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憐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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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鎮所處的地方,原來隻是個梁國西部邊界地帶的一處偏僻小山村,方圓數十裏的土地都以丘陵山穀地貌為主,並無多少良田,部分地帶還十分陡峭,通行不易。自從來了都城洛相逃難而來的這一批世家人士,從此才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些世家大多數都是幾代相傳的豪門望族,雖說逃難路途中落跑、走散、折損了不少人手,但剩下的人裏邊依然是各類賢才齊聚。在他們破釜沉舟般的至理下,陸鎮改頭換貌,麵目煥然一新。
如今的陸鎮已經發展成為了占地方圓二裏有餘,人口數千,在附近小有名氣的大鎮。
遠觀陸鎮,別有一番氣象。梁國內雖然平原較少,但是廣闊國土裏總有約莫些平坦的角落,各大城鎮往往建設於此上。而陸鎮卻是修建在梁國隨處可見的丘陵山穀地貌上,形成了很為別致的格局。
如果有遠行而來的旅人初到陸鎮,當他拐過荒蕪的陸鎮周邊山腳,首先看到的是屹立在一片山頂平坦處的陸家大宅。此時他心裏肯定會泛出不敢相信的感覺。怎麽在這麽一片鳥不生蛋的荒山裏,會突然撞見這麽大一幢闊綽建築?那些官紳富豪的別院,不可能修建在此隔絕之地。難不成遇上了鬼怪誌異裏形容的精怪巢穴?等他惴惴走進一些,就會發現陸家大宅所處山頭下邊一點的山坡上已被清理平整,上邊也立著好些房舍。隨著旅人的一步步接近,他才終於發現,陸鎮一帶丘陵山穀的高低起伏之處,都已經被規整地鏟出一道道平地,各類小鎮建築物端放在上。遠遠望去,整個陸鎮好似修建在一道道階梯之上。
同樣,在陸鎮周邊地界,如同這般開辟在丘陵上、山穀間的梯田也隨處可見。這些梯田有些寬大,有些細小,梯田間的高低落差最多可達十數丈之深。初次見到如此景象的旅人心裏都不免泛起這樣的想法:這等陡峭的田地,自己站上去稍往下望一望可都要暈了腳,那些農戶可是要如何耕作?
由於陸鎮臨近鄰國婁國,梁、婁兩國間互通有無的走商免不得需要途徑此地。過去由於陸鎮周邊交通不便,地域荒蕪,許多兩國間的走商寧願繞遠道也不願從此地經過。近十幾年來,陸鎮各世家組織眾多農工的辛勞疏通,陸鎮周邊道路狀況大有改善。再加上陸鎮本身的人丁旺盛,商機旺盛,使它成為了附近走商的必經之地。
走商多了,陸鎮裏各個客棧的生意當然會是不錯,尤其是顧天憐的悅來客棧。
顧天憐這一副陸鎮罕有的書生做派,讓他在處理客棧日常事務上一絲不苟,斤斤計較:客棧所有的桌布毛巾要求經常洗換;各個桌椅擺放的位置要求需有講究;各種菜式的味道要求根據不同地方客人的口味有所區分;同來客偶有些爭執,那是寧願自己貼點本也得把來客整得心裏舒坦了;連給住客送上的梳洗用水,顧天憐都常常親自拿手試試,查看水質幹淨不幹淨,水溫適宜不適宜。
顧東家的這作派,對於客棧裏邊幹活的師傅夥計來說,可感到煩心得很;但對於時常光顧悅來客棧的走客們來說,卻是感到溫馨備至。當然,顧天憐悅來客棧的生意興隆,和當年陸家為他選了個靠近鎮外主道上的好位置脫不開關係。但是顧天憐心裏邊還是願意相信,自己的努力用心才是客棧生意蒸蒸日上的主要原因。
每每思起陸家,顧天憐總是心裏說不出的百般滋味交集。古籍有雲:恩大不言謝。顧天憐沒有對陸家多做感激討好的姿態。他隻是心裏頭念想,如果哪日陸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了,他自是二話不說不會推脫。然而如今陸家在陸鎮枝繁葉茂,家大業大。相形之下顧天憐這一個客棧的小東家,小事陸家用不上他幫,大事他也幫陸家不上。
顧天憐平日忙碌客棧事宜勞累了休息時,心裏麵時常浮現出空落落的感受。他有時也想著自己能有今日這份家當,全都是陸家一手捧就,真沒他自己什麽事。假如不是他自己,隨便換上一個手腳稍勤快的人,擁有此番機會,也能得和他一樣好,說不定還更勝之。每當想到這裏,顧天憐就耐著疲憊,拖著行走不便的右腳,一搖一擺地,繼續遊走在客棧裏邊,吆喝起師傅夥計起來。
顧天憐年幼時候吃住在陸家,和陸鎮各大世家的一群同齡後生們一同上私塾,一同玩耍。雖說腿腳不方便的顧天憐,沒少被各大世家的後生們嘲弄欺負,但最早時少年人心思單純,大家總算還是玩在一個圈子裏的小夥伴,顧天憐放在當中還是有他微小的一份位置。歲數見長了之後,各個少年人見識廣了,開始各有各的想法,顧天憐也就不意外地被冷落於同齡玩伴的圈子之外去了。這番經曆,讓本來沉默寡言的顧天憐,性格更顯孤僻。每日私塾放課後,他就獨自靜靜抱腿坐在鎮裏的草地上看著天空發呆。
事情的經過往往就是這麽峰回路轉,這麽一個孤獨的小男孩,不知怎麽地被陸家的大小姐,溫柔典雅的陸秋婷搭理上了。話說當年顧天憐之母和陸家主母義結金蘭那不長的一段時間裏,兩母交淺言深。正好兩母所生是一男一女,歲數又一樣,陸家主母陸玲嫦曾半開玩笑般的說給二小定下娃娃親。後來諸般變故,這番話自然做不得數。而兩母所言不知怎麽地不脛而走早早傳了出去,現在陸鎮上不少人都曉得內情。也許是因為這個消息被女孩知曉,激起了她的好奇;又也許是顧天憐獨坐獨行的落寞姿態惹起了少女心底的憐惜。陸家大小姐陸秋婷,成了那個時期顧天憐唯一的玩伴。
且不說當年大小姐陸秋婷接近顧天憐是個什麽心態,她終究是觸碰到了孤僻小兒內心裏最柔軟的角落。至今顧天憐躺在榻上入睡前的時分,偶然間想到當年和陸秋婷的種種經過,還會情不自禁的憨笑。
可惜現實終歸是這般悵然,當年二小忽視彼此身份際遇的相識相知,還沒來得及發生點什麽可以流傳後世的佳話,就戛然而止。
某日陸家主母陸玲嫦罕有地把顧天憐給單獨喚到屋內。陸家主母先是對他一陣噓寒問暖,詢問他的各種近況。然後陸家主母不經意間話題流轉,說到大女陸秋婷近來玩耍得太過,荒廢了女學,作為陸家的好後生不可對此事太過縱容。最後陸家主母又偶然間說漏了嘴,提到與陸鎮相鄰的大鎮付囤鎮上有一戶家底敦實的大戶人家方家,付囤鎮方家的家主在與陸家的來往中,對自己的大女陸秋婷很是看重,方家已經在籌備為其子向陸秋婷提親。
那時候飽經人情世故的顧天憐,早有一份比同齡人更加早熟的見地。雖然年幼的他暫且還琢磨不透主母陸玲嫦此言背後的深意。但話麵上的意思他可是聽得明白:主母不喜自己同陸玲嫦玩耍。顧天憐又能說什麽呢?他這一個寄居陸家的外來後生,恩重如山的主母這點小願望都不能隨她心意麽?
如此這般,顧天憐主動疏遠了陸秋婷。幼年陸秋婷幾番被自己排拒後望向自己的淒涼眼神,像一把尖刀一般,深深地在顧天憐心裏刻下了一道疤痕。
後來,陸秋婷也就如同陸鎮眾多世家的小姐們一樣被許了親,對象還正是付囤鎮方家家主的最小的兒子方子康。陸秋婷出嫁的那天,陸鎮鞭炮齊鳴,鑼鼓喧天。顧天憐沒有尾隨眾人慶賀,隻是拖著無力的右腳,坎坎坷坷爬上了陸鎮旁的一處小山峰。抱著山峰上的小楊樹,顧天憐目送載著陸秋婷的花轎隊伍慢慢從陸鎮遠離。直到花轎隊伍敲鑼打鼓地行過道路盡頭的山腳,再也看不見影兒,顧天憐還是愣愣地望著那個方向,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而今當身邊旁人提到陸秋婷的消息,顧天憐總是要低頭抓抓腦袋,顧左右而言他。隨後在一整天裏,悅來客棧中就能不時聽到他找著茬發脾氣的怒喝聲。
每年陸家祭祖之日,顧天憐總是早早趕到守候在陸家大門口。一方麵他是念及陸家對自己的恩情;另一方麵嘛,顧天憐心裏也隱隱期待著,能碰上歸家的陸秋婷,遠遠望上那麽一眼。
至此,顧天憐和陸秋婷的事也就告一段落。
之後數年過去,俗話說男大當婚。不管顧天憐如何有意無意的回避,他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就在前些年,顧東家在客棧各師傅夥計的反複念叨下,興起了娶一房老板娘的想法。
顧天憐及冠後經營悅來客棧許久,這份基業雖說還入不得眾多大世家子弟的法眼,可在陸鎮中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禮金開路,鎮裏的職業媒婆張婆盡心盡力。幾番說會下,張婆還真找來一名顧天憐看得上眼的姑娘。顧天憐躲在陸鎮集市攤鋪邊上偷瞄上那姑娘的第一眼就相中了,覺得就該是她。
姑娘名字很清秀,叫唐寧兒。後來一場鬧劇事畢顧天憐才知道,這名字還是姑娘的父親為了相親臨時請人給改的,姑娘本叫唐鈴。
就說這唐寧兒,她說不上漂亮,卻也五官端正;她沒念過書,不通女學,但幾次接觸中顧天憐覺得她待人親切有禮。最讓顧天憐在乎的是,唐寧兒清麗的眼中總是有一股子散不去的哀愁。顧天憐認為,如果自己同唐寧兒共結連理,兩人或能在生活中找到書中所說的那種相濡以沫的感覺。
唐寧兒家索要的禮金高出慣例不少,讓顧天憐有些肉痛。為了終生大事顧天憐也不會在乎這麽些銀錢,於是爽快地把禮金支付,擇下了吉日。
成親當天,顧天憐發愁了,自己這邊不太通書籍裏麵那套禮節,也請不著來賓。顧天憐沒有親戚,要說在陸鎮的熟人,除了年幼在私塾認識的那些世家子弟,就隻剩下陸家主母陸玲嫦。那幫世家子弟當然不要提了,陸家主母顧天憐倒是鄭重地給其遞送了喜帖,可也隻得來寫著幾句賀詞的一封來信了事。
好在唐寧兒一家都是陸鎮的佃戶,對婚宴上的禮節看得不重。顧天憐使喚夥計把悅來客棧裝潢一通,花錢找來個紅色大轎,請了幾個鼓樂師傅跟在後邊一路吹吹敲敲打打,去到唐寧兒家中把她接進大紅轎裏。大隊人馬繞著陸鎮轉悠了幾圈,就進了顧天憐的悅來客棧。
在客棧裏邊兩個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完事。婚宴完成後顧天憐臉上發燒,心裏忐忑,見著女方家中來人都還顯得滿意,心裏頭一顆大石才落地,暗想,這婚宴書裏邊寫著簡單,自己做起來才知道有多操心。
都說洞房花燭夜是人生三喜,奈何天又不從人願。
待到賓客散盡,兩位新人進了洞房後,唐寧兒開始哭個沒完。顧天憐還以為她是思念家中親人,好生把她安慰著。然而顧天憐安慰得越多,唐寧兒哭得越狠。顧天憐見這不是個事,哪有新娘子成個親哭成這樣的,就坐在板凳上慢慢詢問。在唐寧兒哽咽著聲音一句句的回答中,顧天憐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原來唐寧兒家租種的梯田去年沒治理好,趕上雨季塌了方,全家數口人盡力補救後卻也沒搶回來多少收成。今年眼見就要到交租的期限了,唐寧兒家裏邊還是湊不齊租糧。按照陸鎮這邊的租約,交不齊地租失了押租糧不算,一家老小還得簽契約進出租土地的世家當長工。
這種情況對於陸鎮的佃戶來說盡管窘迫,但也不算是絕境。壞就壞在唐寧兒父親想著女兒還算小有姿色,等進了世家當上婢女,女兒的事可就不是自己能說了算,不如趁現在找著媒人看能不能把女兒嫁了,既收了禮金填充家底,又能給女兒找個好歸宿,豈不皆大歡喜?
然後唐寧兒在媒婆那裏就趕上了顧天憐這一趟。照理說顧天憐這樣的身家,又是明媒正娶,放在陸鎮的佃戶裏那可是響當當的金龜婿。無奈就無奈在,其實唐寧兒早就和另外的男子定了情。這年輕姑娘對那段感情看得挺重,她心裏怨憤,但又忤逆不了家父的意思,隻好委曲求全。至此,顧天憐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唐寧兒的眼中總有那股散不去的哀愁。
遇到這樣的事,顧天憐又能怎麽辦?人家小兩口心心相印,自己倒成了棒打鴛鴦的那個,找誰訴苦去?顧天憐眼前閃過了某日他抱著山峰上的小楊樹,目送花轎隊伍慢慢遠離的場麵,隨後一咬牙,做了個十分光棍的決定:唐寧兒他不娶了!除此之外,顧天憐還送上唐寧兒一些銀錢,讓她自己決定去哪,回家也好,去找她那個情郎也好,都行!唐寧兒感恩戴德地含著眼淚就這麽離開了。
一場鬧劇就這麽草草收場,此事過後,顧天憐沒見有多大反應,該幹嘛還幹嘛,隻是話更少了些,每天就是拚命忙活一些客棧的事宜。那些街坊鄰居對於此事在背後隱晦傳遞著的閑言閑語,顧天憐也全然當作不知道。
而那個唐寧兒,據顧天憐幾年後所知,最後居然還是進了世家當婢女。
其實在洞房花燭的那天晚上,顧天憐有一句話想問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如果我不是個瘸子,你,會不會就心甘情願地跟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