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識夢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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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憐,你可想學武功?”
屈身躺在蝸居木床上的顧天憐睜開雙眼,回想起適才夢境中依稀浮現的容顏,心下暗歎。對於顧天憐來說,和“夢仙”李尋夢李姑娘的邂逅,真像是一場做了好多年的夢。
那年和唐寧兒的婚事過後,顧天憐更加孤僻少言,除去打理客棧對著手下發號施令之外,他幾乎不會和旁人多說一句話。平素瘋忙著客棧事務,客棧打烊後窩在住房內看閱書簡,偶爾辦事行走在陸鎮的街市,顧天憐都是悶著頭,誰也不理睬。客棧的大廚、小二、夥計和陸鎮眾街坊鄰居,見他那副模樣都是暗地搖頭。
心裏的愁苦無處訴說,那陣子裏顧天憐常常整夜失眠。到了晚上,實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時候,他就起床挑起油燈看閱書簡,偶爾悶在房內實在覺著難受,他就提燈到客棧大堂裏邊讀書。顧天憐所閱之書從大家名著到江湖演義,從婁國官學到各地野史,無不涉獵。將心神沉浸在書海中,才能讓他短暫忘卻自身的孤苦。
那日,顧天憐睡到夜半時分醒了過來,輾轉不寐,心中煩悶,於是打著油燈坐在客棧大堂的方桌旁看著書。不知過去多久,他忽而悲從心來,怎麽都止不住,手握的書簡也看不進分毫,隻覺得一根錐子在一下下紮著般的痛徹心扉。
放下書簡,顧天憐捂住胸口疑惑了:我因何而悲呢?今日,我並沒有過多沮喪。今日,我並沒有憶起,憶起多少傷心往事。
傷心的往事啊……
顧天憐回顧自己的流離半生:自小記事起就看著別家小兒有父母親疼愛,自己卻不知道這是哪般感覺。
在私塾認識新朋友的天真快樂,轉而又變成被眾玩伴疏遠的委屈疑惑:我哪裏做錯了什麽嗎?
獨坐獨行的孤獨,漸漸麻木,也許這樣也不錯,少了許多愁苦。
陸秋婷朝自己打招呼時,望向自己的清麗麵容,轉而又變成二人生疏後她淡淡的漠視。
在街角望見唐寧兒眼中哀愁時,自己的憐惜,轉而又變成她一邊哭泣一邊頭也不回遠去的背影。
懷想片刻,一幕幕畫麵閃過,顧天憐心裏的悲痛淡了下來,轉而化作一股刺骨的冰寒籠罩著全身。
是啊,我是那個多餘的。如此想著,顧天憐倒也不痛了,隻覺生無可戀。
翻開手邊的書卷,顧天憐在裏邊找到前不久念及生母所做的一句詞,啞聲誦了出來:
“憶相合,燈紅酒綠無數,流年落華,心心相惜傷離別。”
誦著誦著,未見顧天憐哭泣,豆大的淚水卻從他眼中直直滴在木桌上,他卻表情木然,毫無所覺。
“篤篤篤”
這時,忽然幾聲清脆的敲門聲從外院傳來將顧天憐驚醒,他遲疑地抬眼瞧向客棧外院的大門。現在什麽時辰了顧天憐沒去在意,可他從半夜睡醒,耗到現在又過去許久時間,想來早已經過了三更天,這個時候來人敲客棧門可是要做什麽呢?別不是打家劫舍的賊夥?還是演義中所書的那類奪人精氣的妖鬼精怪?
朝門口瞧了半餉,敲門聲卻沒有再度響起。會不會是自己幻聽了?顧天憐想。轉念他又灑然一笑,想:自己這還有什麽可怕的了?管你是賊夥還是妖鬼精怪,我倒是要去看個究竟。如果真是,那也罷了。
打定主意後,顧天憐提起油燈拖著拐腳大步流星行至外院大門,奮起力來把大腿粗的門閂掀起,雙手抄起門環一展雙臂,幹脆利落地把門給打開了。
雖說已有了各種設想,可門外的景象還是一下讓顧天憐失了神。卻見一名手持佩劍頭戴鬥笠的白衣女子俏立門前,不隻她身上長衣長裙質地雪白,連鬥笠邊沿如蚊帳般掛下垂至雙肩的輕紗都整個是白色。出門在外有哪個會選擇這身裝扮?不說官道野地,就是這陸鎮街市中,哪處沒有仆仆風塵?隨便沾染上些許,不就落下了礙眼瑕玷?
門前白衣女子身上的服裝通體寬鬆,麵容也被鬥笠垂掛下的輕紗所擋,看不出身材樣貌幾何。可她的個頭顧天憐瞧得分明,幾乎與他同高,若顧天憐不是瘸了腳,把身子再挺直一些,或能高女子一兩指。顧天憐的個子其實不低,算得上堂堂七尺男兒。如此說來,對麵這女子放置巾幗間十足是鶴立雞群。
把手中的油燈再舉長了些,顧天憐驚異地發現,對麵女子身上的雪白衣裙居然潔白無瑕,絲毫沒有塵土沾染其上而成的汙點,連垂落於腳踝邊幾乎拖於地麵的長裙邊角,都是白白淨淨一塵不染。顧天憐舉目四望,發現視線能及的周圍未見馬車坐轎之類的載物。他不由心裏發涼。眼前的這個女子,是人?
這時的顧天憐早沒有了剛開門時的豪氣,用帶著恐懼的目光,定定看著對麵的白衣女子。
女子靜立在前,見顧天憐看著自己不言語,微低了低頭,鬥笠上的白沙也隨之輕輕舞動。片刻後女子輕抬素手解下鬥笠,顯露出自己的麵容來。
首先讓顧天憐注目的,是女子頭上那罕見的發式。
隻見女子濃厚烏黑的發絲自頭頂兩邊被分出兩束來,向側後方結成兩個飽滿的橢圓形發鬟,發鬟自頭後兩側向她耳際的位置垂下,上麵各自別著兩隻小巧的發夾。除去兩個發鬟,其餘的頭發被女子梳攏成一束在她腦後結髻,用一支發簪固定,從正麵看過去,發髻在頭頂輕微的隆起配上兩隻巧立頭側的發鬟,好似整片頭發在向上盈盈躍動。餘下的發尾自然披散開來,從女子頸後如瀑布般流下,同女子淨白的肌膚一黑一素間相彰得益。女子發簪那別致的散花形簪頭正好晾在她頭頂發髻的正中,觀之簪頭在燈火下反射出的光澤,該是玉質。而女子的秀發在迎麵燈光照耀下所呈現出的質地,竟是絲毫不弱於淺藏發中的玉簪。
如果顧天憐此刻不是已被震撼得腦袋一片空白,該會反應過來,這正是他所讀通史中所書的“垂鬟飛仙髻”。此種發式,由於對所用者的形體氣質要求頗高,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所以在富貴官宦人家,乃至帝皇宮中,都不多見。這還是顧天憐生平第一次親眼看見。
看過發式,顧天憐再觀女子的容貌。
但見女子下巴修長,天庭飽滿,臉頰弧線平滑柔和。一對眉毛半指來寬,於正中略微粗濃,於兩側逐漸變細,最後在眉角處向下劃出一道小彎,整體觀之,如同早升的新月。一隻瓊鼻小巧細致,鼻梁自雙目中心處保持著適宜的角度逐步向上挺起,直至鼻尖處微微上迎,兩側鼻翼細微內凹,顯得既圓潤又不失立體感。兩隻耳朵嬌小玲瓏,輪廓分明,上麵沒有佩戴耳飾,卻讓人覺得這樣最好。兩瓣細唇色澤明亮,厚度適中,唇中處輕輕前翹,唇角處細細上彎,讓女子哪怕不做任何表情,也自然隱含著一種神秘的笑意。
最憾動顧天憐心神的是女子這一雙明淨的杏眼,單說外形,女子的杏眼和顧天憐平時見過的杏眼相比,並沒有特別之處。但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簾內望過來如有實質的目光,讓顧天憐無比動容。顧天憐不禁就想:為什麽?為什麽一個人的目光竟能如此清澈明淨?能如此寬厚坦然?仿佛沒有任何詭念,仿佛無懼任何窺探。她真的是與我活在同一個世界嗎?
這雙眼睛,好似一個漩渦,將他吸引當中無法自拔。這雙眼睛,好似一麵明鏡,讓他看到了孤苦無助的自己。多少歲月,多少孤獨,多少傷害,讓他築起的心牆,在這一眼之下支離破碎。隻是一眼,顧天憐就覺得自己被對麵的女子看透,從心裏感覺到:原來她懂我。
恍惚間,顧天憐對著白衣女子喃喃吐出兩個字:“媽媽。”
聽了這話,白衣女子眼神閃出幾分驚異,轉而雙手提劍在胸前做禮道:“請問,這裏可是客棧?”
如銀鈴般清脆的聲音將顧天憐驚醒,他迅速一擺頭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竟不知不覺間走到白衣女子兩步前的距離,而且正高高提著油燈對著女子的臉照射,霎時大感尷尬,趕忙收回油燈倉惶後退了幾步。
白衣女子對顧天憐剛才的冒犯舉動像是毫不介意,麵色不改,姿勢不變,又問了一遍:“請問,這裏可是客棧?”
“是,是,這裏是客棧。”顧天憐這才反應過來,抓著腦袋說。
“可有空房?”白衣女子又問。
“有,有。”顧天憐答到。
“在哪?”白衣女子再問。
“在裏邊。”顧天憐再答。
然後,顧天憐就杵在那裏看著白衣女子,白衣女子也就這麽靜靜望著他。
良久,顧天憐的腦筋終於轉過彎來了,對方這是想住店!一拍腦袋顧天憐說:“小姐請隨我來。”說出了這話他又察覺不妥,忙補救說:“女俠請隨我來。”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了,對方肯定是行走江湖的俠女。這深更半夜的孤身在外,不是俠女,難不成真是妖鬼精怪?如果是,剛才趁著自己失神的時候,她不早已經把自己給害了嗎?
走在前麵引路的時候,顧天憐努力的挺直腰杆,想控製好瘸了的右腿把路走正。可是越是使勁,顧天憐走起來越是難受,這走起來的姿勢反而比平時更難看了幾分。
白衣女子一步步跟在後邊,也不催促,直到顧天憐把她送進客房。
送過白衣女子,顧天憐走到大堂收拾起書本回到住處。坐在床頭,顧天憐感覺還在雲裏霧裏,一模後頸,才發現自己一身大汗淋漓。
第二天一早,天才剛亮,顧天憐就從床上爬起穿好衣裳,在後院的水井旁搖轉轆轤,打上井水,胡亂擦洗了一番,就匆匆忙忙趕到客棧大堂,候在櫃台前。看他雙眼紅紅,哈欠連天的模樣,昨夜竟是通宵沒睡好覺。
顧天憐在大堂櫃台前候著沒多久,就見一個雪白的身影順著樓梯從二樓下到大堂,這不是昨夜住店的白衣女子又是誰?顧天憐看著步步生蓮走下樓來的白衣女子,暗道:果然,昨夜送她入客房時她直接付了房錢,今天果然是要趕早,該是有些著急的事要辦,難怪深夜還在獨身趕路。
見顧天憐這麽早就站在大堂櫃台前,白衣女子也沒見多意外,行至櫃台邊她左手抱拳,右手成掌,兩手朝向顧天憐自胸前相交,做了個江湖禮,說到:“掌櫃,此地可有驛站?”
此時太陽初升,大堂裏的光線漸亮已能目視。顧天憐隻見眼前佳人隨身佩劍和鬥笠都係縛在身後,昨夜在眼前晃了一整夜的絕美容顏,那雙好似一眼把人看到骨子裏去的明眸杏眼,現在又一次呈現在他麵前。此刻白衣女子雖說在做著江湖禮,但在顧天憐眼中卻看出幾分蘭花指般的美態來。瞧著瞧著,得,他又走了神。
昨晚我沒看花眼,她真的是這樣美。顧天憐心裏隻剩下這個想法。
白衣女子或許是對各路男子在自己麵前的癡態早已司空見慣,被顧天憐這個窮酸掌櫃三番五次的怠慢,還是不急不怪,依然麵色從容,握著禮靜靜看著顧天憐。
少頃過後,顧天憐在女子平淡如水的目光下醒過神來,趕忙答到:“陸、陸鎮並無官家的驛站,你倘若要購買馬匹,還得去鎮城西的張家商會。就客棧門口往右轉的石子路,一直走就到了。”想了想他又補充說到:“到了地方,你就說你是悅來客棧顧天憐的好友,不然我怕他們看出你走得急,敲你竹竿。”
白衣女子握著禮的雙手上下一擺,說到:“多謝掌櫃。”然後轉身就走。
顧天憐看著白衣女子一步步走出客棧,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好不是滋味。就這麽走了?從此天各一邊也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相見?真想多看她兩眼,多和她說兩句話啊。可她不走我又能做什麽呢?此等絕代佳人,身邊會少人討好奉承?人家會看上你這個瘸掌櫃?
眼瞅著白衣女子出了客棧門,轉頭走上街道消失在視線裏,顧天憐心裏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仿佛失去了最寶貝的東西,心酸難忍,胸膛起伏不斷,氣越喘越粗。接著顧天憐做了一個讓他在之後數年裏都慶幸不已的舉動——他追了出去。一句話,哪怕多和她說上一句話也好!顧天憐心裏想著。
為了加快速度,顧天憐拖著腳好像兔子似的一蹦一蹦朝客棧門口趕去。可等他出了客棧門口,眼前的街道上卻不見了白衣女子。現在時候還早,陸鎮的街市上門可羅雀,顧天憐放眼望去視線內哪有佳人蹤影?他還不死心,又是一蹦一蹦追到石子路的路口。踩著路麵上的碎石,顧天憐極目遠眺,還是未見所尋佳人。他癡癡望著石子路的盡頭,心頭痛惜不已。
“你找我?”
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顧天憐愕然回頭,卻見白衣女子不知如何竟俏立自己身後不遠處。刹那驚訝過後顧天憐喜從心來,幾步蹦到白衣女子跟前,伸出雙手一左一右就攬住白衣女子的肩膀,語無倫次地說到:“你還在,我以為你走了,怎麽你沒走?”
從顧天憐探出手去的那一瞬間起,白衣女子的眼神就牢牢鎖住他的雙手,幾乎是目送著他把手攬在自己的雙肩,身體卻沒有絲毫動作。
顧天憐手攬著白衣女子正說著話,發現女子默默低頭看著自己的肩膀,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居然唐突了佳人,嚇得急忙撤手後退,沒想到倉促間重心不穩,身體晃悠著就要向後栽去。隻見一陣白光閃過,女子左手閃電般射出,搭在顧天憐的臂膀上,把他拉了回來,等他站穩了後,女子才收回手去。
抬眼看了白衣女子一眼,顧天憐暗想:不愧是敢孤身行走江湖的武林俠女,自己連影子都沒瞧見,對方的手就搭在自己臂膀上了。有這身手,剛才自己攬她的時候,她為何不躲開?這樣想著,顧天憐心裏還頗感懊悔。
“你找我有何事?”白衣女子問到。
“我……我……”顧天憐支支吾吾,心裏慌了:是啊,自己想都沒想就這麽衝過來,跟她說什麽好呢?
白衣女子還是那般從容地靜靜看著顧天憐,不做催促和追問。
看著白衣女子清澈如水的目光,顧天憐不禁暗罵自己怎麽這般不爭氣,枉費自己飽讀詩書,待人處事連個女子都不如,一把年紀難道都活在狗身上去麽?隨即把心一橫,說到:“鄙人先前幾度冒犯,女俠都不責備,讓鄙人好生慚愧。”
說罷想了想,顧天憐左手抱拳,右手握在左手拳上,朝著白衣女子作足了一個書生禮。
白衣女子見此,對顧天憐點了點頭。
顧天憐見白衣女子點頭,心下稍定,接著說到:“鄙人初見女俠,驚為天人,引為知己,如此分離,天各一方再難相聚,鄙人萬分不舍,還請女俠告知芳名。”
說罷,顧天憐漲紅了臉,深低著頭,不敢看白衣女子表情。
“李尋夢。”
“恩?”顧天憐疑惑地抬頭看向白衣女子。
“我叫李尋夢。”白衣女子看著顧天憐說到,嘴角帶著淡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