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又見陸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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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家大宅的正門,可比顧天憐悅來客棧的大門豪華不知幾許。

    本就兩個人來高並一路刻有牆簷的青石圍牆,延伸到正門處時,又在上邊加高了半丈。上邊的牆頂砌上了一大片門簷,以作遮風擋雨之用。簷角向上翹起,呈飛舉之勢。門簷之下的門洞足有一丈來高,半丈多寬,上側邊沿向上拱起形成半圓,連帶著裏邊的門扇也是這個形狀。門簷和門洞之間的門楣牆麵上,雕梁畫棟描繪著各式彩繪花紋。在門洞上方,門楣正中間的位置,彩繪花紋的空隙中燙印有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福壽安康”。

    陸家正門門扇的顏色自然是世家中常用的朱紅色,門扇上麵均勻嵌著數不清的門釘,由於日曬風吹,其中一部分已經有些脫色。在兩葉門扇正中間正對人手的高度上,兩隻雕工精致活靈活現的獅頭分居兩側,咬著兩個大門環。獅頭和門環卻是黑鐵色調,在這朱紅的門麵上突顯得有些黯淡。

    此時,從緩緩打開的門扇中迎出來的一行人裏,走在最當頭的是一名身著棕色長外衣、個頭矮小的中年男子。見其體型消瘦,臉型狹長,斑白的頭發在頭頂結髻,上並未著冠,細眉小眼中不時閃出精明的眼色,說之賊眉鼠眼也不為過。這人顧天憐認得,是這陸家大宅的門房,姓孫,名什麽他卻從來沒搞清楚過。

    一踏出正門,孫門房臉上就樂嗬嗬地笑個不停,站門前左側的空地上,朝著門外等候的眾人不停作揖,每做一揖,身子都向前深躬到幾乎成直角,一曲一躬間,他好似腰上安著彈簧一般。

    隨後從陸宅門中陸陸續續湧出來一行身著汗衫,頂帶頭巾的雜役。一行雜役深低著頭,有的抬著桌子,有的拽著椅子,有的抱著木箱子,在孫門房麵前身後一一擺放好,忙完後在孫門房身後站定。雖然腳邊已經擺下了木椅,孫門房卻是不坐,繼續笑嗬嗬身子一起一伏朝著門外眾人作揖。

    緊跟著一行雜役後出來的是一名書生裝扮的老人。老人身著深藍色長衫,頭戴布冠,發色已經花白。他貌似眼睛視力不好,走路的時候探著頭眯著眼睛認路,步履間胸背卻挺得很直,腳邁得踏實,很有書生般的沉穩氣質。見了這老人,顧天憐微微一笑。這老人顧天憐也認得,而且還很是熟識。他是在陸家大宅中掌管賬目的帳房先生張思理。

    陸家子弟在出了私塾後,及冠前的這段時期裏,大部分都會被下派到陸鎮周邊各地的家族產業中做跟班,以便考察品性,鍛煉才能。陸家的族老們會依據眾子弟在這段時期裏的表現,為他們分配及冠後將從事的崗位。這對陸家子弟來說無疑是決定一生命運的大事。所以在此期間他們無不兢兢業業,力求表現。

    而在陸家,顧天憐卻是個例外。他這不上不下的身份,說得好聽點勉強算個遠親庶子,說得難聽點陸家就拿他當下人使喚也沒人會覺得有什麽不妥。連顧天憐自己都不能肯定自己的身份該算作哪種。如果是算作庶子還好說,出了私塾最多被下派到的地方偏遠一些;如果算作下人,那他出了私塾後可得給陸家當雜役了。

    後來在顧天憐出私塾時,陸家主母陸玲嫦親手將他指派到陸宅內的賬房當幫工。依然是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在顧天憐看來也算滿意。賬房幫工能學著製作賬目,這可是門吃飯的手藝,身份也比那些幹雜活的雜役高上不少。而他跟隨左右的賬房先生——張思理,就算是陸家的族老們在人前碰見,也得稱一聲“先生”。

    賬房先生張思理出了大門就走到擺放好的桌椅處坐下,從懷中取出賬本在木桌上攤開,隨後又掏出根毛筆。緊隨他身後而來的年幼幫工趕忙在桌上擺好硯台開始磨墨。張思理等了一會,瞧見墨磨得差不多了,提筆沾上墨水在硯台上抖了抖。轉頭看向孫門房點了點頭。

    一行人中最後出來的卻是十來個紮著紅頭巾,身著白汗衫,腰纏紅絲帶的鼓樂手們。其中有吹嗩呐的,有敲鑼的,有打腰鼓的。他們分成兩排站在大門左右,從門口一直排到門內的院落中。這些鼓樂手個個臉上帶著笑,一邊吹打一邊搖頭晃腰,顯得歡快異常。

    陸宅內出迎的眾人已經各就各位,聚在門外的訪客卻還不著急往裏邊進。但見其中一個麵色俊朗的青年帶著三個雜役走到門前,三個雜役雙手提著顏色各異、大小不一的各式禮包禮盒,走上前去遞給孫門房,青年則從懷內掏出一張禮單放在張思理坐位前的木桌上。孫門房笑著客氣將禮盒接下後,轉手傳遞給站在他身後的雜役,雜役將之一一仔細擺放在邊上的木箱子中。張思理眯著眼睛將禮單內容抄錄完畢後將禮單傳給孫門房。孫門房邊看禮單邊幹咳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後朗聲念到:“三公子陸江帆,隨禮黃金十兩,白銀五十兩,絲綢二匹,絹布十匹,古玉二塊,上好人參五支。”

    青年陸江帆站在門前等孫門房念完禮單後,才朝四麵人群一拱手,提衣邁步跨過門檻走進正門。他帶來的三個雜役,則在目送陸江帆走進正門後,尋著旁邊不遠處的陸宅側門走了進去。

    隨後聚在陸宅門口等候的眾人論資排輩,如青年陸江帆那般一個接一個遞上禮物禮單,等唱禮完畢後走進門去。其中有不少人還在輪到他進門時,站在門口和身邊旁人彼此推讓。顧天憐則站在牆邊無人處默默看著眾人,不見其動作。

    這邊陸家宅門口的人在往門裏邊進,那邊的石子路上還不時有人在往陸宅門口趕來,熙來攘往好不熱鬧。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陸宅門口的人群才散去。到了這時,顧天憐才瞅準個無人的空檔,提著禮物一搖一擺走上前去。

    站在門前,顧天憐衝著孫門房遞上禮物。孫門房抬頭看了他一眼,麵無表情默默接過各色禮包禮盒,卻不如之前招呼其他人那般客氣。在遞過禮物的時候,顧天憐右手一伸,一小塊夾在掌間的碎銀子被他塞到孫門房手中。孫門房手裏摸著銀子,也不低頭查看,不動聲色放進袖內口袋,抬頭又看了顧天憐一眼,臉色好看了不少。

    見孫門房收起銀子,顧天憐也不多說,轉身走到張思理身前,將手中還餘下的一個禮包遞到他身後的賬房幫工手中,然後抬手向著張思理做足一個書生禮,說到:“張先生,顧天憐來訪,張先生近日可安好?”

    張思理正盯著賬本,聞言抬頭眯著眼睛望了望顧天憐,和藹笑道:“啊,是天憐啊,餘剛才就在想你這時差不多該來了。餘最近還湊合,倒是你,娶媳婦了沒啊?”

    顧天憐從懷中拿出禮單雙手遞給張思理,陪著笑說到:“快了,快了。”

    張思理接過禮單,一邊眯眼抄錄在賬,一邊說到:“天憐啊,你今年也該有三十了吧,該著急趕一趕了,餘這認識的好幾戶人家裏都有閨女待嫁閨中,雖不是大戶人家,但勝在人實誠。趕明兒個你趕緊知會媒人過來與餘細說,聽見了沒?”

    顧天憐想推辭,但又不知怎麽說才好,隻好傻傻陪著笑臉不說話。

    所幸張思理抄完禮單,又想起什麽似的繼續捧著賬本盯了起來。顧天憐趕緊拿起禮單走回孫門房身前,將之遞過給他。

    孫門房接過禮單略微瞄了一眼,說了句:“你倒真有這份心。”隨後清了清嗓子高聲念到:“悅來客棧顧天憐,隨禮黃金十兩,白銀五十兩,絲綢一匹,上好人參兩支,百年何首烏一支。”

    等禮單念完,顧天憐隨即抬腳跨過門檻走進陸家正門。

    顧天憐送的這份禮,雖說看起來比不過旁人多,但是須知其他的陸家子弟所經營產業眾多,來錢路子廣,而他隻有悅來客棧這一處家當,這份禮的總值已經是他悅來客棧大半年的收入。

    當然,顧天憐之所以送出如此厚禮,這裏麵也有個不為人知的特殊原因:按照陸家的規矩,陸家子弟及冠後接手陸家各產業,每月的盈利的都會分出五成來上交陸家,以便集眾人之力充實家族的家底,方便家族再做投資。

    但是這份銀錢,自打顧天憐經營悅來客棧開始,陸家從來沒有照規矩派人來找他收取過。顧天憐心裏覺得,可能是現在家大業大的陸家也看不上自己這間客棧的收益,幹脆就和自己撇清關係,省的麻煩;也可能是自己從來就沒被當成是陸家子弟過,在陸家人眼裏,自己始終是一個外人。

    起初顧天憐還為這倍感失落。可這麽些年過去了,他早也看開了。別人怎麽想也就由得他們,嫌麻煩也好,不把他當自己人也罷。但陸家對他的恩情擺在這裏,他覺得自己不能不報。所以在每年陸家祭祖慶典的隨禮上他就狠下血本,全當小小償還了一些所欠陸家的恩情。

    走進陸家大宅的外院。顧天憐首先看到的是陸宅外院靠近西邊馬廝的那一片空地上,草草搭建起一些簡易的涼棚,棚下邊豎著好些木凳。涼棚邊上,一名包著頭巾的夥夫正抄著大木勺在一口大鐵桶內賣力攪拌。大鐵桶用幾塊石頭架在柴火堆上,裏邊煮著白米粥,麵上零零碎碎飄著些菜葉。那些跟隨陸家子弟祭祖而來的雜役和下人此時正坐在涼棚內用著早膳。早膳說不上豐盛,就是大桶裏煮的粥再加上人手兩個白麵饅頭。但顧天憐知道,這樣的待遇在各世家的雜役中已算不錯。要知道在陸鎮周邊,哪怕不是災年,有些窮苦人家也隻能吃著米糠混著麵粉和各式雜糧而製成的糠餅度日。

    這陸家大宅總共占地可是有悅來客棧的兩倍有餘,光這大宅外院幾乎就能裝下整個悅來客棧。陸宅外院中馬廝、雜役房、護衛房、校場、庫房、廚房一應俱全,此時外院裏已經聚著幾十號雜役和下人,卻還是顯得空曠。在陸宅外院中和正門相對的那一邊,一道同是青石所砌,比外圍牆矮,但也有一個人來高的內圍牆,將陸宅的外院和內院分隔開來。外院和內院通過內圍牆正中間的一道圓形的拱門相連。

    在外院望過一眼後,顧天憐便不再關注,直接穿過拱門走進陸宅內院。入了內院,迎麵就是一片鳥語花香把顧天憐給驚住了。

    好久都沒來,幾乎都忘了。顧天憐感慨到。這陸宅內院的庭園,可是兒時的他喜愛玩耍的地方。

    在這被三麵房舍前的回廊和一麵內牆包裹住的內院庭園中,地上遍地的青草被精心裁剪成剛好沒過腳踝的高度,綠油油的一片,好似在地上鋪了一層翠綠的地毯。幾片形態各異的奇石,些許高矮不一的灌木,參次不齊地點綴當中。一片被人工挖掘成小溪形狀的池塘,蜿蜒曲折地貫穿整片庭園。池塘上邊搭放著兩座小木橋,貫通著園中用大小相同的方形石板整齊鋪設而成的小道。數隻不同品種的鳥類被放養當中,不時發出陣陣清脆的鳴叫聲。這幅景象,讓置身其中的人們不由感想到自己哪是在小鎮中的宅邸內,分明是步行在山清水秀、綠木成蔭的野地裏。

    拱門旁的回廊入口處,一名不苟言笑的黑衣中年男子領著幾個手持毛巾和臉盆的婢女正候在那裏。見顧天憐走了進來,婢女們殷勤地遞過毛巾和臉盆供他擦洗麵目。少少擦洗過後,顧天憐衝著黑衣男子舉手做禮,男子也拱手而回。禮畢男子轉頭低聲耳語吩咐了身邊的一個婢女幾句後,也不和顧天憐多說,展手朝向一邊內院東廂的方向做了一個請勢。聽了男子吩咐的婢女盈盈而上,對著顧天憐一欠身,說到:“顧公子請隨我來。”說完步行在前,引著顧天憐往內院的東廂行去。

    對於這黑衣中年男子——陸宅管家張勝的脾性,顧天憐也算是了解。張勝是陸家的家生子,子承父業做了陸家的管家。知道他為人耿直,不喜貪些那些小便宜,顧天藍也就沒有如同對孫門房那般塞給他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