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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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楚南風豪飲罷瓶中美酒,拂袖一擦嘴,收拾起心情環顧四周。

    同連晴悠麵見後的一番折騰傾訴,耗時不短。此時已過晌午,當空紅日已劃過正中。灑向大地的陽光,去了幾分火辣,顯出幾分慵懶之態。身邊草地旁,半個身子高的灌木叢碧綠蔥翠,上麵少少掛著細小的果實,引得幾隻不知名的小獸在中搶食,發出瑟瑟聲響。徐徐清風拂過,舒緩了楚南風內心的躁意。抬頭望過,草地盡頭高矮不一的樹林,在清風吹拂間輕輕搖曳,再遠處,就是明澈的天空,和偶爾在當中穿插而過的各類飛禽。十方大山受天地靈氣造化,各處都是鳥語花香,四季如春。在這十方大山中南部的蒼黎山地界,即使是萬物封藏的冬天,也很少見到幾分蕭瑟。

    楚南風和連晴悠對坐於草地絲綢布匹之上,各懷心事,相對無言。楚南風尋思著,師尊交代下來的事還是得早做準備才好,這樣空耗時間下去可不行,張口對連晴悠說到:

    “晴悠,剛才所言,乃在下的親曆。原本此類經曆,在華穀眾修者間並不罕見,此時此刻說不得也正發生著不少。但見你心思單純,經曆甚少,就說與你聽,也存個讓你鑒戒之意。”

    頓了頓,楚南風接著說到:“道法自然,藏於萬物。就連這男女情事也是一樣。起始每個人對它都有自身的理解,最後還是要親身經曆,才能明白個中事理。且還得順應情勢,倘若一意孤行,最後損害的每每還是自己。在下並不是責你埋頭潛心道業不對。但我等修者,本就追求感知萬物之規律,欲從當中悟出本質。晴悠,你好生思量,連男女情事這樣的自身事物,你都處處尋責回避,不肯坦誠以對,何談感悟天地真理,世間大道。正所謂……”

    說至此處,楚南風忽地覺得有些意誌闌珊。修者最忌強求自身,楚南風也就熄了繼續說教的心思,心道,自己都沒興致說的理,還是莫要隨隨便便往別人處放了。修者修行,更多的是靠自己領悟。外人的說教,隻是個輔助。成則最好,不成也就這樣了。當下楚南風收起心緒,微微前傾身子、聳動肩膀,就盤算著起身走人。

    “南風。”連晴悠忽而喚到,“暫且莫要著急回去。先前你一番傾訴,發自肺腑,心貫白日,感我至深。小女此處也有些許思愁,想要傾訴,南風你可願意賞光,容我細細道來?”

    楚南風聽聞,心想都已經耗了這麽久,當然就不爭這少頃。於是後仰坐定,淡定地注目眼前連晴悠,舉手示意她請說。

    “小女自幼隨生母長大,卻是從未見過生父。”才說了這一句,連晴悠就偷偷舉目瞅了楚南風一眼。見其麵色平穩如常,連晴悠心下稍定,繼續說到:

    “自小女記事以來,印象中母親她從未開懷歡笑過。每日修行之餘,母親她就隻麵向某處默默發呆,麵上時常閃過喜怒哀樂各色表情。少不更事時,小女也不覺有什麽不對,以為大家都這樣。後來年月漸長、歲入及笄後,小女才明白來龍去脈,她如此是思念生父所致。”

    楚南風聽了此言,即刻便若有所察,對眼前佳人的心裏有了幾分猜測,但也不做絲毫表示,繼續靜坐聆聽。

    “小女聽言,母親與父親感情和睦,相敬如賓。父親年長母親不少歲,是當年名動一方的修者,一身修為精湛,在小女出世前就早已修至即將麵對‘天人桎梏’的境地,隻是念及母親,苦苦壓製修為,想與母親多相處些年月。後來父親得知母親懷有小女時,心緒湧動,終於再壓製不住,不得不坐關突破,結果在天劫下隕落。”

    “父親去後,母親終日就如小女說得那般思念。除了修行,母親就沒有別的事情想做,如同失了真靈,生無可戀。後來小女及笄後不久,母親將諸般事情交代於我,之後就,之後就強提修為突破‘天人桎梏’,後果就……我見母親破關之時,麵上終於顯出歡欣之色,看著眼前空地喚了聲父親的名字,隨後化為,化為齏粉。”

    連晴悠說到此處,麵色淒苦,渾身顫抖,低垂著頭,右手緊握拳頭放在胸前,呼吸困難般喘著粗氣,眼角濕潤似有淚出,又被她強自忍耐下去。見此,楚南風也不作為,隻是靜坐在旁,觀著連晴悠不語。

    十方大山中的修者所尋之“道”各有不同。這般恪守“情之道”,深情滿懷,生死相隨的修者,楚南風雲遊四方時也有所見聞,此時聽連晴悠親口娓娓道來,仍是感到唏噓不已。

    “天人桎梏”在前,修者在修行中的每一步自是要紮穩根基,並不是修為進境越快就越好。然而矛盾的是,強壓修為對於修者突破桎梏也沒有幫助。對此,眾多修者也隻能稱天意難測。

    許久後,連晴悠方從悲苦中恢複過來。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連晴悠終於麵色如常,然後又擔心地瞅了楚南風一眼,見其默坐在前似無所覺,心裏泛起苦樂參半的滋味。理了理情緒,連晴悠接著說到:

    “母親去後,小女痛徹心扉,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直到後來小女入了華穀,受道業啟蒙,方才覺得心裏有所寄托。小女心無旁騖,專心道業,可對於華穀的男女情事並非一無所覺,隻是如南風所言,尋著機會裝作不知罷了。看到同門的女修同男修交往,有男修愛慕嗬護,小女實是心裏羨慕。但是小女真的很怕,害怕如果戀上某個男修,就會像母親那般陷入不能自拔。如是他拋棄我,我此生豈非要像母親那般度過?”

    說到此處,連晴悠抬頭看向楚南風,眼神裏的寬厚坦然終於讓楚南風有所動容。妙哉!居然邁過去了!楚南風暗道。

    連晴悠看向楚南風接著說到:“初入華穀的時候,男修於‘漂水台’向小女投石子,小女不回;送小女忘塵花,小女不受。長久這副作派,也就日漸少有男修搭理小女。然而小女其實心裏嫉妒,嫉妒身旁的同門女修能有男修給她們投石子,送她們忘塵花。所以在閑暇獨處時,小女會偷偷尋一處水麵自己給自己投石子打水漂,會四處去搜尋忘塵花采摘收藏。”

    說到這,連晴悠停了一停,見楚南風沒有表示,不由心裏暗自失望,接著說到:

    “三載前,小女修為進境止步於‘人關’,始終不得寸進,心裏好生惶恐。其實小女心裏已隱有所覺,自己是過不了‘情關’。隻是到底要如何去做,小女真的不知道。小女好幾次想著,是不是就隨便找個看得過眼的男修相好算了,但是又做不來此事。小女怕!我真的好害怕!”

    說到此處,連晴悠眼淚終於是落了下來,先是輕聲抽泣,而後若無旁人般放聲大哭起來,不一會兒竟是哭花了臉。惹得楚南風尷尬異常,嘴角一陣抖動,但還是按耐住,安坐原地沒有動作。

    良久過後,連晴悠停下抽泣。隻見她拭幹眼淚,望向楚南風,臉上漸漸顯出一片寧靜平和的表情,說:

    “母親隕落於我麵前。這痛於我,撕心裂肺!然而她臨行終是歡笑而去,終是得了她的願望,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對她而言最好的結果。”

    “我曾經以為我不問情事,專心道業。其實內心何嚐不是在借此逃避苦痛。期望自己這樣,就可以不用再受那般傷害。”

    “我從前不懂母親的選擇,究竟為了什麽她要心甘情願受那般煎熬。現在,我懂了。”

    說罷連晴悠定定看向楚南風的雙眼,仿佛要把他深深映進眸子裏。

    “願得一人心,生死不分離。”

    連晴悠說罷,保持著端莊跪坐的姿勢,雙手置於膝前,徐徐閉上雙眼。

    猛然間,楚南風感覺到連晴悠周身氣機飛速運轉,真元力蓬勃而發,天人交感之下,周邊的天地靈力也變得活躍異常。見此情況,楚南風在心裏不由搖頭暗歎:本想是助她走出困境,看透這男女情事,放下得個自在。想不到她居然又向前邁了一步,悟了這“情之道”,並以此來邁過“人關”,這真是造物弄人。這日後,隻怕……

    天地之始,萬物有名。任何存在,降生於天地間,都帶著天地所賦予的屬性,對於修者也不例外。修者修行感悟天地自然,自然還得腳踏實地,從感悟自身做起。在這個過程中,修者能夠明心見性,進一步構築自我。而此方天地裏,修者的自我,是悟一切“道”的基礎。

    這蒼黎山地段的修者境界劃分方式:“天地人三關”,劃分的依據是修者的綜合素質。在楚南風以為,其中的“人關”審核的就是修者發掘自身,進一步構築自我的過程,具體而言就是兩樣東西:修者的“本身”和“本心”。其中,修者的“本身”又可以繼續細劃分為“本體”和“本魄”;修者的“本心”也可細劃分為“本性”和“本情”。由此,“人關”也可被看為四個小關卡:“體關”,“魄關”,“性關”,“情關”。在這個境界的修者所做的修行,主要也是四樣功課:“鍛體”,“煉魄”,“明性”,“見情”。

    早前略一接觸,楚南風就已看出連晴悠一身修為功底紮實,但是修為境界卻沒有突破“人關”,顯然是卡頓在不知哪個小環節上麵。楚南風到了這個年歲,見到資質傑出的後輩總有些見獵心喜。發現連晴悠此般情形,楚南風就如同見到美酒佳釀上邊飄著一片枯葉,寶石美玉裏麵橫著一道瑕疵,心裏好生別扭,也就存了略盡人事幫上一幫的心思。

    十方大山修者眾多,所悟之道各式各類,為了方便辨識,各種“道”被眾修者粗粗做了歸類區分,而這“情之道”就是其中之一。話說這“情之道”倒也不是說水準就次於別的“道”。須知對於“道”本身來說,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楚南風之所以有剛才那一番感慨,一是因為“情之道”與自己所修相差甚遠;二是在楚南風的所見所聞中,感悟此道的修者們基本上個個黯然魂傷,哀怨叢生,下場淒涼得緊,這又是何苦來由?

    眼下見連晴悠正在破關,楚南風也就不多再想。沉坐在地不動如山,楚南風磅礴的神識卻駕馭著真元力呈圓形四散而開。隻見方圓數裏之內的大小飛禽走獸都被驚起飛竄而逃。即刻間兩人身邊的灌木叢中,遠方的樹林裏,都是“沙沙沙”走獸逃離此地的腳步聲響。連不時攪動周圍灌木草叢的清風,現在都停了下來。不一會兒後,二人四周就如同修者靜修的靜室內一般,寂靜無聲。楚南風做完這事,就此安靜地望向連晴悠,眼神裏終於再無掩飾,全是一片洞察秋毫的淡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