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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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漸冷,整個森林上空飄浮著一層淡淡的薄霧。雲層霧氣之下,繁茂的枝葉相互交融摩挲,在微風的撫弄下漸漸融為一體,連帶著整個森林似乎也在輕輕晃動。

    落鷹崖的瀑布依舊磅礴壯闊,直落而下的江水撞擊在動蕩不休的湖麵上,決然粉身碎骨卻又終歸一統。振聾發聵的聲響漸行漸遠,飄蕩在少年的耳邊時隻比風聲強上半分。

    火光憧憧,將兩個瘦弱的身影映照在洞牆之上,水汽彌散,一陣香甜慢慢充斥著整個空間,為洞中的少年帶來了所有的滿足。

    商泉看著散發著香氣的鑄鐵小鍋,仔細感受著其中的暖意,讚歎道:“二弟,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要是我一個人在此,不被凍死也會被餓死嘍!”

    宋歸並不吭聲,隻是緊緊盯著篝火之上的米粥,不敢有一絲的懈怠。半晌,隻見他小心得將鐵鍋端下,輕輕吹去飄散的香氣,仔細一聞。片刻之後,如釋重負的少年將鐵鍋移到商泉身前,不知在哪又摸出一把木勺,說道:“大哥,你先來!”

    早已饑寒難耐的商泉也不客氣,接過木勺,小心得將米粥填入口中,囫圇咽進腹中,卻沒了下文。

    宋歸一臉討好,湊過身來小心問道:“大哥,味道如何?”

    商泉麵無表情,隻是將米粥推給對方,故作姿態,說道:“二弟,你做的飯食怎麽還來問我,嚐一嚐不就知道了麽!”

    宋歸嘿嘿一笑,手腕提轉之間,一口米粥便入了五髒廟府。商泉在一邊促狹笑道:“二弟,你覺得味道如何?”

    宋歸舔了舔嘴唇,看了看身前的佳肴,搖頭歎道:“大哥,有些生了!早知道就多煮一會兒了,可我又怕煮成一把黑灰,那樣的話豈不是更加不妙?”

    商泉搖搖頭,拍了拍宋歸的肩膀,寬慰道:“沒事,好在有一口熱湯飯,大哥就已經心滿意足了。隻是二弟呀,這一路上你是怎麽過來的,我可沒聽說修道可以不吃飯啊!”

    宋歸有些氣餒,狠狠的舀了一勺半熟的米粥,直接吞入腹中,訴苦道:“大哥,你是不知道。自從入了這山林之中,我就沒吃過一次好飯。清水就幹糧已是佳肴,運氣好想烤個野味,不是弄得鮮血淋淋,就是烤的焦黑難咽。偶爾煮個米粥,卻總也把握不住火候,上回竟然生生得熬成一把黑灰,讓我心痛不已啊。這次遇著大哥,本想讓你吃點熱和的,誰知還是煮成這般,兄弟我對不起你啊!”

    看著一臉沮喪的宋歸,商泉卻有些感動。都是出門在外,誰還沒有個人生事不熟,心意在,這也就足夠了。

    一念於此,商泉一把搶過木勺,隻是片刻半鍋米粥就填入肚中,擦了擦嘴,豪氣萬千得說道:“二弟,怎麽還在說胡話,這鍋粥,是我自懂事以來,吃到過的最美味的東西。隻可惜這鍋小了些。我們身為兄弟,同舟共濟已是自然,那同享一鍋粥,便是再簡單不過的了”

    宋歸有些感動,想說些什麽但終究還是沒有開口,隻能將剩下的米粥倒入腹中,也不知嚼了沒有,“大哥!你吃的太快了!”

    “二弟,怎麽?你還沒有吃飽!”

    “不,大哥。我想說的是,這粥應該再多煮一會兒,說不定就不會如此難咽!”

    商泉一下子呆住了,看著一臉無奈的宋歸不知該說些什麽好。粥以入腹,雖是半生之物,但兩個人的心卻又貼近了幾分。

    “二弟,你呀!哈哈哈。。。”

    “大哥,我,嗬嗬嗬。。。”

    不大的山洞被笑聲填滿,冷清的夜色漸漸被人間的溫暖所驅散。遠處的樹林中暗影浮動,似乎是被這坦蕩開懷的笑聲所吸引。

    商泉忍住了笑意,釋然道:“以前總覺得英雄行走四方是何等的瀟灑,卻沒想到這吃穿用行是如此的麻煩。依我想來,在這山林之中應該有大自在:渴了飲河水,餓了摘野果,困了席地而眠,累了觀山望水,是何等的瀟灑,何等的豪邁。”

    宋歸附和道:“是啊,餓著肚子又何來瀟灑,衣衫襤褸又如何豪邁。不走這萬裏路,哪裏知道書中也有真假;不見這百樣人,又怎知世間道途艱險。”

    商泉舒心輕歎,說道:“二弟,說起來你找的這個山洞當真不錯,這山林之中有這麽一處居所,可比城中富豪宅院。也免得我們兄弟二人露宿星野。”

    宋歸點點頭,言道:“我行水之天道,待在湖邊有助於我的修行。一路行來,總感覺天道的一角已經向我打開,我隻需要一個契機,便能在道途中邁上一步。所以,我在那瀑布附近尋得這個山洞,平日裏在湖中精心修行,隻待破境之時。這才有機會救了大哥,實乃萬幸。”

    商泉拍了拍胸膛,有些後怕,但更多的卻是對自己兄弟的佩服,“二弟,你能有如此恒心,何愁天道不眷顧於你。看來,一開始是為兄想的簡單了,既如此,那我陪你在這裏破境可好。等到那時,你我攜手共闖這南宇森林,也好讓那些蠻人知道我們的厲害。”

    宋歸眼前一亮,卻還是搖了搖頭,“大哥,潛心修行固然需要淨地,但破境還需要那靈光一閃。我在這裏已經耽擱了許多時日,卻總也看不見破境的希望。也許水流不輟,天道悠遠,我也必須在旅途中才能看見那一絲的閃光。今日遇見大哥,我想這是天道帶給我的指引。既然大哥心有所念,那做弟弟的豈能袖手旁觀。”

    商泉看著宋歸堅定的眼神,言道:“我隻怕耽誤了二弟你的修行。。。”

    宋歸止住了商泉的言語,毅然說道:“打坐靜默是為修行,戰鬥相爭是為修行,居家煮茶是為修行,行路打馬同樣是為修行。隻要心中意念堅定,那無時不刻都在修行。大哥,我在湖中感悟是修行,同你攜手並進難道就不是修行,又何來耽誤一說呢!”

    商泉見宋歸心意已決,也不再相勸,隻是歎道:“二弟,我欠你的,似乎是還不完了。今後你若是有難,我拚著父親責罰,也要相助於你。這是我對你的保證!”

    兄弟倆目光相對,口中無言,卻都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信任與堅定。搖動的火焰散發著自己所有的溫暖,卻也暖不過洞中的一片真心。

    世上的一切隻要有明確的目標,便不再是難事。宋歸理了理腦海中的地圖,篤定說道:“我們身邊的這條大河應該就是貫穿整個森林的南通河,如果書中所言沒有錯的話,那我們順流而下,就會穿過蒼狼部落的領地,找到南通河與東靈江的交匯處。”

    商泉插嘴道:“東靈江?難道和那東靈湖有關係!”

    宋歸點點頭,繼續說道:“東靈湖地處鷹嶺腳下,那裏地勢高遠,湖水清寒,東靈江便發源自那裏,奔行百餘裏與南通河相交與森林之中,共赴海口。”

    商泉眼睛一亮,說道:“若是我們順著東靈江而上,豈不是很容易得就能找見那東靈湖。既然那青狐部落在東靈湖的南麵,那不是說我們已經知道了那青狐部落的位置。二弟,你真是一個天才!”

    宋歸微微一笑,又說道:“大哥,這隻是理想的走法。誰也不知道路上會發生什麽,除了要避開那些當地的部族,還要躲開山林中的豺狼虎豹。我們還是應該小心一些的好。”

    商泉毫不在意得說道:“我這一路上走來,也沒看見什麽凶猛的野獸。二弟,小心一點自然是好,但你我皆是修道之人,那些野獸又何懼之有!”

    話音未落,隻聽一聲悠長的嚎叫聲從遠處傳來,寂靜的山林一下子鮮活了起來,林間樹叢不知傳來多少婆娑,殘葉淩亂不知又有多少膽寒。

    “群狼奔月?!”宋歸身形一震,用最快的速度將火堆撲滅,同時示意商泉不要出聲。小心得看了看洞外,手腳忙亂間,一堆亂石殘枝遮蓋住了洞口所有的光亮。但這還沒有完,宋歸從洞內找出一袋黑紅的粉末,小心得灑在洞口,這才放下心來,慢慢走回洞中。

    商泉被他的行為感染,同樣不敢亂動分毫,隻是小聲問道:“二弟,外麵的那些聲音是狼在叫麽,你撒在洞口的又是什麽。”

    宋歸坐到商泉身邊,輕聲答道:“南宇森林中的灰背狼,據說每逢月圓之夜,都會在森林中長途奔襲。沿路上所有的鳥獸都會被它們分食,就連人也不例外。我灑在洞口的,是我家中配置的獨特藥粉,可以掩蓋住我們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它散發出來的味道,是狼群所不喜的。所以,隻要我們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就是安全的!”

    這聲嚎叫並不是結束,而隻是開始。山林之中到處傳來聲聲狼嚎,所有的聲音匯聚到一起,直衝天際驚擾山林江河。

    今夜難眠,無論對於誰都是如此!

    山林幽暗,明媚的月光直射林間,構成了這裏唯一的光亮,而沙屏城中卻依舊燈火輝煌,任誰也不去在意頭頂的圓月格外通明。

    葛古默默得坐在窗邊,看著街道上熱鬧的往來行人,心中一片清冷。下午的時候,他已經將這裏發生的一切,寫作書函送往長安。估計明天的這個時候,監察院的大人們就會知道這裏的消息,也不知院裏會如何懲罰自己,也不知家中的孩兒現在是否安眠。

    身為監察院的一份子,葛古做了太多的錯事,但都化作一股青煙,飄然遠去。隻因自己便是規則之外的人,對錯早已影響不了自己的前路。隻是,這次,似乎是要翻船了!

    帝國的右相似乎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但不要忘記,監察院裏也有姓商的大人物。自己早已陷入泥潭,怎麽洗也洗不幹淨了。但家中的孩兒還小,總不能踏上自己的老路,在街邊道旁賣臉胡亂過些日子吧。

    商泉,你若活著,那我必然將你送回到你父親那裏,如果你已經死去,那我會殺盡傷害你的凶手,入陰間依然陪伴在你左右。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唯一的生路。不管南方森林中有什麽,我也會努力找到你,無論生死。

    葛古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必死的信念去尋求那一絲生路。不過哪怕隻是一絲,那也是有成功的希望,可是對於城中的某人來說,萬念俱灰便是他僅存的念想。

    夜光清濁,卻不如火燭更加溫潤,方宅闊綽,卻隻餘留淒淒慘慘的一台棺木。白日裏哭泣的婦人早已不在,也不知遺落在此間的淚水有多少真心實意。

    林影浮動,晚風蕭瑟,紅燭慢搖,人影肅穆。冰涼的棺木旁,一個沉穩的身影默默得站在那裏,一隻蒼白的手搭在棺木上方,輕輕摩挲。

    仰天隻能看見黑夜,低頭卻看不見希望,身為沙屏城多年以來的知府,宇文齊從來沒有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一直以來,宇文寧都是自己最大的驕傲,對於這個家族中的長子,宇文齊不僅給予厚愛,更是把全部的身心與精力投入到他的身上。至於二兒子宇文清,就由他做一個富貴閑人。

    未來宇文家的家主,未來沙屏城的知府,未來。。。現在,已經沒有了未來!哪怕家族中還有一個於文清,但他又如何能在這沙屏城中站穩腳跟,將宇文家發揚光大呢。

    宇文齊顫抖著撫摸著眼前的棺木,眼中無淚,心中卻在泣血。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的惡意與不忿強行壓住,這才偏頭看向隱於暗處的兒子。

    “清兒!你說,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的大哥為什麽會死在外麵,而你,又做了些什麽?司空家的小女子我不去管她,但若是你在這裏麵有什麽動作,那現在你就去陪你的親大哥去吧!”

    宇文清沉默不語,隻是看著晃動著的燭光靜默矗立,父親的質問在耳邊不斷回蕩,但嘴邊的話語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見屋簷下的身影依舊沉默,宇文齊握緊了雙手,複又展開,如是三次。靜了靜心,回想著這些日子城中所發生的事情,冷冷說道:“罷了,罷了,一切都過去了。現在再追究那些又有什麽用呢,你的大哥已經離我們而去,但今後的日子總要繼續。清兒,說說吧,接下來你會怎麽做?!”

    沒有看見父親眼中的冰冷,也沒有注意這話語中的寒意,宇文清上前一步,掙脫黑暗的束縛,小心說道:“我看過大哥的傷勢,炙火攻心,沒有絲毫的機會。想來是獸修的高手所為。這二年大哥委身英雄堂,不知得罪了多少南方的野蠻人,這一次,怕是他們的反噬。至於大哥他為什麽會出現在城外,我隻能說是意外!”

    宇文齊眼角微微抽動,連呼氣時都有一絲顫抖,冰冷的手重重拍在棺木之上,怒道:“意外!什麽意外?我不相信意外就能將寧兒他擊倒。宇文清,那日你在做什麽,你為什麽要封城門,又為什麽要在城中弄風攪雨。那天司空英跟你說了些什麽,白天她又跟你說了些什麽。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你沒有絲毫悔意麽!”

    “啪!”的一聲輕響,宇文清跪在了父親的腳邊,同時也跪在了大哥的身前,“父親,我知道您一直看不起我,總以為我隻會吃喝享樂,隻會風花雪月。但你不該懷疑我,不該懷疑我對大哥的感情。這一次真的隻是一場意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大哥的吩咐。後悔?我隻後悔太過相信司空英的謀劃,我隻後悔太過相信大哥的實力。這一切本不該發生,但所有的因果早就了如今的局麵。父親,我不想辯解什麽,但我真的沒有做錯。”

    宇文齊看了跪在腳下的兒子一眼,又重新看向夜空之中的明月星辰,頓了頓,平靜說道:“司空英!司空玄!總有一天。。。清兒,那個少年是誰?那個耍把戲的又是誰?”

    宇文清默默出了一口氣,說道:“那是一對師徒,一對來自長安的賣藝人。我今日才知,他們竟是監察院的人,更是那最為神秘的監察特衛。父親,司空英與那少年刻意交好,也不知存了什麽心思,還請父親您多多留意啊!”

    輕輕搖了搖頭,宇文齊冷笑一聲,說道:“監察院?!好大的名頭。聽說那個少年一並消失了,清兒,你怎麽看!”

    宇文清有些摸不準父親的心意,隻能實話實說,“父親,據說那個少年是被南方的野蠻人抓走了,需要頭疼的應該是他的師傅。不過依我看來,我們還是不要去撩撥那些大人物為好。大哥已經走了,我宇文家再也經不起絲毫的亂子,還望父親不要意氣用事!”

    “大人物?!他們又是哪裏來的大人物!清兒,你記住,在這三青郡,我們宇文家,才是真正的大人物。好你個司空玄,竟然想用監察院來堵我的嘴麽!我宇文齊不惹人,但不代表我不敢惹人。”宇文齊緊握雙拳,片刻之間有了主意,“清兒,那少年消失了,那位監察院的大人必定不肯善罷甘休。南方森林終究是我們的地盤,清兒,我要那監察院的大人再也出不了森林,你明白麽!”

    “那個少年呢?”

    “當然一並除去!在這城中冒然殺兩個朝廷命官自然是不行,但既然他們步入森林,那我就要讓他們知道,這三青郡到底是誰做主!”

    狠厲的話語漸漸消散在黑夜當中,冰冷的棺木獨自麵對著整個世界,顯得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冷漠。

    沙屏城中聽不到森林中野狼的嚎叫,但誰能說這城中沒有凶狠的餓狼呢!所有幽暗的聲音化作一潭死水,漸漸湮滅城中的快樂與幸福。

    圓月當空,聲聲狼嚎亂人心窩。南宇森林中商泉與宋歸有彼此可以依靠,甚至不在身邊的父母都是他們心中最後的溫柔港灣。

    一聲幹澀的嚎叫響徹在帝國的北方,散漫的星空之下,一個真正孤單的少年,正默默坐於枝頭,看著遠處的幽火點點,渾身散發著淡漠的冰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