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也說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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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王龍鄭虎二人所言的不同尋常之處,顧天憐早已有所察覺,隻是沒能了解得細致。就前些日子,陸鎮官府的護衛不時在客棧左右晃蕩盯梢,讓顧天憐好生緊張。
陸鎮由於並未受到梁國實際上的管製,所以這“官府”隻是名義上的稱謂。對外的宣稱中陸鎮可是沒有官府衙門的,隻是數個世家人士和鎮內鄉紳在協同管理鎮內事宜。
沒有官府,那自然也不會有官兵。所以那幾百名在陸鎮巡查監護的人員就被稱為“鎮衛”。而久居陸鎮的居民其實都曉得,無論是管理陸鎮的那些世家人士和鎮內鄉紳,還是那些耀武揚威、招搖過市的鎮衛,他們都彼此職能劃分清楚明確,同梁國其他地區的官府和官兵並無二致,所缺的隻是個正名。
別地的官兵是什麽模樣顧天憐無從知曉,陸鎮的這些護衛在他看來和張龍鄭虎這些幫派混子沒有什麽區別,都是到了該上稅的時候就上門催繳銀錢,真要有個什麽禍事需要勞煩他們出馬了吧,苦主還得在心裏掂量著,別到時候請神容易送神難,陪了本還沒處說理。這些護衛一有閑工夫就貓在各自的地盤上盯著,巴不得哪裏出點漏子讓他們好撈油水。對此顧天憐早是心有餘悸。
悅來客棧的位置坐落陸鎮南部主道旁不遠處,主道上的走商來客一靠近鎮子就能看到客棧立起的招客豎旗。所以初來陸鎮的走客大多都選著悅來客棧落腳歇息。這些天,顧天憐發現客棧裏生麵孔的走客較之往年這個時候多上不少,並且當中有好些是隨身帶著兵器的江湖人士。
從鎮衛的反常盯梢和客棧裏江湖人士的增多,顧天憐已經覺察出幾分不對頭來。此刻被王龍鄭虎告知原因,顧天憐總算明白了事情來由,但也心生疑惑:不就是大戶失竊,也算不得新鮮事,犯得著有這麽大動靜嗎?
這世道可不太平得很,諸國兵馬紛爭,江湖幫派大小蠶食,官道野地匪類橫行。就連這陸鎮內,每年也要犯幾件出人命的大案。
顧天憐還記得他二十三歲那年的某天傍晚,天將入夜,客棧大堂內食客散得隻剩幾桌,他就著落日前的餘輝在大堂櫃台前打算盤算著帳。忽而一蒙麵勁裝男子提劍竄進大堂,奔著其中一桌個個隨身攜帶刀劍的食客就衝了上去。顧天憐隻聽見“叮叮叮”幾聲兵刃相交的清脆響聲過後,就是“呲呲”幾聲兵器刺進人體的聲音和“啊啊”幾聲慘叫。
等顧天憐回過神來把頭從賬本上抬起的時候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一幕:那桌片刻前還在喝酒劃拳的三五個外來食客倒在血泊中,不住抽搐的身體上,血不要錢般“嘶嘶”從傷口處往外噴灑,把客棧大堂的地板染得一片鮮紅。殺得人的勁裝蒙麵男子此時還不跑,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正拿著張白帕擦拭劍身沾染上的血跡。來回擦拭上幾遍,確認劍身幹淨了後,勁裝男子才隨手丟下白帕“嗆”的一聲把劍歸鞘,伸手提起飯桌前的一個已經被血染紅的包裹,大步走出客棧。
路過大堂櫃台前時,勁裝男子斜起眼睛淡淡瞄了顧天憐一眼,把顧天憐嚇得倒吸一口涼氣,瞪著眼直哆嗦。之後男子探手從懷內掏出一錠銀子拋到櫃台上,快步離去。此時大堂內被嚇呆了的食客才嘩然奔逃而出。
這事過後,客棧大堂裏的血腥味厚重得讓人聞之反胃,顧天憐帶人反複刷洗,還是數天後才散去。隨後護衛盤查,幫派問詢,上躥下跳好些天客棧才恢複正常經營。計算起來,顧天憐的損失可是遠高過勁裝蒙麵男子拋給他的銀子。此後數日,顧天憐看見帶著兵器的人士進駐客棧就眉頭直跳,可打開門做生意,也隻有咬牙認了。
當然,客棧時有糾紛,大多數時候衝突雙方都是點到即止,彼此有什麽恩怨也不會在客棧內鬧大。這樣一言不發,動則要人命的禍事,顧天憐在悅來客棧內也隻碰過這一起。
因為時逢亂世,所以諸國各地武風盛行。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貧苦農戶,誰不希望習得些武藝防身,畢竟無論貴賤貧富身份高低,自己的小命隻有一條。這也給了各個武林門派發展壯大的空間。
連安居鎮中的住民都不得安保,更不要說遊曆各地的走商過客。來往各地走商過客大多數都是紮堆成群,出銀錢請著護衛隨行。偶爾三五人,甚至獨身就敢上官道行走的,不用說,他們就是書簡裏所寫和說書人口中常提的武林人士、江湖兒女。
身為熱血男兒,顧天憐這些武林人士、江湖兒女當然心生向往。在他平日消遣所看的書簡裏,和偶爾落座悅來客棧的說書人的口中,這些武林人士、江湖兒女個個飛簷走壁,武功超絕,行俠仗義,義薄雲天,彼此間上演著一幕幕愛恨糾葛,恩怨情仇。今天這個誰曆盡艱險替父報了仇,明天那個誰出生入死為師明了冤;或孤身懸壺濟世,或柔情抱歸美人,或結義肝膽相照,為顧天憐平淡煩悶的客棧掌櫃生涯中增添幾分色彩。
雖說顧天憐聽聞中武林人士的生活如此多彩多姿,但是他目見往來於自己客棧中的武林人士卻全然不是這個味。這些佩戴刀劍的俠客俠女們武功幾何他不得而知,但日常言行哪有他聽聞中那般豪邁不拘。
大多數顧天憐所見的武林人士都是沉悶不堪,從走進客棧到結賬離開都生怕張嘴吐多了幾個字。很多男性俠士帶著各式鬥笠遮住半張臉,女俠士十個裏有**個也都帶著麵巾遮住臉。
在客棧大堂用飯時候,這些武林人士也都是悶頭用餐,同伴彼此間說話大多是低頭耳語,頭也見得多轉幾下,夾雜在身邊熙熙攘攘的尋常走商過客中間,好是另類。如果趕巧碰到有幾批武林人士同坐於大堂中,他們往往還保持著距離避開就坐,彼此間隱隱防備。就算這些俠士偶爾在客棧中碰到熟識的人,也隻是提劍上去做個禮寒蟬幾句就回座。看得顧天憐暗自扼腕歎息,書中的俠士間把酒言歡哪去了?書中俠士間的豪情義膽哪去了?難不成書簡裏邊和說書人口中江湖俠客的故事都是哄小孩玩的嗎?
如此耳目渲染,時日久了之後,顧天憐也就淡去了起初對這些江湖人士的想法,覺得他們也就和平常初入客棧的那些走商過客們一樣,不過都是些四處奔波討生活的人,未見得有多少浪漫。
但後來,終有一件事改變的顧天憐的看法,那就是:他邂逅了一名真正的武林俠客,而且是放眼當今整個天下都有數,名動四方的絕頂高手。
此時,顧天憐送罷王龍鄭虎二人,步行至客棧大堂時探眼望過,就見用午膳的食客已經散得差不多。店小二旺虎和張來財正在堂內忙活著收拾碗筷,擦抹桌椅板凳。大堂內除了一夥看上去就知道是走商和所請護衛的食客,還在占著兩張方桌互相拉扯著勸酒之外,就剩下一個孤身帶著配刀的男性江湖俠客。這位俠客飯已用畢,依然坐在那一小杯一小杯飲著悶酒,臉上還是板著那副行走江湖的撲克臉。
看了看回過頭來,顧天憐暗自搖了搖頭。過往的經驗告訴他,這類敢孤身行走江湖的俠客別看落了單,他們多數都有過人武藝伴身,且有豐富的江湖經驗,加之獨身一人出手毫無顧忌,進能打退能逃,等閑七八個劍客刀手根本拿之沒轍,稍有江湖經驗的人都不會主動去招惹。
這類孤身俠客由於勢單,通常不會主動挑起是非,倒是客棧裏比較鍾意的來客。但是物極必反,他們和人一但動起手來基本就是不見血不回頭。顧天憐又想起數年那個難忘的傍晚,那一人一劍殺得血流成河,禁不住打了個冷顫。暗歎:都不容易啊。
隨後顧天憐心裏忽然又有些羨慕起來:這般的桀驁不遜,這般的浪蕩不拘,獨自一人行走於這多事的江湖中,笑看人世變幻,世事無常。此等風情,自己恐怕是這輩子都沒這機會體驗嘍。
別以為顧天憐年少的時候沒少做過那江湖少俠夢,隻是看他這身子骨,不提也罷,提了又徒增傷心沮喪。
在陸鎮,世家子弟少有不習武的,畢竟哪怕天資有限,學不成高強的武藝,至少能強身健體。當初顧天憐年幼在陸家跟著各世家的後生上私塾那會兒,世家曾重金請來年事已高的退隱武師在校場教導這些後生們基礎武學。心智早熟的顧天憐卯足了勁刻苦操練,奈何大病後身體衰弱的根基擺在這裏。不管他如何聞雞起舞,夜半才歸,光是他那瘸了的右腳就讓武師對他視若無睹。
拚命苦練了大半年,顧天憐終是向現實低頭,熄了自己的武林高手夢,不再那麽拚命,隻是每天做些基礎的武術修習。數年過後,他虛弱的身體終於變得不再病懨懨,倒也不是全無收獲。可也是僅止於此,要說與人動手,恐怕單對單還敵不過一些身強體壯的莊稼漢。
此後在書簡裏和說書人的口中聞見某些另類的俠客或殘了臂,或瘸了腳,還是仗著高強武藝大殺四方的橋段,顧天憐都怔怔不語。而這些在武學上的牽絆,終於在他邂逅了那名武林俠客、絕頂高手後有所好轉。
回憶到這,顧天憐想起什麽似的掏出懷裏的賬本翻開扉頁,看著上邊所題的詩詞,臉上又露出了憨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