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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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穀的山門傳承在十方大山中由來已久,其穀主更是十方大山中極少數跨越“天人桎梏”達至“修仙”境地的修者之一。修者達至“修仙”極其不易,十方大山曆經了不知道多少甲子的歲月,數不盡英傑俊才大浪淘沙,積累下來的數目總共也就那麽些。並且十方大山中每個“修仙者”都行跡飄忽,不愛亮相出現於眾修者麵前,所以眾修者對他們實是所知甚微。華穀穀主則是少數願意亮相於眾人麵前的“修仙者”之一,也是十方大山中少數幾個自立山門的修仙者。

    楚南風年輕氣盛的那一會兒,覺得自己也該算是這十方大山之中的修者中天縱之才一類的人物。存著較勁的心思,楚南風曾在華穀內各個前輩處打聽,華穀穀主是耗費了多少時間才突破桎梏修得的修仙者,結果他問遍了整個華穀,沒有任何人知道。華穀前輩中的有些,也問過他們的先輩相同的問題,也同樣無一人知曉。華穀眾同門隻是曉得,數十代人前,穀主偶經蒼黎山之南,華穀地段時,不知怎麽著一時心血來潮就立了華穀山門,那時候的他就已經是修仙者的身份。

    後來見高識廣後,楚南風適才知道,十方大山中留有聲名在外的修仙者,哪一個不是苦修數百年才得有建樹。就說聲名響徹十方大山之一寒山的修仙者屈詠海,在修者界被譽為千年難得一遇的“鬼才”,從啟蒙入道,至突破修仙,也整整耗費去兩百八十四年光陰。而華穀穀主到底是什麽時候入的道,什麽時候突破的修仙,直到現在,楚南風依然沒有任何切實的音信。

    年歲漸長後,楚南風已經領會修者道路的艱難。多少才思際遇遠勝過楚南風的人物都栽倒在天人桎梏前。他心裏熄了很多不切實際的自傲,卻越發多了些疑惑,疑惑為什麽一向不輕現於人前、清靜無為的穀主,當年會對自己另眼相待:親傳道業,贈送法寶,還在百年前就定下今日這個會麵。須知對方可是壽元幾近無限,在十方大山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修仙者,而楚南風隻是一個埋沒在眾修者之中毫不起眼的小修,他又有何德何能讓對方此般看重?

    盡管懷有疑問,楚南風並不焦慮,順其自然不去強求答案,這也是此十方大山中的修者常有的心態。

    楚南風在留仙殿外,遠遠看向留仙殿主殿映射在夜月下的景致,心想,也許這些疑問,今天就能揭曉吧。

    留仙殿占地,總共方圓一裏有餘。主殿旁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些小殿,當中有煉製丹藥所用的丹房,起居休息用的居室,打坐靜修用的靜室,存放各類典籍供主人的書房,煉製各種法寶器械的工坊,栽培珍稀仙花仙草的花棚,放養各類靈獸的獸室。各個小殿彼此間大小不一,造型各異,給人以精致奇特的美感。

    繞過周邊的眾多小殿,楚南風直奔留仙殿主殿門口而去。到達門口,楚南風看到大殿內靜默肅立窗邊的身影,情不自禁心緒一陣起伏。楚南風低頭垂目,眼觀鼻,鼻觀心,自感心緒平複後,方才踏步邁進大殿門檻,臉朝地麵低垂著頭,拱手向大殿內窗前人影深深行了一禮,道:“華穀山門第三十七代修者楚南風,拜見穀主師尊。”

    言罷,楚南風也不抬頭,繼續朝向身前人影,保持著低頭拱手行禮的姿勢。

    楚南風自崇峰底攀爬而上,之後又與玉龍一場折騰,此時已是後半夜。夜空中半圓的月清明如鏡。月光透過玉窗流落大殿,仿佛化成了霜雪,凝結在大殿玉石材質的地板上。大殿正中靠裏牆的位置,半個人高的香爐中燃著幾柱禪香,線線青煙緩緩升騰而起,逐漸淡化在殿內上方空氣中。

    窗前人影好似沒有聽見楚南風的言語般,繼續垂手而立,默默眺望著玉窗外不知何處的景致,頓時大殿中一片靜謐。除去偶爾從天邊傳來不知名靈獸的鳴叫,楚南風耳邊隻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自上次麵見華穀穀主後數載又已過去。此番會麵,楚南風仍然像之前一樣,心境無比寧靜平和。楚南風不由覺得,華穀穀主就有這種力量,讓他身邊的人和物走向這種靜謐的境界。

    華穀穀主名流十方大山已經不知多少年月,無人知其從何而來,也不知他這一身出神入化的真元仙法,是學自山門,還是作為一介散修自修而來。他平日深居簡出,對自己的諸般事宜皆閉口不提,不能說是有意隱瞞,而真是那種絲毫不放在心上的淡漠。就算是華穀同門,親眼見過他的人也實在不多。他法寶和宅邸的名號:“玉龍”,“落霞”,“聞星”,“留仙殿”,皆是身邊眾人在流傳,他本人全然不當回事。就連他自己的名字——昊生,楚南風也不能確定是別人傳出來的,或者真是他的本名。

    好半響後,華穀穀主,修仙者昊生,好像從沉思中驚醒一般,回過神來,回過頭望了楚南風一眼,道:“風兒,你來了。”

    頓了頓,又道:“跟你說過多少次,莫要叫我師尊。”

    楚南風聽了無奈一笑道:“聽穀主的吩咐就是。”

    然後穀主昊生又回過頭望向窗外,愣起神來。楚南風見了,也不催促,就靜靜候在一旁。又過了半餉,穀主昊生才長歎一口氣,轉過身來麵向楚南風說:“風兒,上次一別又有些許年了吧。”

    楚南風心裏默默一算,說到:“回穀主,該有三十三年。”

    “三十三年了,恩。”穀主昊生說著又像是思索起了什麽,停頓了下來,這一停頓又是好半天。好在楚南風早就習慣了這般同穀主交談,神色如常,不以為意。

    靜候等待的過程中,楚南風抬頭眼角餘光掃過穀主昊生,發現穀主昊生的容貌體征竟是和三十三年前見到時沒有丁點改變,就仿佛一副畫卷被楚南風看過後收藏起來,隔了三十三年後再拿出來給他觀賞一般。楚南風心裏頓時生出詭異的感覺。修者壽命漫長這是事實,但是隻要做為生靈活物,怎麽可能數十載半點不變,就是秘境洞窟裏的頑石,細微處也多少會起些變化。

    楚南風又抬眼打量了穀主昊生一番,隻見沉思中的穀主昊生眼神毫無焦距,仿佛穿過了他眼前的事物透視到了某個未知的彼岸。穀主昊生相貌平凡,身材一般,平日裏穿著用度樸素,說不上有什麽出眾的氣質和神采,如果丟在一堆人群中,楚南風怕是很難一眼認回來。如果非要楚南風說穀主昊生和其他修者有什麽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在楚南風的直覺中,穀主昊生總是給他一種和周圍事物不協調的感覺,仿佛他雖然就在此處,但其實他不應該在此處;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此處,隻是大家都看到他在此處。這種玄乎的感覺,楚南風自己也總結不出來是什麽。

    “你可知我為何喚你此時過來?”過了良久,穀主昊生終於是又醒過神來,問楚南風道。

    “南風魯鈍,請穀主明示。”楚南風拱手做禮道。

    “哎。”穀主昊生歎了口氣說到,“近日,我將尋一處天險絕境之地閉關,再次出關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有一心事未了,就想交托與你。”

    楚南風聽了微感訝異,但是嘴上回得沒有絲毫停頓:“穀主如有吩咐,但說無妨,南風在所不辭。”

    穀主昊生轉身在大殿內邊踱著步子邊說:“我想將華穀山門遷走,移至雲門山以南,十方大山之外。”

    聽了這話,楚南風心裏一驚,微微低下頭去。

    主動去遷移山門,在楚南風印象中,這事在十方大山裏可是全無先例。十方大山中山門眾多,有些揚名天下,如二十八穀,七十六洞之類;有些則是默默無聞。每個山門都有數代至數十代不等的曆史和傳承。修者講求隨緣而聚,隨性而散,沒有勉強的必要。有些小的山門修者來來走走,維持不住就解散了去,大家也沒覺有什麽不對。

    至於說要把山門遷移到十方大山之外,更是讓楚南風費解。修者世界版圖遼闊,光是這十方大山到底有多少麵積,都少有修者去算計過,隻知道很大很大。從十方大山中相鄰的一山行至另一山,哪怕修者能施展過人的神行法訣,總需要數月甚至是數年。十方大山之外雖說也有數不盡的遼闊天地,但是天地靈氣最為濃鬱的區域還是在這十方大山,多少修者趕都不走,而穀主昊生居然是主動要遷出去。

    就算這樣,楚南風也沒有對穀主昊生的話產生猜疑。楚南風了解,修仙者有許多修者難以理解的仙術神通,其中就有洞察事物未來走向的這類神通。其實修者的某些法訣也能做到類似的效果,隻是效果相差甚遠就是。不過十方大山中的眾修者都覺得洞察事物未的未來會扼殺事物未知的可能,體現於修者自身就是會抹殺本心,於修道無益,少有人會去做罷了。

    也許穀主昊生就是通過某些仙術神通,洞察了華穀山門未來的某些機緣,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想法。雖然楚南風實在想不通穀主昊生為什麽要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但是修仙者的想法畢竟不是他一個小修者能揣測得過來。

    真正讓楚南風吃驚的是,為什麽穀主昊生會選擇托付他來做這件事。即使穀主昊生嫌麻煩不肯自己動手,可華穀山門人才濟濟,定有不少人比他更適合,何必特意尋著他來?想了一想,楚南風還是決定將心裏的想法和盤托出,問道:“敢問穀主,為何選擇南風促成此事?為何是我?”

    穀主昊生聞言停住了腳步,背向楚南風說到:“我知你定會有此一問,但有些事與你說了也無用,徒增煩惱。”

    “我知你真誠待我,我不願欺瞞於你,我可反問你一句:‘為何是我?’”穀主昊生反問楚南風道。

    “為何是你?”楚南風驚異了。

    “不錯,為何是我。”穀主昊生說到,“這些年來,你固然覺得我對你有特別的優待,可你又是否想過,為何你會於萬千山門中入我華穀?華穀中修者眾多,許多人並不識得我,為何你會結識於我?”

    “這……”楚南風低頭略一思索,想著穀主昊生莫不是要說,天意難測,萬物隨緣之類的道理,這話倒也是修者界中的常理。不過卻對此時楚南風解心裏的疑惑沒有幫助。

    “莫要覺得我搪塞於你,我所言是我心裏的話。十方大山修者眾多,達至修仙者寥寥無幾,許多人說修到這一步就能看透很多事物的本質,可這麽多載光陰裏我冥思苦想,居然就不明白當初自己為何能修得了仙?為何是我?為何是我?”

    “你可好好回想你所結識的人,你所處的地,你所做的事,為何不是另一個人來?或許真有天機難測,或者真有冥冥中注定的命數,那這天機和命數又是如何造化顯現?又要如何堪破?你要問的和我要問的,其實就是一回事:為何是我?”

    說到此處,穀主昊生搖了搖頭:“可惜,我答不了自己,也答不了你。”

    楚南風被這番話說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隻是由此明白了,眾修者大多以為修仙者神通超群,無所不知,實際上修仙者也有自己解不了的迷惑。也許這就是修仙者不願意亮相在眾修者麵前的原因吧。想到這,楚南風收斂心緒,抱手做禮說到:“既然穀主對南風有此吩咐,南風必定全力以赴。”

    聽見楚南風把事情應下,穀主昊生臉上也不見欣喜,反而略顯消沉地一擺衣袖說:“此事不急,這幾年裏慢慢做即可,我會通告華穀上下,讓華穀各位修者聽從你吩咐行事,遷往的位置我已定好,不願隨山門遷移者也不會勉強。”

    “不日,我就會動身,你不必來送。見我不在,就是我已經閉關去了。如果有緣,哎。”說到這,穀主昊生又歎了口氣,轉身看向楚南風說到:“留仙殿留給你,玉龍也留給你。”

    “穀主……”

    見楚南風要推辭,穀主昊生又是一擺手說:“莫要矯情,這些是我留在華穀山門之物,你要不要都放在這,怎麽使用你自己決定,若是你實在不想要了,送出去就好。”

    見穀主昊生把話說得如此通透,楚南風也熄了推辭一番的心思。對於這兩樣器物,他其實也是眼饞得緊。思量片刻,楚南風問:“穀主此去需要多少時日?可有……凶險?”

    穀主昊生聽罷此話,撲哧一笑說:“此去需要多久時日,我也不曉得,可能不會再回華穀也說不定。至於凶險,還不需要你來操心。”

    楚南風一聽此話,暗道也是。穀主昊生又叮囑了幾句,隨後就以要準備靜修為由,把楚南風給打發出留仙殿。

    一場敘話,不覺半夜時間就已去。出了留仙殿,楚南風正好趕上日出東方。崇峰頂的日出確是別有一番景象,朝霞於雲霧翻騰間灑下,天地靈力陰陽交替的潮汐無比猛烈。楚南風迎著破曉霞光運轉起法訣之時,還聽到昨晚碰見的那頭雲狼,迎著日頭發出的聲聲嚎叫。

    楚南風看著眼前天地被金色晨曦遍染,心想,這可是多麽欣欣向榮的一幅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