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餘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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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上的日升日落顯得極為單調和枯燥,不知名的嘶吼和哀嚎從遠方傳來,卻不見任何蹤跡,除卻那些白日裏熊熊燃燒升起的嫋嫋黑煙之外,似乎沒有任何別的存在,令人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絕望和蒼涼。

    儒生和僧人守護在入定的少年身邊三天之後,終於等到餘牧從冥想中醒來。

    期間大唐儒生蘇天關和須彌山上的佛子驚禪為餘牧爭論不休。蘇天關對這個酒窖裏淒慘長大的少年青睞有加,有著一種毫無道理的信任。驚禪子則恰恰相反,他本就是佛國乃至這個天下年輕一代中最有天賦的佼佼者,更是三教之中根基最神秘的須彌山上的未來主人,對於古之禁忌他了解的比蘇天關更多。

    因為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本來就不是從書本裏就能知道的。

    年輕的僧人有慈悲願,他這一生的追求不為證道,隻為普渡眾生。而葬世古意的繼承在他眼裏遠沒有蘇天關那般浪漫和盲目樂觀。他知道,古之禁忌的存在,從沒有希望和故事可以期待。

    餘牧踏入墓門的那一刻,三教之中乃至世間必有很少一些人能通過各種秘法得知。那個走路一瘸一拐,總是需要鄉鄰幫忙挑水的跛足儒生在長安城陋巷裏的一陣風吹拂之後,消失了蹤影。而他則從那俗世不知,修行界敬而遠之的須彌山下的萬丈深淵裏來到了此地。

    佛子驚禪,本是中土迦葉國皇子,出生時宮廷湖中誕生了十二朵金蓮,佛光普照。四歲命脈洞開,七歲上須彌山大雷音寺,十二歲入九重天,弱冠攀至半步聖人。在須彌山上佛祖曾經手植的菩提樹下,他發下宏願,隨後行走天下,與東海大唐白馬寺老主持論禪三日,使枯樹回春,有飛鳥獼猴圍觀聆聽。他曾一掌斷江救下江南道數萬瀕死洪災之前的蒼生百姓,也曾至北海蠻荒之地斬殺邪魔。數年之前,他的佛名之盛可謂撼動整個修行界,白衣驚禪的風采無雙。然而年輕一代的翹楚數年之後絕跡世間,璀璨無雙的佛子從此渺無音信。修行界中傳言紛紛,隻有修行界中很少一部分人知道這個在佛祖菩提樹下發願的年輕僧人立誌要做到什麽。

    餘牧從冥想境中蘇醒。

    看著眼前那個雙眸莫名變成重瞳的少年,二人心中各有所思。

    蘇天關驚訝地咦了一聲,說道:“為何我能感受到你體內有氣機反應?你現在已經能夠感應和瀝取天地之間的靈氣了麽?”

    餘牧點了點頭,有點羞澀地低聲說道:“我的命脈應該……已經洞開了。從此以後我也應該能夠修行了。”

    有些難以理解的是少年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極為平淡,就好像今天還要辛苦搬上多少擔酒糟,挨到的鞭子起膿的傷口大概還需要多少天才能好一樣,他的語氣稀疏平常,除了已經變成重瞳的雙眸閃爍著年輕的光彩,流露出一絲發自內心的真摯快樂之外,似乎發生的一切都很平常。

    書生有點古板地點了點頭,一個命脈閉合周天不通的凡人坐忘冥想之後命脈洞開,這放在外界必然是極為轟動駭人的事情,在他們眼裏似乎理所應當。

    書生問道:“大周天諸條命脈你洞開了幾條?”

    少年郎撓了撓頭,他似乎有點懷疑,故而有些小心翼翼地答道:“似乎是……全開了?”

    蘇天關聽了一手按在餘牧肩上,一股若有如無的氣機順著手掌流入餘牧體內探查,然後跛足的書生臉上露出一種極為複雜的表情。

    “十三條諸天命脈盡數洞開……”

    他看著餘牧的眼神極為閃爍,有著震撼,有著不解,也帶著笑意。最後他露出了微笑,挑釁一般地扭頭朝邊上的消瘦僧人挑了挑眉,尤其是看到了那個禪心最堅定,禪意最艱深的佛子臉上都露出一絲呆滯,年輕的書生極為快慰。

    餘牧啊餘牧,你這可憐的酒窖奴童兒可知曉萬年來諸天命脈盡數洞開者有幾個?又知道他們各自留下了多少傳說?最近的那一個天生命脈洞開者還要追溯到五百年前,那個幼年學道青年學儒而後執劍,杯酒詩百篇,一劍斬萬鬼的風流子。那個一生不愛大道愛美酒,浪跡天下仗劍狂歌,讓那個時代所有強者都捏著鼻子仰視了一世的放蕩劍客。

    驚禪子道了一生佛偈,雙目有神看著少年,也看著蘇天關,他說道:“我自弱冠於菩提樹下發下宏遠之後,此生隻為普渡世間芸芸眾生。近幾十年不詳異兆頻現,修行界天才頻出,一個大世必將到來,屆時血流漂杵,大地生靈塗炭我已預見。讀書這種事,出家人從來都比不過儒生的。但是對於葬世古意,我了解的應該比你更多。我原本來此地隻想第一時間鎮壓破局人,把葬世古意束縛在身邊,日夜以佛經教誨。但是既然你來了,那麽或許以後由你親自照顧和教導他會比我好上很多,畢竟我們這些和尚,念經有本事,教人也還是比不過你們這些儒生的。”

    年輕的僧人臉上展露淡淡的笑意,好似拂過寺院竹林的清風。

    書生正色,作揖。

    驚禪子看著餘牧,眼神慈悲,麵色堅毅。他輕聲道:“餘小施主,如今你命脈頓開,重瞳子現。放眼曆史上根骨能與如今的你相媲美的也寥寥無幾,至於雙目重瞳,吉凶不知,但想必這是葬世古意對你的影響。背負葬世古意,幾乎沒有善終者,古之禁忌盡數不詳,這或許是滔天的福運,但也可能是難以承受的命數。日後不論你成為早早攀至聖人的年輕天驕,還是開宗立派成為修行界的一方霸主,你都必須承擔你的背負,秉持你的本心。倘若有一天你背負的禁忌讓你走向一條與世間眾生對立的道路,那我將親手將你誅滅。”

    驚禪子雙手合十,身形消失不見。

    餘牧有點彷徨,悻悻然點頭,心中複雜,他卻忘記了寶相莊嚴的年輕僧人已經消失。他對這個僧人沒有太多好感,遠沒有邊上那個書生來得親切。蘇天關似乎洞悉了少年的想法,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說道:“這個和尚,可不是別的那些迂腐古怪的禿驢,他在做的事情,從前都沒有人敢做過,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人去做。所以在未來,你如果能再遇到他,你可以試著更尊敬他一些。”

    餘牧問道:“驚禪子前輩,在做什麽?”

    蘇天關笑著答道:“我和驚禪年齡相仿,你大可喊我們一聲師兄就好。至於他……他在做的事情,佛宗的曆代聖僧都不敢做,哪怕是佛祖也未曾做過。”

    跛足的書生仰天,看著這片存在於墓門混沌之中的廣袤天空,輕聲自語道:“須彌山地下曾經有遺留在世的古之禁忌,是一條冥河,一直通向黃泉,無數世的無數亡魂漂流在其中。須彌山曾經是佛祖的洞天福地,後來佛祖打破虛空一掌舉起須彌山將冥河黃泉鎮壓。之後這座古之禁忌再也不能危害世人,無數人敬而遠之的險地變成了敬而遠之的法地。然而冥河之中那些亡魂早已被天地遺忘,進不了陰界,踏不進輪回。而他這個強驢脾氣的禿驢……不選擇遊曆世間因果慢慢圓滿自己的三十二重天聖人境界,不在意那可有可無的飛升,不在意修行界中的一切紛紛擾擾……他就泛舟在冥河之上,立誌將其中所有亡魂超度。”

    餘牧不由得睜大了眼,一雙重瞳呆呆地望著遠方,心中橫溢著一種莫名的感受。

    跛足書生看著少年,眼神溫和,他問道:“你冥想之中遇到了什麽?跟我說道說道?”

    少年緩緩將冥想之中發生的一切給書生複述了一遍,書生安靜地傾聽,極為專注。這些對於他極為重要,因為葬世古意的傳承曆史上也極為罕見,而每次葬世古意的出世都給世間帶來了巨大的浩劫和災難,所以跛足的書生必須極為謹慎地考慮餘牧講述的一切。驚禪子禪心為世人,他蘇天關何嚐不是如此?跛了腳的讀書人滿腔浩然正氣,心係人世間。他告訴餘牧那個佛宗大師兄的過往,卻未曾告訴他半點自己的過往。所以餘牧不知道蘇天關這三個字在修行界有著怎樣璀璨的意義。這個跛足的儒教大師兄亦不求證道,他安居長安的陋巷之中,替那些修行者眼中實為螻蟻芻狗的凡夫俗子言傳身授儒家經典,替陋巷之中的平凡百姓把脈治病。

    蘇天關聽完餘牧的講述,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少年看到的那個重瞳男子是誰,但根據少年的描述,應該就是這座墓室的主人。少年看到的大抵應該是發生在天曆之前已經不可考究的荒古。餘牧冥想醒來雙目變成重瞳也是葬世古意神秘傳承的印證。少年踏入墓門之後,他與驚禪子也來到了墓門之前,和東海道門觀主張東海交涉了之後知曉了餘牧這個破局少年。墓室門口的虛無混沌曾經大概是連接某座洞天福地,很可能是少年口中重瞳男人的屍身所在,萬年之後天道變幻,曾經的洞天入口變成了一團凶險萬分的扭曲虛空。他和驚禪子都是三十二重天聖人境界,才能在破碎的虛空之中找到這片荒原,見到了餘牧。

    蘇天關盤坐在地,看著餘牧身前那個漆黑的葫蘆。漆黑的葫身上不知道何時浮現出一絲絲愈來愈深的紋路,紋路彎曲勾畫,仿佛有某種規律,書生略微皺眉。他在紋路裏看到了一個字,是荒古之時的人類文字,同樣已經不可考究,隻餘下十幾字可以辨認。而葫蘆上那些黯淡紋路之中,正有其中之一。

    葫蘆上有一個“鬼”字。

    蘇天關問道:“那個重瞳男人手中的葫蘆我們之前都見過了,那你剛才說的那把殺機凜然的黑劍在哪兒?”

    少年掏出了一根彎曲難看、毫無氣機普通至極的黑鐵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