隻茶杯早已沾染了紅塵,而另一隻卻杯中空空,隻能靜等將要到來的客人。

    樓梯處傳來腳步的聲音,踏上階梯那一步一步的吱呀聲顯得是那麽穩定,又是那麽得令人壓抑。司空英淺淺一笑,為對麵茶杯中添滿熱茶,默默起身,心思沉靜如水,靜待來人。

    不多時,三青郡真正的主人來到了這間小樓最高的地方,這裏雖不如英雄殿的高閣威武,卻多了一分人間的情意繚繞其中。

    司空英看了父親一眼,又將頭低下,看著桌上的茶香薄霧,恭敬說道:“見過父親!不知父親大人此番前來,所謂何事?”

    並沒有在這話語中聽到多少敬畏,司空玄看著桌上的新茶,壓住了心中突如其來的一股怒氣,平淡說道:“隻是想過來看看你,難道你不歡迎?”

    司空英微微一笑,淡然說道:“父親過來,我自是歡喜的。請父親嚐嚐我這的花茶,可比英雄堂中的苦茶好喝多了!”

    方桌邊上,父女倆相對而坐,默不作聲。司空玄細品杯中熱茶,心中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女兒,司空玄輕歎一聲,說道:“好茶!唇齒留香,入腹如春!果真是比我英雄堂內的苦茶要可口百倍。不過,滋味再好,卻隻是入喉而化,口中沒有太多的留念。我還是喜歡茶水中苦楚的味道:茶香潤口,苦澀長久,能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司空英抬頭看向父親,心中有些不滿,眼裏更多的卻是無奈,猶豫片刻,終於說道:“司空大人,您說的我都懂,但我都不想懂!父親,此間隻有你我二人,您想說什麽就直說好了,難道您跟自己的女兒還有什麽事情是不能說的麽!”

    司空玄微微一愣,眼神漸冷,卻又緩緩化開,杯中香茶一飲而盡,豪邁如酒客一般。深深得看了女兒一眼,司空玄起身來到窗邊,看著半空中藍白相間的光明世界,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水汽的清涼空氣,沉穩說道:“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殺他?”

    湖畔邊池魚歡騰水波蕩漾,半空水鳥漫空聲聲啾啾。小樓內卻突然陷入一片幽靜,司空英撫摸著手中的精美茶杯,感受著那溫潤的感覺慢慢消散,到最後隻剩下一抹冰涼,正如自己早已黯然的心思一般:不,心思黯然,心意猶熱,若不是此,做這麽些又有何用呢!

    窗邊的天空被父親的身影遮擋,好在天空不是隻有一處,正如自己選擇的路一般,司空英咬了咬嘴唇,冷冷說道:“父親,您說的我聽不懂!還請您明示!”

    司空玄搖搖頭,並不去看自己的女兒,隻是說道:“英兒,你說的,此間隻有你我二人,又有什麽事情是說不得的呢!還是說,你怕我大義滅親!”

    司空英笑了,笑聲輕脆,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調笑著周身的全部世界,“父親哪裏舍得!女兒做的也不是什麽大事,當不得父親如此上心!”

    “是啊!我哪裏舍得!”司空玄輕聲自語,隨即又說道:“你為什麽要殺他?!”

    遠方白雲飄動,遮住了頭頂的一方藍天,整個小樓陷入了一片清涼,司空英看著父親清瘦的後背,看著父親頭上斑駁的絲絲白發,心中終於軟弱了下來。“父親,如果我要是說,我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愛情,您相信麽!”

    司空玄不再望天,卻將目光投入到湖麵之上,蕩漾的湖麵綠水悠悠,自在的成對鴛鴦隨波浮動,絲毫不在意這陣波浪要將自己推向何方,隻要身邊同伴相隨。

    “愛情?愛情!愛情是什麽?女兒,你應該知道,你和他是兩條線上的人,終究不可能相交的!即使相交,也隻是一瞬,又有什麽意義呢!”

    司空英堅定說道:“哪怕隻是一瞬,都值得我用一生去追求。哪怕隻是相交片刻,我也滿足了。父親,哪怕愛的沒有意義,但隻要去愛,那便有了意義!”

    司空玄緩緩轉過身子,緊盯著女兒執著的眼神,冷冷說道:“隻是為了一瞬,那你就能舍得對愛你的人下shā shǒu,隻是為了你自己所謂的愛情,就能狠心負了他!英兒,我的女兒,宇文寧對你的愛意,我都能看出來,你怎麽能忍心。。。”

    司空英避開父親的目光,隻是看著杯中的綠葉沉浮,安靜說道:“父親,我的心裏隻有他一個,除了他,任何人對我的喜歡也隻是枷鎖。宇文大哥對我真的很好,但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必須死。我們來這裏已經很多年了,但想必您也是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如若不然,您也不會答應他,來這邊域之地,苦苦熬這麽些年!”

    司空玄黯然傷神,想起了長安的某件往事,歎道:“我選擇他,隻是因為他能實現我的理想,但我並不希望把全部的身家都壓在他的身上。英兒,這裏雖然離長安偏遠,但做些事情要比長安自在許多。宇文寧對你有情,我本想你和他若是能成就一番姻緣,那我司空家在這裏也算是紮下了根基。若幹年後,若是我的前路折斷,至少也能保你富貴安全。英兒,你這麽做,可是把司空家的後路斷了!”

    司空英搖搖頭,站起身子,來到父親身邊,看著半空漸漸散去的雲彩,毅然說道:“父親,您做的是千秋的偉業,又怎麽能退縮呢!若要成功,那將整個司空家全然壓下去才對,留後路,那是弱者的選擇。父親,自小您就教導我,做事全心一意,不可存二心,對事對人皆是。母親走了以後,我勸您續弦,您是怎麽對我說的,我們遠離長安,來這蠻夷之地,您又是怎麽對我說的。我現在做的,不過是在您的教導之下做的選擇,何錯之有。父親,您老了,想的太多了!不過是件小事,女兒已經處理好了,您就不必費心了!”

    司空玄輕咳了幾聲,似是被窗外清冷的空氣嗆住了喉嚨,事已至此,除了考慮如何遮掩它,談論它已再無別的意義,隻是,裏麵還有些事情總在雲裏霧裏看不清明。

    一念於此,司空玄思索了片刻,問道:“那位監察院的大人,你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要知道,監察院隱於帝國的陰暗,除了那寥寥數人,連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何身份,來這裏所謂何事。你何德何能,竟然知道這麽隱秘的事情?”

    司空英笑了笑,說道:“父親,這都是些小事,您身在此間,心懷的卻是整個天下,當然不知。我作為您的女兒,自是有責任為你考慮這些小事,所以,他告訴我的。。。”

    “他?看來他現在真的很努力,我當初的選擇沒有錯!隻是,既然你知道葛古的身份,為什麽不告訴我,卻去招惹他的徒弟,惹出這麽些事情來!”司空玄點點頭,一點也沒有意外,也隻有這樣,整件事才是合理的。

    司空英答道:“一個暴露了身份的監察特衛,對於三青郡再也沒有威脅,再說他也不是來這裏找茬的。但既然有這麽好的機會,那我為什麽不做些什麽以前沒機會做的事情。父親,我不能讓宇文大哥再對我有幻想了,我想他也不會願意的!”

    司空玄心中有些發冷,沉默了片刻,說道“英兒,你可知,你這樣做,是行走在懸崖峭壁間,稍稍不注意,就可能跌落雲海,不智,孰為不智啊!”

    司空英輕笑一聲,說道:“父親,我做了什麽?我什麽都沒有做!我隻是將這些人連接在一起,至於他們要做什麽,又和我有什麽關係。我想,就連那位丟了徒弟的監察院大人,都不會認為在這件事情裏我有什麽錯處。至於宇文大哥的死去,隻是順其自然的事情,那位宇文大人再有不甘,也無話可說。反正南方森林裏的蠻人一直與他們宇文家有仇,再多添上一筆血債,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野蠻人?!”司空玄突然想見了什麽,說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為他聯係南麵的野蠻人,難道你真的和他們達成了協議。”頓了頓,又問道:“那個拍賣會上的野蠻少女是你安排的?她是誰?”

    司空英眼中閃過一抹得色,不屑說道:“三青郡的幾大家族總以為自己了解哪些野蠻人,但他們何嚐將那些蠻人當做過對等的人看待。我與那些蠻人交好,因為我將他們與自己等同視之,為了將來的大業,他們當然會幫助我的!那個少女,自然是我安排的,那些半路殺出的野蠻人,也是我事先知道的。甚至那位監察院的大人還未入城,我就知道他的來路,有心算無心,自然順暢!”

    司空玄想了想,又問道:“你隻是算計,又如何保證事情按照你的想法進行。如果事情敗露,你又該如何自處?”

    司空英輕歎一聲,黯然說道:“父親,宇文大哥對我有情,我雖不能接受,但也知道他對我的好。這件事情我想了許久,宇文大哥他可能死,也可能活。我隻是去推進這件事情,至於它能走到哪一步,就讓老天去安排。這樣,我的心還能好過一些!”

    司空玄冷笑一聲,說道:“你的意思是說,宇文寧的死,和你沒有關係嘍!那你為什麽要去招惹那個少年,隻是為了將監察院拉下水麽!”

    司空英有些累了,不想再去想這些舊事,說道:“父親,事已至此,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你再去想這些,又有什麽意義。你隻要知道,在這件事情裏,我並沒有親自去做些什麽,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的事情,我隻是在一旁吹吹風罷了!父親,我有些累了,還請您體諒。”

    說完,司空英對著父親微微一拜,也不管司空玄難看的麵色,告退離去。小樓安靜如初,隻剩下一個惱怒的父親,卻不知將怒火朝向何處。

    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自己再如何懊惱也隻是惘然。好在這裏麵的事情自家參與的也不多,就讓那些深陷其中的人去頭疼吧。

    司空玄看著身下漸漸平靜的湖麵,心中的那抹燥意也漸漸消散。南方的森林已經不是自己的觸手所能到達的地方,至於那些後事,就讓老天去決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