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陸鎮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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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相合,燈紅酒綠無數,流年落華,心心相惜傷離別。
忘千秋,花開柳謝未息,韶華不改,暮暮牽念難解卿。”
顧天憐蹺腿安坐在他客棧的客堂內,高聲朗誦著,聲音抑揚頓挫,一邊念著一邊搖頭晃腦,眉飛色舞,好不快哉。
顧天憐誦讀的這首詞是他和某佳人合作。被他研墨提筆工工整整地抄錄在他寸不離手的賬本的扉頁上,一有空就拿取出來細細研讀,自得自樂品鑒幾番。詞中的“相合”卻指顧天憐所在的梁國遠近聞名的繁華地段——都城“洛相”,和它旁邊的水鄉“慶合”。那地段,顧天憐出生到現在卻是從來沒有去過。
誦讀完畢,顧天憐又戀戀不舍地回望了幾眼,方才把賬本收入懷中衣袋。他轉頭打探客棧大門外,地平線上微微泛起的白光透過客堂木門上的窗欞照了進來。顧天憐捂嘴打了個哈欠,晃了晃腦袋,起身走到門前,費力地抬起又寬又厚的大門栓,推開木門走出了客棧。
客棧門外的環境靜悄悄的,偶爾傳過來幾聲草木被風吹動的“沙沙”響,和臨街雜草堆中蛐蟲叫。顧天憐出門抬頭一望,但見門邊立著一根長木杆,上邊掛著一副豎旗,旗上著濃墨寫著筆畫飄逸地四個大字:“悅來客棧”。顧天憐活動著四肢,呼吸著淩晨的清新空氣,轉而四下探頭尋望,暗想都這個點了,客棧的大廚怎麽還不見過來。
從客棧內走到街邊的過程中,顧天憐拖拉著右腳一搖一擺——他竟是瘸腿。當然,顧天憐自己從來不這麽認為,隻是覺得自己的右腳有些隱疾,行走不方便而已。
臨近的房屋傳來幾聲“汪汪”的犬吠。背後的客棧裏突然發出一陣稀裏嘩啦的響動,顧天憐回頭看去,原來是客棧的店小二旺虎剛睡起頭,眯朧著眼睛走進客堂時碰倒了一副桌椅。旺虎抬頭看到門外的顧天憐,趕忙扶好桌椅,幾步小跑趕到顧天憐身前,臉上掛著客堂店小二職業的嘻笑,點頭哈腰說到:“顧東家,您早!”
顧天憐轉身,舉手抱拳朝著自家店小二行了個書生禮,說到:“早,旺虎,桌布洗幹淨了麽?”
旺虎低頭笑著說到:“回東家,今兒一起來就放水裏泡著了,您放心吧,幹淨著呢。”
顧天憐點了點頭,見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大廚還沒來,就又向旺虎叮囑了幾句,打發他看店,隨後隻身一瘸一拐朝著陸鎮的菜市走去。
顧天憐所住的陸鎮原來不叫陸鎮,早先隻是一個不足百戶的小村落,那時候叫啥名現今早就沒有人記得。
三十年前梁國朝中動蕩,原本在朝場派係爭鬥中失勢的宰相陶文秋暗中勾結相鄰的吳國,調動嫡係力量打開梁國北境關門秘密引著吳國大軍入關。由於陶文秋嫡係眾人的混淆視聽和封鎖消息,吳國五萬精兵出其不意地軍臨梁國都城洛相。威逼當時的梁國天子古顯源讓位陶文秋。古天子不從,後眾叛親離,於某日深夜暴斃。之後幾番經營下,陶文秋登位梁國天子,向吳國稱屬國。
吳國本就強盛,國土、人口和軍力均數倍於梁國。梁國變天向其稱屬,國內各地倒是過度平和,沒有攪出大風大浪。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陶文秋登位後大力扶持己方勢力,原來那些依附古天子上位博取富貴的官宦世家立時遭受各種或明或暗的打壓,一時間幾家歡喜幾家愁。
其中有些和原天子牽扯過深的世家豪門自知都城洛相已不是久留之地,隨即抱團舉家遷移。陶文秋派係得勢不饒人,夥同各地官府路霸路路緊逼。正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一行人遷移路途中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屢屢遭受各地黑白勢力雁過拔毛,明搶暗劫,好不蕭索。經此一役,許多世家就此人丁凋零,家財盡覆,妻離子散。一直逃難到這梁國西南邊靠近婁國邊界的偏僻地段,一行人才得以脫困。
梁國西鄰的婁國,地勢廣博,多是些渺無人煙的崎嶇山林,平原富饒之處甚少。由於地處蠻荒,其國民矯勇善戰,民風彪悍。逃難的一行世家不識底細,不敢冒然跨入婁國界內,又見身後一路追搶的陶文秋派眾得了便宜,並沒有斬草除根之態,就在這個生僻的小山村安置了下來。三十年來,眾世家子弟漸漸在此村落紮下了根,原來那個不知名的小村落,就發展成了今天的陸鎮。
之所以會叫陸鎮,還是因為在逃難的路途中,世家中家底最為豐厚的陸家幾番帶頭決策,出人出資打通要害關節,令逃難的眾人規避了許多風險,少走了不少彎路。一行人敬重陸家的幫扶,以陸家為首,此鎮由此才口口相傳被定名成了陸鎮。
“呂爺,早,這簍鮮薺菜都拿上。”
“早,任哥,等會你找時間,把這柴火挑兩擔到悅來客棧,記著,要幹透了的。”
“許大娘,別別別,我就要這些黃瓜和辣椒,那垛茄子放下,放下,客棧昨天的都還沒入菜。”
“那邊一點,砍那邊一點,王大叔,精瘦肉不管飽,很多客人不愛吃,多砍點五花肉。”
隻見顧天憐在陸鎮菜市裏購買各類菜料的,每每遇見人,不管男女老幼,大叔大嬸,逢人首先就是做上一個書生禮,奇葩得很。好在他是老主顧,眾多菜販早已見怪不怪,不以為意。就因為這個,顧天憐在陸鎮有個響當當的綽號,叫做:“顧秀才”。也不知大家這樣叫喚,是在讚他讀過幾年詩書,肚子裏有幾分墨水,還是因為他逢人就做的這般姿態。當然,由於以前那番錯綜複雜的曆史,陸鎮如今在雖說坐落在梁國境內,但是鎮內各事務都是自給自足,自管自治。連附近梁國的駐軍,都是紮營距此百裏山路之外的付囤鎮。陸鎮裏的書生,哪怕讀上再多的書,也不會有機會去參加梁國的舉試,自然也不存在有“秀才”這一說。
顧天憐本來不叫顧天憐這名字,而是另有其名。
三十年前逃難時,顧天憐尚身在繈褓,被他母親抱在懷裏隨行在眾人中。那時天寒地凍,缺衣少食,顧天憐和顧母又餓又凍,雙雙染上重病栽倒在路邊,幾欲就要齊齊被閻王喚走,幸得陸家主母搭救,才得以脫困。顧天憐之母馮嘉妍和陸家主母陸玲嫦頗為投緣,兩母一見如故,患難見真情,在逃難途中一來二去熟識了後不久就義結金蘭。
可憐這對母子兩人在那場大病中都落下了病根。顧母的病情輕重反複不斷,咬牙苦苦支撐,還是在安置於陸鎮後不久就病逝,竟是連顧天憐的父親是誰都沒來得及告訴旁人。而顧天憐雖然命硬,挺了過來,可病愈後一隻右腳卻瘸了。其實顧天憐本名原叫顧天衍,是顧母臨終前抱著他對陸家主母戚戚然說到:“這孩子,才一出生就此等苦命,還是莫要叫‘天衍’這麽大的名字,怕會折了壽命,喚他作‘天憐’吧。”如此,顧天憐才有了如今的名字。
逃難路途顛簸流離,顧母離世時除了一塊雕工精美的玉佩,就再無其他財物留給顧天憐。多虧陸家主母看在已故結義姐妹的情份上,在落腳陸鎮後對顧天憐多有幫襯,瘸了腳的顧天憐才不至於流離失所。顧天憐自幼時就住在陸家內,管吃管住,還有私塾可以上。成年及冠後,又是陸家四處打點,讓顧天憐經營上了陸鎮裏為數不多的客棧生意,得以自力更生。這樣的再造之恩,顧天憐每每思及,卻懷揣著複雜的心緒。
好一會兒,日上三竿,顧天憐方才結束了一天的采購,帶上大包小簍一搖一擺地返回悅來客棧。
這上菜市買菜,照理本來是客棧掌廚的差事。隻是前幾年顧天憐查詢客棧賬目的時候偶然發現,掌廚的大師傅潘富貴在采購菜料的時候小有貪墨。從那時起,顧天憐每天早晨都要隨著潘富貴一同去菜市買菜,購菜的銀錢都得從顧天憐手裏頭過。大廚潘富貴見此情況就開始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時不時尋找借口不來,把客棧買菜一事就這麽甩在顧天憐手裏。顧天憐心裏頗有微辭,可惜在陸鎮,有幾分手藝的大廚可不那麽好找,緊俏得很。所以他也隻有心裏頭嘮叨嘮叨作罷。每次潘富貴找借口不來,顧天憐就自己親自出馬,他腿腳不方便,也從不帶上店小二搭把手幫著提。
終於走回悅來客棧門前,顧天憐撫著衣袖擦了把汗。此時如有旁人看去,就會見到一個書生裝扮的白麵壯年男子,眉目清秀,長發結於頭頂,上邊頂著個皮質小冠,身上左右滿滿提掛著一把把各式蔬菜肉類,好不稀奇。
小二旺虎侯在客棧門前,見顧天憐來了,趕忙迎了上去,“東家”長“東家”短一口口地招呼著,接過顧天憐身上的菜料。顧天憐舒了一口氣,對於這個店小二,顧天憐還是挺滿意的。
還沒見他多歇會兒,顧天憐走到悅來客棧裏的櫃台內站定,從懷中掏出賬本,開始把剛才采購的賬目記錄在上。記錄完後,顧天憐翻過賬本的扉頁,又看到了那首詞,嘴角掛上了淡淡的笑意。
此時光顧客棧的客人湧上一批過來,就聽店小二旺虎在客棧門口拉長聲調唱到:“客官,裏邊請——請問打尖還是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