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祭祖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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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美婢柳紅出得門去,顧天憐就從禮堂南邊的食桌前起身,步到禮堂中間。果然不久後,陸宅管家張勝從禮堂大門探身而進,朝伺候在食桌前的幾個婢女和仆役使了使顏色。這幾個被選作此時侍奉在禮堂的婢女和仆役,自然是仆人中善於察言觀色,做事心靈手巧之輩。也不消管家張勝多說,一個個動手收拾起食桌上殘餘的糕點和茶水,搬動桌椅走出禮堂。

    有幾個婢女,在收拾糕點時手上夾雜著小動作,捏著兩三個賣相不錯的糕點用油紙包住就往懷裏揣。管家張勝見此眼皮一跳,抿著嘴卻也沒有多說。

    照著往年不成文的規矩,這些祭祖儀式前招待陸家子弟用剩的糕點,確實是賞給這些在禮堂中侍奉的婢女和仆役的,隻是想不到她們心裏念著怕出了禮堂後眾人搶奪,就先下手為強,做出如此不雅之事。管家張勝在心裏默念:看來回頭還得找機會好好管教。不過他也心裏清楚,這幾個伺候在陸宅內院中的下人,平日本就不時能吃上一些主子用剩的糕點肉食。他們把這些為了祭祖儀式專門製作的精致糕點拿上,往往還舍不得自己吃,多是打包送與親戚小孩。

    禮堂眾人瞧見這邊撤了糕點和桌椅,禮堂中原本的嘈雜人聲立刻就見安靜了下來。那幾個婢女仆役撤完桌椅,又進來將放置禮堂中間的板凳一一抬走,不一會兒整個禮堂就見空曠起來。此時眾子弟不約而同地朝著禮台前湧去,在台前靜候祭祖開始。

    果然,侯不過片餉,就見一行雜役端著五穀和各類果實;扛著裝滿一捆捆香支的木箱;抬著整隻整隻剛剛宰殺,被收拾幹淨,係上紅色綢帶的雞、鴨、鵝、乳豬、乳羊;自禮堂大門而入,將之整齊擺放在禮台上的祭台前。當中卻未見有牛。祭台是一個丈許長,幾尺寬的木桌,顧天憐觀之色澤暗淡,上麵未見多少精美雕飾,顯得古樸沉重。祭台上一方角酒樽,一圓形禪爐分居左右;一方形香鼎放置當中;兩根大紅燭立在三物其間。

    此時禮堂側門打開,一個身著灰色道服,頭上盤著道髻,手持拂塵的白發鶴顏老者步進禮堂。卻是鎮東陶公觀的觀主呂樂康。此人慈眉善目,須眉交白,頗有方外之人的好賣相。近十年來,年年陸家祭祖,顧天憐都是看到他在做司儀。

    呂樂康行至禮台一側站定,閉目養神了一會,隨後麵色莊重地用抑揚頓挫的聲音高聲唱到:“今黃道吉日吉時,我陸鎮陸氏行祭祖儀式,以感謝祖先九泉保佑,祈來年風調雨順,家族興旺。”

    禮堂中眾人聞言紛紛整理衣冠,挺起身子,麵色莊嚴地望向禮台。

    頓了頓,呂樂康拖著長腔繼續唱到:“請陸家族老。”

    禮堂側門再度打開,一行人應聲而入。顧天憐放眼望過,見他們步行緩慢,老態龍鍾,但發色肌膚大都保養的不錯。這些人就是平日決策陸家事務,定奪家族方略的陸家族老們。這一行族老走上禮台,麵向祭台依次站定,禮台下的陸家眾人都靜悄悄望著他們的背影。

    其中一個老嫗卻是引得顧天憐多注意了幾眼。

    但見老嫗中等身材,體型不胖不瘦。行走於禮台上時她雙手虛抱提置腹前,顯得儀態端莊。她發色花白,臉上皺紋遍布,明顯已經年近花甲。但觀之麵容表情輕鬆舒展,舉手投足間穩健自如,卻顯出一股不符合她當前老態的沉穩氣概。

    老嫗此時身上玫瑰紅的深色長服乃綾羅綢緞質地,頭上結成垂髻,不留發尾整齊盤於腦後,上邊的各色頭飾閃爍著熒熒光芒,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油然而生。行走間,她麵帶慈祥的笑容,笑臉紋絲不動,好似著筆繪上去的一般。老嫗笑起時眼角向下彎成半月,眼睛眯成一線,讓人哪怕靠近仔細觀察,也看不出內裏到底是何種眼神。

    見著這個老嫗,顧天憐嘴唇輕微抖動了幾下,心下想:這一年過去了,主母還是如此神采奕奕,還真就不知道什麽叫服老。不用說,此老嫗便是陸鎮鼎鼎大名的陸家主母陸玲嫦。

    就顧天憐所知,這在當今陸家乃至陸鎮人人都稱其為“主母”的陸玲嫦,本是家中最小的女兒,上有三個兄長兩個姐姐,自幼得父母兄姐寵愛,嬌生慣養。當年的陸家在梁國首都洛相,可是響當當的名門望族。家中長輩舍不得小女兒,也怕陸玲嫦外嫁受委屈,連給她選的夫婿都是入贅陸家,所以陸玲嫦的長女陸秋婷才會隨她為陸姓。

    就這麽一個受萬千寵愛,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女,本該就此衣食無憂地度過此生,哪知卻遇上三十年前梁國那場變天引發的禍事。當年的逃難途中,陸家二老心力交瘁,抵受不住舟車勞頓先後雙雙辭世。幾個兄長和族老對陸家就此的去留問題各不相謀,彼此爭執不休。陸家的下人、護衛和私兵走的走,逃的逃。眼看陸家馬上要分崩離析。

    在這陸家危在旦夕的關鍵時刻,在陸家族人眼中平日就是繡繡女紅、讀讀詩書的,嬌滴滴的小姐陸玲嫦,不知怎麽地,突然爆發出令人難以想象的強硬出來。在且行且停的逃難路上,陸玲嫦有賞有罰,連消帶打,明哄暗脅,用盡各種手段力排眾議,把僅存的陸家族人和族產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在逃難路途上的一次陸家聚頭議事中,陸玲嫦當著眾兄長和族老們的麵,拿著鑲金匕首指著自己的脖子,聲色俱厲地吼著說,如果哪位兄長打算帶著本家的家仆家產私逃,她就血濺當場。當時她死握匕首的手不停顫抖,匕首尖在她脖子上劃出個小口子,血滴落了出來,把眾兄長和族老可嚇得不輕。

    由於久居安逸,陸家的眾兄長和族老們,以至一道逃難的一眾世家,其實內心並無多少決斷,都各自在為了出路迷茫而猶豫不決。在這種情況之下,就這麽一來二去地,還真讓陸玲嫦給牽上了頭。陸家和其他逃難的一眾世家,在陸玲嫦的一路帶隊決策之下,最後才在今天的陸鎮安紮了下來。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漸漸地在陸鎮,人們開始口口相傳稱陸玲嫦為“陸家主母”。

    此時的祭祖儀式上,陸家主母陸玲嫦卻並未身居首位,而是退在眾族老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領頭舉香的,還是陸家族長,陸玲嫦的長兄:陸明德。話說這陸明德,在這陸鎮中所處之位和所行之事,雖不曾言明,但實質上相當於梁國他地的縣令一職。

    族老們在禮台上站定,這時候禮堂正門又湧進來一波人來,顧天憐回頭望過,發現都是些地位相當的下人,多是台上族老們的貼身仆從,還有陸家其他一些不方便隨意離崗的下人,孫門房和賬房先生張思理此時就在其中。此時這陸宅東廂禮堂裏容納著的人數,怕是不下兩百人。

    這略為一回頭的功夫,顧天憐卻發現自己尷尬了。這禮台下的陸家眾人,此時也是依次分批站位,最靠近禮台的一圈自然站的都是陸家的嫡子嫡女們,隨後是陸家各房的庶出子弟,最靠後的是陸家一眾下人。而顧天憐此時的位置剛好在一眾下人的跟前,庶出子弟圈子的圈外,兩邊都沒搭著邊,這可如何是好?

    內心好生糾結了一會,顧天憐轉著眼珠子偷偷打望了兩眼四周,見身邊人群都在抬頭看向禮台,無人注意自己。隨後他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悄悄提腳往前麵小步邁去,一步,兩步,三步,四步,終於是搭到了陸家庶出子弟的人圈最外邊。

    站定後低著頭側耳細聽,感覺身邊的人並無異動,顧天憐這才長舒一口氣,拂袖擦了擦額間泛起的虛汗。轉而他回頭想再確認了一下周遭狀況的時候,卻發現立在他身後的管家張勝瞄了他一眼後低頭輕搖。顧天憐見得此狀,臉一下漲得通紅。所幸管家張勝並未聲張,讓顧天憐得以把此事揭過。

    這時司儀呂樂康的聲音從禮台上傳來:“請陸家族長致禱詞。”

    聞言陸家族長陸明德從旁人手中接過一張淡黃色的書卷,高舉胸前,高聲念到:“陸家列祖列宗在上。自三十年前遭逢大變,此後已過經年。蒙祖先護佑,我陸家紮根陸鎮三十年間開枝散葉,家族興旺。今陸家眾子孫在此祭祈,祈我陸家先祖於地下安詳,祈我陸家子孫後代世世繁衍不息。凡我陸家族人,必謹記祖訓,眾誌成城,自強不息。此禱。”

    司儀呂樂康等陸明德念完禱詞,拖著聲音高呼:“燃燭。”

    聞聲陸明德抬手用火石擦燃紙錢,點燃祭台上的兩根大紅燭,然後載祭台前把手中寫著禱詞的書卷付諸一炬。

    司儀呂樂康高呼:“上香。”

    禮堂中的下人紛紛走到一邊拿起香支交於各子弟手中擦火點燃,隨後才各自燃香高舉。顧天憐沒有隨身帶著仆從,隻有是親自動手。

    “跪拜。”呂樂康接著高呼。

    禮堂眾人自台上的族老起向外分批一撥撥跪伏在地。

    “一拜。”

    眾人舉香叩首。

    “二拜。”

    眾人再叩。

    “三拜。”

    眾人三叩。

    “禮成。”

    眾人叩首完畢後起身,分批上前將手中香支插入祭台正中的香鼎裏,轉眼間就見祭台上方煙霧彌漫。

    司儀呂樂康高呼禮成後,臉上的表情才見放鬆。隨後他朝陸家族長和身後眾族老抱拳做禮,伸手向側門做了一個請勢。眾陸家族老們紛紛從禮堂側門魚貫而出。司儀呂樂康和禮台下麵幾個陸家的嫡子嫡女們也尾隨而去。顧天憐知道,他們這是要趕去陸宅正房的陸家祠堂裏,在先祖牌位前進行接下來的禮儀。這就沒禮堂眾人什麽事了。族老們一去,禮堂眾人緊繃的身體頓時放鬆了下來,彼此間又開始交頭接耳地說笑。

    平日不苟言笑的陸宅管家張勝,此時也難得麵帶笑意。他走到禮堂正門前抬起雙手“啪啪”用力拍了兩掌。就見早就候在門外的一群婢女和仆役抬著大圓桌和靠背桌椅紛紛走進禮堂內擺下。禮堂眾人也紛紛入座等著午膳開席。每年陸家祭祖儀式後的慶典都是陸家大宅最熱鬧的時候。來訪的眾人往往要胡吃海喝,狂歡到深夜才會散去。就連那些隨行的貼身下人們,都在禮堂牆角有專門的席位設給他們以作犒賞。

    但此時顧天憐卻沒有繼續留下來參加慶典的意思,隻是找賬房先生張思理道了個別,就拖著腳步出了東廂禮堂。步行在四下無人的庭園回廊中,他的身影如此落寞。

    從外院側門行出陸宅門外時,顧天憐迎麵看到一輛馬車從石子路上奔馳而來,車頭上的馬夫不停揮著馬鞭催趕著馬兒。

    這是哪房的子弟?居然連祭祖都遲到?顧天憐停下腳步,看著馬車心裏疑問。

    馬車停在陸宅正門旁。剛一停穩,就見車門被從裏麵推開,一個身著青綠衣裳的秀美婦人從馬車中跨出,疾步走向陸宅正門。惹得她身後的貼身婢女趕忙倉惶追隨。此時因為往來人員多,陸家的正門並未關上。秀美婦人行至正門時連句招呼都沒和旁邊的門房打,徑直跨過門檻往裏麵走去。在這個過程中,女子很是隨意地望過站在一旁的顧天憐一眼。

    美婦的身影已經消失門內許久,顧天憐還是原地不動呆呆地看向她離去的方向。那秀美的容顏和他記憶中那張清秀的笑臉一一重合,這美婦不是自己兒時的玩伴——陸秋婷,又會是誰?

    呆好半天,顧天憐才轉身往山坡下走去。雖然已經時將正午,豔陽高照,他卻感到身上涼颼颼,沒有有絲毫暖意。行走中,顧天憐抖了抖雙唇,回頭望向漸漸遠去的陸家大宅,終於在心裏暗歎:

    她,居然不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