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曲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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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陽筠從橋上緩緩走來,周紀的眼神變得格外明亮。他心中有些雀躍,卻極力控製自己的表情,不想讓旁人看出他的情緒。周紀覺得有股子力氣在身體裏橫衝直撞,但他偏又使不出來,這讓他很是難受,想大喊出來。他甚至希望陽筠不是像這樣慢慢走來,而是一路笑著朝他奔過來,甚至直接撲在他的懷裏……想到這裏,他又不禁覺得自己下作,隱隱有些自責。
周繹定定看著陽筠漸近的身影,嘴角不自覺地溫和上揚。今天她穿了煙紫色的襦裙,料子倒是輕得很,會隨風微漾,裙擺也甚寬,裙角竟也會飄起,這麽遠遠看著像個仙子。隻是不知道她今日戴了什麽樣的首飾,也不知道一會兒撫琴又是個什麽樣子。對了,那個她疼愛的妹妹是什麽穿戴?周繹想著,往陽筠旁邊看去,見陽筱穿的是杏色大袖襦裙,與陽筠的衣服一樣會隨風微漾。周繹又看了看那抹煙紫色,才緩緩收回視線,看了看一旁的兄長。
陽筠幾人快走到橋中央時,陽楌抱了一聲歉,小跑著過去迎她們。不知陽筠說了句什麽,陽楌先是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又小跑著跟上。幾人緩緩而來,看得出陽筠隻開頭說了那一句,之後就是陽楌一個人在說個不停了。
周紀仍舊盯著他們看,表情比剛剛正常了許多,隻是眼神依舊亮亮的,他覺得陽筠就這樣慢慢走來,其實也很好。
而周繹的視線卻不免隨著陽楌又移到了那座橋上,他禁不住蹙了蹙眉頭,直覺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麽,忽然在亭子的幾個門之間來回走了起來。
周紀回頭來看了周繹一眼,見周繹在仔細端詳四個透雕,也就懶得理他,轉回頭繼續盯著陽筠,反複告訴自己不要搶在陽楌之前先開口。
雖然早在來時便聽陽楌介紹過這個“聽水榭”,周繹還是忍不住要親自去查證一番,待真的看清之後,周繹不禁苦笑:若要這麽附會忌諱,無論陽筠從哪座橋上走來,恐怕自己都一樣會心痛吧——四個故事,竟然沒一個吉利的!也不知這高陽國前幾代國主都是些什麽人,竟然修了這麽一個景致出來。
想到這裏,周繹不禁在心中罵陽曦,怎麽偏挑了這麽個破地方。
兄弟兩人正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陽楌幾人已進了亭子。雖然昨日見過,陽楌還是規規矩矩地又介紹了一番,然後對陽筠苦笑道:
“我是實在無法了。二位公子遠道而來,想必十分疲累,沒有說頭一天到了,第二天我又帶人家去騎馬打獵的道理。可要說彈琴,我卻是一竅不通的,隻得勞煩姐姐幫忙待客,我也跟著漲漲見識。”
這哪裏是對陽筠說話,分明是給眾人台階下。陽筠微笑不語,拉著妹妹與周氏兄弟見了禮,看了看東南角避風處地上鋪著的大紅色地氈與置於氈上的梨木鐫花琴桌,便踱了幾步到南邊門口,從亭子裏往湖麵上望去,說道:“誰選的好地方?”
眾人循著陽筠的聲音望出去,隻看見澄清的湖水微微泛綠,西、南兩向的湖邊伏著大片的荷葉,其中綴著星星點點的淺粉色,都是新發的荷花花苞。因不到季節,花苞數量不多,也都還未綻放,夾在大片的綠色中,讓人憐惜之情更盛。
抱琴的侍女把琴遞給印兒,印兒小心接過,將琴放在琴桌上,又有侍女拿上兩個大紅團花軟墊放在地氈上。
印兒張羅的時候,陽筠與陽楌商議著拿幾根釣竿,再取個炭爐,提了水就在這裏烹茶。
“多虧有姐姐,不然我們口渴時才想得到要茶要水。”陽楌笑道。
陽筠淡淡看了陽楌一會兒,但笑不語,看得陽楌心裏發毛,偏他沒法相問。
“再有些其他的什麽,你也不用太操心,交給你殿中的女官就好了。”陽筠說完,又看著陽楌笑了半晌,不等他說話,扭頭吩咐印兒拿香爐香具。陽筱一直跟著姐姐,仍是有點發愣的樣子,不知是想事情,還是真的認真在聽。
“‘伯牙焚香撫琴’,這倒雅致。我們平日裏隻是讀書用香,撫琴時倒很少用。”周紀笑道。
陽筠聞言抬頭,看了看周紀,又看了一眼周繹,微笑道:
“我這學的卻是諸葛孔明。”
說話間已有端著香爐的侍女上前,印兒取過香爐放在琴旁。陽筠親自過去,跪坐在氈上,揭起香爐蓋子,靜靜地打灰、埋炭。陽筱嬉笑著告了罪,直接坐在一個軟墊上,看著姐姐熏香。
周紀心中不解,卻不好相問。“空城計”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可陽筠學這個來做什麽?莫非是暗示他,她原本無意聯姻?又或者,陽筠是說她徒有個大王主的虛名,實際對兩國結盟無益?
周繹看哥哥一頭霧水,知道他必然在胡亂猜測,心裏不禁好笑,對陽筠輕聲道:
“這‘空城計’已經奏效了。”
陽筠彼時正用鑷子夾了一枚指甲大小的極薄的銀盞,小心翼翼地往埋了炭的香灰上放,周繹話音一落,她竟手一抖,把銀盞丟進了灰裏。周繹見陽筠將銀盞掉落,不覺呆住,心中生出多少期盼來,卻看見她神色未曾有一點變化。陽筠用鑷子取出沾了灰的銀盞,另取一枚新的放好,往盞中添了些香粉,將蓋子輕輕蓋回,站起身來,仍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兄弟,道了一聲“請”。
陽筱跟著起身,居然不再發呆,笑嘻嘻地看著周氏兄弟,讓人覺得她純真,又似乎不懷好意。
周繹道:“我的琴不好。若是有兄長雅奏於前,我也就不必再彈了。”說著,自己先在琴前坐了,略凝了凝神,旋即左手上下進退、右手挑抹勾打,奏出一曲四段的《高山》來。
外行看熱鬧,陽楌、陽筱等人並不覺得周繹的琴藝有什麽問題,對於一個十一歲的少年來說,這樣的琴藝似乎已經十分了得了。而對於十三歲的周紀來說,周繹的技巧仍不夠熟練,且一曲被分為四段,若是周紀自己,尚有可能銜接得天衣無縫,對於周繹來說確實難了些。
陽筠卻心念微動——周繹好選不選,選了四段《高山》。在她聽來,周繹的琴技確是不夠嫻熟,在這上頭似乎也沒有十分的天資,但聞音知意,她還是聽得出其琴音中的巍然之氣的。隻是周繹的“高山”似乎太過巍峨險峻、傲視天下了,竟於崢嶸中透出一絲寂寥之意來。
一曲終了,周繹站起身,大方地說了句“見笑”,便將琴讓給兄長。
周紀坐下,彈了一曲《陽春白雪》,手指流暢技法純熟,連陽楌、陽筱也聽出來了,周紀的琴藝確實比周繹高出很多。周繹偷瞄了瞄陽筠,發現她依舊麵帶微笑,看不出有什麽想法。
她實在沒什麽想法。周紀重視技巧多過於情感,雖然技巧幾乎無可挑剔,卻並不能算是一個真的“擅音律”之人——她甚至有些不喜歡周紀的琴音。
周紀演奏完畢,口中謙虛著,也拿眼睛去看陽筠。原以為她會露出驚羨的神色來,不曾想她仍舊隻帶著一點淡淡的笑意。略一想倒也是,淑女從來不敢喜怒形於色,陽筠之所以不曾動容,許是因為素來如此吧。
待到了陽筠奏琴,她直接盤膝坐在琴桌前,先用左掌外緣從右至左輕撫了一遍琴弦,接著又用右掌外緣從左至右撫了一遍。周紀覺得女子態度有趣,周繹卻更加期待。
陽筠手下流瀉出的,是一曲《瀟湘水雲》。
琴音一起,周紀感到十分意外,並立刻為之折服,看向陽筠的眼睛更加亮了。陽筠的琴藝隻有在他之上的,恐怕魏國的大樂師聽了也會讚她幾句。畢竟陽筠才十一,練琴的日子還有大把。
周繹的心卻隨著十段琴曲起伏不定,從開始的壓抑憂鬱,到後來的思緒紛爭,再到本該無力歎息卻被陽筠奏成的豁然開朗,他覺得自己難得聽懂了一回琴。也不知隻是陽筠琴藝好、演奏得法,還是自己真的做了她的知音。
曲畢,沒等陽筠起身,陽筱就叫起好來。陽筠瞪了妹妹一眼,由印兒扶起,也謙虛了幾句。自有侍女上前把琴收了抱回殿去。陽筱吐了吐舌頭,回頭要玫瑰糕吃。
女官早將陽筠吩咐的都備齊了,聽說還要在這裏釣魚,更準備了瓜果糕點並五個黑漆的凳子來。陽筠也就朝東坐在椅子上,拿了根釣竿要釣魚。陽筱有樣學樣,挨著姐姐坐了,也擺出釣魚的樣子,然而不到半刻就因為太不安分,被陽筠趕到一邊。陽楌哪裏有空釣魚,況且他也不喜歡,仍舊忙著添茶看水、照顧諸人,又要安排午膳,著實十分忙亂。陽筱看著熱鬧,便又湊到了陽楌身邊去。
周紀與周繹平日裏卻是沒釣過魚的,不免好奇,看了半天陽筱如何釣魚,隻等她釣上一條來,卻不知如今亭子裏正亂,這湖中的魚兒又有人喂,並不貪嘴,哪裏釣得上來?二人正看著,陽筱托著一盤荔枝過來,問:
“有人吃沒?”
陽筠回頭看了看身後的三個人,吃了一顆陽筱剝的又剔了核的荔枝,仍舊回頭盯著水麵。陽筱也不走,仍舊問周氏兄弟要不要吃荔枝。周紀覺得繼續站這有些不好意思,轉身也要了根釣竿,學著陽筠的樣子釣起魚來。
周繹卻沒有走,陽筱坐在一旁自顧自吃荔枝,也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