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求助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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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國陸鎮陸家大宅,高大的青石外圍牆邊,顧天憐一搖一擺來回踱著步子,眼睛不時瞄向身邊不遠處的陸宅側門。

    “吱呀”一聲,側門應聲而開,陸宅的孫門房從裏邊探出頭來。顧天憐見此趕忙湊上前去,麵帶期盼地看向蘇門房,問到:“如何?”

    孫門房看見此刻身前的顧天憐滿臉疲憊,眼睛發紅,眼眶內滿是血絲,心下暗歎,搖了搖頭對顧天憐說到:“主母正在麵見鎮衛所的千將,該是在籌備應對‘玉盜’之事,沒有時間見你。不過她老人家囑托了柳紅,給顧秀才你帶上了句話。”

    顧天憐急忙望過四周,見周圍沒人,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塊碎銀子塞到孫門房手裏,急聲問到:“是何話?”

    孫門房看了看手裏的碎銀,又看了看憔悴的顧天憐,歎了口氣,把碎銀子又塞回顧天憐的手中,說到:“主母傳話說:‘人沒事就好,客棧之事先緩上兩年看看。’”

    顧天憐聽了這話,怔怔立在原地,好一會沒動靜。孫門房見了,又歎了一口氣,說到:“顧秀才,我這還有事忙,先回了。”說完退身關門。

    門關上的聲響將顧天憐驚醒,他連忙張嘴好似還有話說,但看見身前的門已經閉上,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離開了。

    人沒事就好?顧天憐這些天為悅來客棧之事跑遍整個陸鎮,找遍所有能搭上關係的熟人,耳邊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不管是那些熟人帶著推辭的言語,還是那晚王龍鄭虎兩兄弟所說的那番話,甚至是從那群霸占客棧的潑皮無賴的斜斜看過來的眼中,顧天憐都讀出了相同的意思:又沒拿你怎麽樣,你急什麽?顧天憐禁不住就想:在這些人眼裏,自己被這般無理取鬧,蠻橫逼迫,卻是理所當然?

    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顧天憐這才帶著最後的期待找上陸家主母,卻想不到還是一樣的結果。

    這幾天躺在床上輾轉不眠的時候,顧天憐偶然想到了年幼時候他遇到的一件事:那時候顧天憐還在上私塾,一次私塾放課後天還早,他獨自走到陸鎮的街市上玩耍。玩耍間顧天憐碰上一個男童,看身上穿著該是陸鎮附近的耕戶之子。男童看上去大上顧天憐幾歲,高了顧天憐整整一個頭。

    小孩心性淳樸,顧天憐見男童杵在那傻望著他,就主動上去搭話,隨便說了幾句。也不知顧天憐是哪句話沒說得好了,男童張嘴就吐出幾句髒話,惹得顧天憐氣衝衝和他爭執起來。爭著爭著,男童忽然衝上來把顧天憐推倒在地,騎在他身上揮起拳頭就是一頓亂打,把他打蒙了。顧天憐身小體弱,掙脫不了,隻有不停揮舞手臂護住頭臉。當時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竟然打我?他竟然敢動手?我說錯什麽了?我做錯什麽了?

    顧天憐雖然在陸鎮世家子弟中不受待見,但好歹也是跟著世家子弟一起上私塾的人物,不是隨便一個耕戶的兒子就能隨便欺負得來的。此事鬧大後,那男童家中長輩將男童一頓好打,罰他跪在家門外不讓他進門吃飯。

    此事過後數年,顧天憐才大致搞清了那男童為何對他如此敵視:男童曾被陸鎮中頑皮的世家子弟捉弄過幾次。同時他也羨慕世家子弟有好衣服穿,有好零食吃,而他自己卻沒有,就把所有世家子弟嫉恨上了。所以那天在街邊碰見一副世家子弟裝扮和做派的顧天憐,男童就言出不遜,繼而大打出手。

    搞清了事情來由,並沒有解除那時年幼的顧天憐心中的疑惑,或者可以說當年那男童年幼無知,或者可以說男童家中長輩對男童缺乏管教。而如今幾十年一晃而過,顧天憐又一次被人如此蠻橫對待的時候。他才發現當年的疑惑一直埋在心底沒有答案: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他們可以這樣?

    四處尋關係苦求無果後,顧天憐漸漸心裏絕了念想,每日在空蕩蕩的客棧大堂飲著悶酒,時而爛醉如泥。客棧的店小二和夥計已經被他遣散。霸占客棧的那群潑皮見狀也隨之散去。念在眾店小二和夥計們在客棧辛勤勞累多年,他給每人都多發了一個月的工錢。而當中顧天憐平時最為器重的店小二旺虎,卻是在顧天憐為客棧之事跑上跑下的那幾日,私自落跑了,走的時候還順走了鎖放在大堂櫃台裏所有的銀錢。發現這事時,顧天憐隻是沉默不語,也沒有上報鎮衛,這麽由他去了。

    對顧天憐來說,悅來客棧不隻是他心血的凝結,更代表著他對生活的渴求,代表著他人生的信念。從最開始的生手生腳,諸事不利,到後來客棧逐漸步入正軌,生意蒸蒸日上。在這個過程中,顧天憐感到他可以證明,雖然他孤苦無依,雖然他身軀半殘,雖然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人不是離他而去就是視他若無物,但他可以靠他的勤奮努力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他可以證明,自己不比那些四肢健全的陸家子弟差。同時他其實也寄望著,隻要他繼續勤勞打拚,或許哪天,身邊的人就能真正接受他,他可以不再孤獨一人,可以有能力留住他心愛的人。而這一切期盼,旁人終究是不懂。他的渴求和信念卻是如此脆弱,頃刻間轟然倒塌。

    這日,顧天憐酩酊大醉時又想起了心中佳人李尋夢。想到那日客棧衝突時她的傲然風姿,想到那天她在眾人麵前對自己的視若無睹,顧天憐既欽慕又頹喪。這麽些天來他早在心裏想透徹了,讓他的客棧經營不下去的這場禍事,應該就是為那日的衝突而起。但究其原因到底為何,顧天憐還是揣摩不出味來。在他看來,自己窮酸客棧掌櫃一個,放著自己又能有多大的事?何人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地絕自己的路?

    思念及李尋夢,顧天憐心裏明白,那日李尋夢在眾人麵前當作不認識自己,必有她的顧慮。惡煞朱戈所言中李尋夢和“刺水劍”蘇向東之間的牽扯也未必就是真實。可是明白歸明白,他心裏的頹喪和酸澀並沒有減少半分。這麽些年來,能被傲視江湖的夢仙引為知己而多有厚待,顧天憐時常心裏竊喜。他覺得縱然身邊的冷漠旁人不懂他,當世風華絕代的夢仙卻能和他交情深厚,終是說明他這個人有些可取之處。而今顧天憐卻發現,真放到場合上,他也不過是夢仙身邊的一個小小配角。他真算得上李尋夢的知己嗎?他真的了解李尋夢嗎?在李尋夢心裏他又被擺在什麽位置?能敞開胸懷傾訴心聲的知音?偶爾打個交道的熟人東家?或者隻是行走江湖間偶然興起而接濟的匆匆過客?

    顧天憐越想越沮喪。無權無勢又不懂武功的他,當真就什麽都不是了嗎?可他就隻是這般的出身,能混到今日這步已屬不易。這麽些年了,他在武功修習上的天賦如何自己也心裏有數。如此說來,他今後還能做些什麽?思到此處,顧天憐隻覺得他的未來一片黑暗。

    不少熟人都勸顧天憐說,他有一手製作賬目的好本事,可以帶上人手在陸家的幫扶下轉行他業。他也知道當下這個世道能有口飯吃就不容易,可顧天憐心裏已有計較。不說隔行如隔山,不說他的腿腳不方便幹不了來回奔波的活計,倘若轉了行做到後邊,又如今日這樣莫名其妙惹上不該惹的人了他該怎麽辦?再靠著陸家接著轉行?顧天憐想,也許是他命苦,此生諸多顛簸磨難。如果是這樣,他寧願從此自己一人吃苦闖蕩,不再繼續依靠陸家的關照苟且度日。

    爛醉如泥的顧天憐不知不覺趴在客棧大堂的飯桌上睡著了,醒來時已是日傍西山。陸鎮各處升起炊煙淼淼點綴在紅彤彤的晚霞中。這副景象讓醉得昏沉沉的顧天憐覺得自己猶在夢裏。

    陣陣腳步聲從大堂門口傳來,顧天憐揉了揉懵懂的醉眼轉頭望去,恍惚看到一個淺色衣裙的身影跨門而入。他咬著酒醉後彎不過來的大舌頭問到:“李,李姑娘?”

    跨門而入的身影聽到這聲呼喚停頓了一下,隨後快步走到顧天憐跟前,細軟的聲線大聲在顧天憐耳邊響起:“李姑娘?李姑娘?你還在想你那夢仙李尋夢?你這呆子怎麽就不長進?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怎麽落成今天這樣的?”

    顧天憐用力眨巴眨巴眼睛,看清楚了來人,懶洋洋地說到:“哦,是柳紅啊,你怎麽想起來看我了?”說完又捏起桌上的酒盅往嘴上送。

    美婢柳紅一把搶過顧天憐手中的酒盅摔倒地上,滿臉嫌惡地說到:“喝,還喝,喝死你!”

    見酒盅被奪,顧天憐砸吧砸吧嘴,用走調的醉腔說到:“柳紅,我說你做什麽來了。我喝死喝活與你何幹?”

    “就該喝死你,早死早超生,來生投個好胎,別在這髒了人眼睛。”美婢柳紅氣呼呼地說到,接著從懷裏掏出一個不小的包裹拋在顧天憐麵前的桌子上,包裹落在桌麵時裏邊發出金石相交的清脆響聲。

    “這是什麽?”顧天憐看著麵前的包裹,臉色馬上就板了起來,聲音都放沉了些。

    “這是主母吩咐我送來的金銀,交給你投做別的買賣。主母吩咐了,讓你先別摻和酒樓飯館之類招呼在人前的行當。還有,還有我也湊了……”柳紅趾高氣昂地說到。可說到後半句的時候,柳紅的聲音越放越低,臉上還泛起了腮紅。

    沒等柳紅把話說完,顧天憐憤然一把抓過桌上的包裹甩在大堂門口的地板上。包裹落地散了開去,黃澄澄的金元寶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甩下包裹後,顧天憐胸膛起伏,氣喘如牛地大聲朝柳紅說到:“拿上金子滾!我不需要你們可憐!”

    美婢柳紅被顧天憐驚得哆嗦著連退了兩三步,瞪大杏眼看著他,卻是被嚇呆了,不一會兒眼眶就濕潤起來。片刻後柳紅清醒過來,咬了咬下唇,柳眉一豎衝顧天憐大聲嚷到:“你凶什麽凶!你以為陸家的銀錢多得沒處使?你以為全天下就你最苦?你也不想想你是靠著誰才沒餓死!不識抬舉!”

    “你!”顧天憐驀地站起身子,踉踉蹌蹌幾步跨到柳紅麵前,氣勢洶洶地瞪著她。

    “你想幹什麽?你還想動手?你打啊!打啊!”這次柳紅卻沒有退縮,反而挺起胸脯毫不示弱地回瞪著顧天憐。

    顧天憐瞪著柳紅喘了幾口粗氣,氣慢慢消了些。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抬頭望向大堂門外純淨天空中的絢麗霞光,失神愣在那不言不語。

    柳紅見顧天憐這副模樣,嘴唇抖了抖,也沒有說出話來,臉上的怒容漸漸地散去了不少。

    炫目霞光的映照下,客棧大堂裏的一男一女相對無言。

    天色漸暗,顧天憐回過神來。看了看身前的柳紅,他輕歎一氣,俯下身仔細將灑落地板的金元寶一個個拾起來,用包裹打包好,雙手遞給柳紅,說到:“小柳紅,還勞煩你把這金子帶回給陸家主母,就說……就說天憐自有打算。”

    接過裝滿金元寶的包裹,柳紅疑惑不定地看向顧天憐,思量了片刻,忽而說到:“天憐……哥哥,你要走?”

    顧天憐苦笑一聲,說著:“小柳紅,你上次叫我天憐哥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接著他低頭垂目想了想,回答柳紅到:“我也不知道。”

    送別柳紅後,顧天憐在客棧外院望著落日前最後的餘輝出神。由於好些天沒有人打掃,客棧外院遍地落滿了枯葉,一陣風刮起,片片落葉沙沙從顧天憐腳邊拂過。

    “顧掌櫃,顧東家,行行好吧。”

    好些天沒人叫自己東家和掌櫃,顧天憐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看向外院門口的來人,卻是以前常來客棧乞討的寡婦倪湯氏。

    顧天憐此時身心疲憊,也沒有功夫應付倪湯氏,隨手從袖袋中掏出一把銅子,衝著外院門外就是一扔。出手後顧天憐才反應過來有些不妥,想說上幾句客氣話做些彌補。

    “謝謝顧掌櫃,謝過顧東家。”

    卻見倪湯氏一邊還是像往常那副模樣,朝顧天憐彎著腰不停點頭,狀似雞啄米一般,一邊飛速撿起地上的銅錢,千恩萬謝地去了。

    顧天憐微張著嘴,看著倪湯氏拾起銅錢離去,終是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