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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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大山中的修者,求道路途並不是一片坦途,先前提到的“天人桎梏”略過不談,其下又有諸般小關卡,需要修者一步步地邁過。每邁過一道關卡,都代表著修者修為境界的提升,對大道的理解更透徹,對天地靈力的領會更深刻,對真元力的操縱更完善。這些小關卡雖不如“天人桎梏”般的殘酷凶險,但是也是修者在修行道路上的不能不麵對的阻隔。稍有處置不當,不隻會限製修者的修為境界,還會為之後的修行進程埋下隱患。
十方大山占地廣博浩瀚,個中修者星羅棋布,散播各地。間隔遼遠的不同山門和散修之間,對修者修為境界的各個階段,都有各自不同的側重和理解。在十方大山之中,東方的暮歸山一帶的修者,習慣將修者境界,按照修者真元力的運行狀態與法門分為“丹元九境”。位於十方大山北部的寒山地帶的修者,則按修者的體魄特征,將修者境界劃為“真體六階”。而楚南風和連晴悠的山門——華穀所處的蒼黎山地段,就喜好按照修者的綜合素質分成“天地人三關”。還有多種流傳不廣的劃分方式,種類繁多,就不是楚南風能通通知曉。
當然,各類境界劃分隻是眾多修者前輩們,在修真道路上的經驗總結,並不是分得越少,就代表修者修行中麵臨的關卡就越少。其實不管哪一種劃分方式,都是總括了個大概,並不能歸納修者在修行道路上麵臨的所有難題。正所謂大道通天,各走一邊,每個修者對於“道”都有各自獨到的理解,有些修者不接受這些規則,用自己的方法悟道也是常事。所有的劃分方式都殊途同歸,最後都要麵臨此方天地對修者的最終考驗——“天人桎梏”。
其他幾種境界劃分,楚南風都是隻聞其名,未見其詳。但對於蒼黎山地段的“天地人三關”,楚南風卻是敢說自己精通此道,畢竟這伴隨著他度過了百餘年的修者生涯。而連晴悠當下所麵臨的“人關”就是“天地人三關”中的第一關。楚南風早在百年前就已經跨過此道關卡,自有他的一番見地。
楚南風左手背負身後,右手撫著下巴,做低頭思索狀。片刻後,輕輕搖頭,說到:“難,難,難。”
正色候聽在前的連晴悠,聽著這話頓時緊張得眉頭一挺,皓齒輕咬下唇,明明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還強自鎮定地說到:“借問楚道友,何有所難?”
“站著說話,實在太難。”楚南風邊說邊搖頭,做垂頭喪氣狀。
“咯咯咯。”楚南風一嚴肅一調侃間,逗得連晴悠忍不住輕笑出聲來,馬上又自覺失態,用手掩著嘴止住。
“其實你笑起來很好,何必遮遮掩掩?”楚南風打趣說到。
連晴悠收起笑容,低垂著眼,正色說到:“楚道友休怪,楚道友乃華穀名動四方的修者先輩,小女切不可失了禮數。”
楚南風不由感到好笑,心想,那你我的前事種種又算作什麽,但也不提。楚南風環目四周,在身旁草地中找了一塊平整的區域,信手一揮衣袖,頓時一陣強風掃過,清理去了這片草地上的碎石枯枝,隨後準備席地而坐。
“楚道友且慢。”連晴悠出聲阻止,接著從後腰處摸索出一個綢緞小包裹,解開包裹上的活結,從裏邊拿出一塊柔順寬厚的絲綢布匹,攤開墊在草地上,然後平伸著右手朝向那處,說到:“楚道友,請。”
見狀楚南風也不多客氣,行至絲綢布匹上,一掄長衫下擺,岔開腿大大咧咧地坐下。連晴悠隨即也走上絲綢布匹,挺腰提臀,端莊典雅地跪坐楚南風麵前。之後連晴悠將綢緞小包擺在身前攤開,隻見裏麵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玉瓶,和一支流光溢彩的玉笛。
在十方大山之中,有能容納數丈器物為一須彌的儲物法寶,不過那是修仙者手中都不多見的仙家法寶,楚南風知道眼前這女修自是不可能有。這些東西定是她早早備下,話說這套行頭不是備得挺齊全的嗎?
感覺到楚南風疑惑的眼神,連晴悠麵顯窘迫之態,忙解釋到:“楚道友見笑了,這些物件都是月蝶……冷道友提點小女準備,小女也是才發覺有此一用。”
冷月蝶?楚南風腦中閃過那個碧水別院回廊裏匆忙逃竄的身姿,說到:“倒是瞧不出,她卻是挺有心的。”而後玩笑般看向連晴悠說到:“你在此類事情上的見識,還比不過她這個初入華穀的後輩?”心想:也不知你是否明了剛才你我在居所時,冷月蝶就窺探在旁。
連晴悠聽聞此話,臉上窘迫之態漸濃,放置腿上的雙手不知不覺輕掐在一起。
見此,楚南風終於收起玩笑的姿態,體恤地看向連晴悠,說到:“晴悠,你在華穀可有傳授你道業者?”
連晴悠略一思索,答到:“小女獨修時候居多,平日在華穀常是自行去藏書殿尋功法典籍觀閱,如遇道友開堂講課,就去旁聽。專門的傳授,就隻有在初入華穀時隨同齡道友一起,跟隨靈溪道友啟蒙。靈溪道友已於十餘年前出穀遊學。”
在華穀之中,眾多修者修行自由。破“人關”之前,大多數修者都會留在華穀潛修,有的獨自修行,有的跟隨同門先輩侍奉左右,有的與知交相好一起同修同住相互討教。在破“人關”之後,部分修者會留在華穀進修,開堂講課;另一些修者則會選擇在合適的時機,如楚南風之前那般雲遊十方大山求道。
楚南風聞言點頭,抬眼望向連晴悠一雙明淨的杏眼,溫聲說到:“晴悠,莫怪我唐突發問,你在男女情事上執念為何如此之深?”
“執念?小女隻是不熟此事門路,何來執念?”連晴悠疑惑道。
“如無執念,為何你入華穀數十載,始終不通這男女情事?”楚南風反問。
“小女不解,華穀內雖說相好眾多,但是專心道業,不問外事者也不在少數,為何小女不能如此?”連晴悠急促地回答到。
楚南風輕皺眉頭,輕聲說到:“專心道業自是不錯,但男女情事是修者乃至所有生靈的天性,也是修者的本心,你如何回避得去?”
“小女哪有回避,隻是此事實在太耗費心神。華穀那些男修朝三暮四、見異思遷,見著俊俏的就要湊過去,我如何能安心接受?”連晴悠急急回複,好似心裏早有說辭。
楚南風聞言訕訕摸了摸鼻子,心想你這小女真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呐。接著說:“如你所說,那為何華穀眾多女修願意與之相好?莫不是他們個個都要尋著對象長相廝守才好?”
“她們是她們,我是我!休要混為一談!”連晴悠說著語氣漸重,臉上帶著憤憤然之色。
楚南風聽言不由得覺得頭大,理屈詞窮不知如何與對方說才好。心裏不由泛出想法,這小女還真是頑固異常,這樣說下去可沒個結果,還得尋著其他的方法。見到放置一邊的玉瓶和玉笛,靈機一動,說到:“你帶著這玉笛,可會吹奏?”
話題一轉,連晴悠沒反應得過來,輕啟朱唇,臉上呈現詫異之色,片刻後方才回過神來,說到:“略通一二。”
“可否為在下吹奏一曲?”楚南風道。
連晴悠腦子還沒轉過來,心想怎麽說著說著,這就換了話題,抬頭看了楚南風一眼,說到:“楚道友有雅興,小女不敢推辭,那就獻醜了。”
言罷,連晴悠就拾起身邊玉笛放置嘴邊,捏起蘭花指吹奏了起來。悠揚的笛聲從無到有,在二人周圍隱約散開。
漂泊行走四方,楚南風自是見識廣博,對音律也有幾分造詣,聽連晴悠吹上幾拍後便輕微點頭暗讚,心想她該是一人獨處時候經常研習,才會有這幾分到位的火候。
但聞笛聲悠揚,聲量時高時低,與高昂處激烈,與低沉處婉轉;行至輕聲細語處,似有似無,淡淡若不可聞;行至高昂尖銳處,透心而過,揪起魂牽夢繞;如晚春清風,拂過耳際,溫暖濕潤;如綿綿情話,輕輕訴說,挑撥心簾。
聞曲知人,楚南風聽著抑揚頓挫的笛聲,被調起心中淡淡難解的憂愁,仿佛回到曾經在華穀時候的青澀歲月。抬眼望向靜心演奏的連晴悠,楚南風無言地想到,是了,那歲數,那年月,自己不也是個這般稚氣的少年郎。
曲畢,兩人沉寂良久,默默回味。
又候了片刻,楚南風抬頭,婉婉說到:“晴悠,你可知我初入華穀的時候是哪副模樣?”
連晴悠放下玉笛,雙手置於腿前,注目著楚南風,說到:“願聞其詳。”
“我父帶我初入華穀時,我年方二十二載。初入華穀新鮮事物眾多,玲琅滿目,晃花我眼,隻覺一切都是那般新鮮奇妙,後來習慣後也成了自然。雖然立誌盡心修習,可少年心性靜不住,總覺著道業啟蒙實在有些枯燥乏味,心思也就常往別處跑。”
“就是在那時候,我戀上華穀裏的一名同門先輩女修,朝思暮想,天真少年郎也初次嚐到了愁滋味,總覺得那名女修是那般美麗,那般溫柔。一天見她不著我就自艾自憐,唉聲歎氣。有事無事就去找她,哪怕和她說不上話,在旁看著我也覺得很滿足。”
“後來,我忍耐不住思念之情,去尋了朵忘塵花來送與她,她也欣然接受。那時刻,我真滿懷欣喜無處訴說,恨不得告訴整個華穀我心裏的歡喜。之後那段時光,我與她在華穀一同遊山,一起學道,雙宿雙棲,整日就像活在夢裏。我對她且愛且敬,她對我也很是疼愛。我飄飄然,覺得天仙的日子也比不過如此,擁有她,同她這麽一直過下去,就哪怕道業不成又有何妨。”
說到這裏,楚南風抬眼看了看連晴悠,見其神色莊重,細心傾聽,繼續說到:
“其後某日,她忽然不再理會於我,我滿心焦急四處打探,才得知她是受了另一個男修的忘塵花。我頓時感到天塌地裂,整個人如同被驚雷劈中。我尋著她,質問她為何變心,責她、罵她、求她,而她卻始終微笑不語,不做任何解釋。自後我瘋狂了一般,整日在華穀四處搜索她和那個男修。見他們一起,我就哭叫著上去撕扯,辱罵。可他們卻始終不介懷,任我做為。”
“之後,她與那個男修也分別,又隨了另一個。此時我方才死心,沉溺於花天酒地,每天爛醉如泥,整個人活得如同一具皮囊。隨見了哪個女修,我找機會就上去送忘塵花。女修不受,我就傻笑跑開。女修受之,我就與其胡亂風花雪月一番,然後又回到宅舍臥榻痛哭流涕。而她,修行,遊山,受男修忘塵花,一切如舊沒有絲毫改變。她若碰到我醉倒於野外,還會負我回宅舍。她若見著我孤單飲泣,還會引見她的知交女修們來於我相好,安慰於我。”
楚南風又抬眼看了看,見連晴悠傾聽得越發專注,心潮湧動,胸膛起伏不斷。
“數載過後,我慢慢懂得了不管如何糟蹋自己,都改變不了周身任何事物。我從沉溺中清醒,重拾道業。起初時我還憧憬著,等自己修習有成,或能重新擁有她。後來又是數載過去,她已出穀雲遊,修行之餘我偶然想起她,卻緩緩淡忘了她的模樣。又過去數十載,等我再次得悉她的消息時,她已於桎梏天劫中隕落。那時我才猛然醒悟,她其實一直沒變,她一直是她,一切不過是我固執己見。我,竟是從來就沒有擁有過她。”
說完這番話,楚南風閉目沉思,徐徐平息自己的心緒。
連晴悠低頭沉默良久,平息了少許紊亂的呼吸,抬頭定目看著楚南風說到:“楚……南風,你怨她嗎?”
楚南風聞言睜開雙眼,張口欲說,可看著端莊跪坐麵前的連晴悠,眼睛裏清澈如水的目光,卻說不出話來。看到擺在身下那隻連晴悠攜來的玉瓶,問到:“此玉瓶中盛的可是酒?”
“正是。”連晴悠說著,右手伸前,手掌攤開,對著玉瓶做了一個“請”勢。
楚南風不再客套,舉手拿起玉瓶,揭開瓶蓋,遞到鼻前輕嗅一氣,抬目笑道:“如此觀來,你們此番功課做得倒是挺足。”說罷張口一催法訣,但見玉瓶中的一股酒液虹吸而出,劃過一道弧線飛進楚南風的嘴中。楚南風抿了抿嘴,暗想,果然是“蒼黎釀”。
“蒼黎釀”被冠以“蒼黎”之名,當然是享譽蒼黎山的名酒,由蒼黎山的各色靈果中選出十三種,配之真元法陣,加以特殊手段調釀而成。楚南風飲遍十方大山南北東西,如今最愛還是這“蒼黎釀”。修者飲酒,不喜海碗。各式名釀均為濃縮之精華。別看這一隻攜帶方便的小玉瓶,裏邊存著的“蒼黎釀”要是全被喝下去,就算是天生體質矯健的修者,如不調運真元力消化,也得橫七豎八栽倒一地。而楚南風虹飲一口過後竟還不過癮,又舉起玉瓶對嘴直灌,幾口下去,玉瓶就快見底。
連晴悠不善飲酒,但也知道度量。見此,經不住心底暗歎:不愧是“南風吹酒玉虹翻”,“南風吹酒”是見識了,“玉虹翻”什麽時候才有機會瞧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