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啟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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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已見晚,天氣漸涼。在陸鎮街市上,路人的穿著中已經難以看到貼身短打,鎮民們紛紛加起了長袖中衣。
想要不靠陸家的關照,一個人單槍匹馬在陌生的行當中闖出條路子,這難度有多高,顧天憐心裏有數。況且他現在不隻不想接受陸家的幫扶,連和陸家的人打交道都不太樂意。究其緣由,一是陸家的恩重難償,讓顧天憐倍感壓抑。二是這些年來顧天憐在陸家經受了太多的非議和冷遇,讓他心生厭倦。但若要在一個叫陸鎮的地方尋個活計,又不和陸家的人打交道,這根本就是白日做夢。
自那日柳紅去後顧天憐又思索了數天,心裏終於有了定奪:他要離開陸鎮換個地方重新開家客棧。顧天憐開了半輩子客棧,對這個行當輕車熟路。也隻有離開了陸鎮他才能不和陸家的人打上交道。
這麽多年來經營悅來客棧,顧天憐也算是小有身家。在這幾天他把埋藏在客棧各個角落的幾處銀錢盡數挖了出來,一合計發現他手頭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可比他估計中要多上不少。
有了這筆銀錢,顧天憐大可買上三十畝地,請上佃戶耕作,再買上幾個婢女和仆役,過上悠閑的小地主生活。
陸鎮周邊地勢崎嶇,所以耕地價格也比梁國他地要貴上一些,約莫三十兩銀子一畝。在陸鎮,鎮官署收取的田租比梁國他地低,乃二十稅一。梁國他地則是十稅一。佃戶向地主交納的田租則和梁國他地相當,是佃戶每年耕地收成的一半。
至於婢女和仆役的身價就更低了。因為諸國常年戰亂,各地流民眾多。不少窮苦人家賣兒賣女圖的不是賺些銀錢,而是因為家中養不起。隻要是世家大戶或地主家能給口飯吃,他們不會要價太高。就顧天憐所知,當年柳紅父母將她賣到陸家時收了足銀二十五兩,這在婢女中已算是很高。在一些窮苦人家的父母看來,兒女賣進大戶家當仆役和婢女,比跟著他們過日子更能吃飽飯,安全也更加有保障。
對於這一點,在陸家大宅中生活過數年,對陸鎮各世家中的狀況有所了解的顧天憐看來卻不盡然。世家大戶中的下人的確不愁溫飽,但是要守的規矩也不少,稍有觸犯就得遭受責罰。他們的生活狀況是好是壞,取決於世家大戶的家底是否豐厚,管製是否得當。在陸鎮的世家大戶中就不時有年紀大的婢女和仆役被趕出家門自謀生路的情況。這些在世家過了半輩子的下人往往沒有手藝伴身,他們此後又該如何謀生。
買耕地做地主的念頭在顧天憐的腦中一晃而過,馬上又被他拋下。守著幾塊耕地靠收田租過日子在顧天憐看來也太過消沉。自己正當壯年,先不考慮這條路子,等年紀大些的時候再說吧。顧天憐心裏如是想到。
這日,顧天憐把客棧外院門邊旗杆上寫著“悅來客棧”四個大字的豎旗給卸了下來,鋪在大堂中拚好的飯桌上,一邊仔細端詳,一邊用手一遍遍撫過豎旗上滿是劃痕的紋路。良久後,顧天憐折好豎旗,將之妥善置放在庫房的木箱中。接著他從庫房中取出一塊大白布鋪上飯桌,在旁邊擺上毛筆和硯台,隨即動手磨墨。待墨磨好,顧天憐提筆上墨,深呼吸後,腕轉臂動,一口氣在白布上寫下四個拙樸的大字:“客棧已關”,然後將寫上字的白布掛上客棧門邊的旗杆。
站在旗杆下仰頭打量著杆上的白布,諸般情緒在顧天憐的表情中一一閃過,從緬懷,到沉痛,到失落,再到堅毅,最後竟是冷漠。
告別陸鎮前,顧天憐和陸家主母陸玲嫦打了招呼,將手中的銀錢分出來大部分存放在陸家庫房,委托賬房先生張思理入了陸家的賬目代為保管。自己隻隨身攜帶足金十五兩,碎金三兩有餘,足銀二十兩,碎銀子十兩左右,還有銅子若幹。陸家主母陸玲嫦得曉顧天憐要離開陸鎮的消息後,未見有什麽動靜傳來。這讓顧天憐有幾分慶幸,也有幾分失落。
話這梁國內還尚未有連鎖的錢莊。這人們持有的金銀,世家大戶或有專門的貴重庫房可供看管著存放,普通百姓卻隻有藏在家中隱秘處,或埋在地裏,或掛在房梁上。當然他們也可以選擇存放在當地的鏢局裏。但鏢局保管物品要收取費用,存的少了劃不來,存得多了又不放心。
各個出遠門的走商和過客手持的金銀就更為麻煩一些。為了安全他們往往隻有把金銀貼身存放,經常是衣服裏放一點,帽子上藏一些,腰帶裏裝幾塊,鞋子裏塞少許。增加了負重不說,行走間他們還得保持收放自如,生怕不小心漏了餡被賊人惦記上。
根據顧天憐在經營客棧時和各走商東家閑談中的獲悉,當今天下十國中隻有楚國和孟國兩個國力強盛的大國內,設有存放金銀,開具票據,方便走商隨身攜帶的連鎖錢莊。這兩個大國一個地大物博,商業發達;一個時代久遠,世家林立。其中楚國的錢莊是由國內各商家大戶開設。開設錢莊商家大戶往往還兼著別的買賣,如販鹽、販鐵、典當、拆借等等。而孟國的錢莊則是獨由官署設立,流通在外的銀票如同各國的鹽引一般,由朝廷專門設立的機構統一印製,稱為“錢引”。兩國錢莊孰優孰劣,顧天憐不得而知。
將客棧內留存的各物安置妥當,打點好行裝,囑咐了幾戶信得過的街坊有空幫忙看看客棧房屋,約上一個打過交道的走商隊伍後,這天,我們的顧天憐背著包裹一瘸一拐地上路了。站在陸鎮西麵流淌而過的三漁河邊,他回頭望了望陸鎮所在的方向,一咬牙大步走上石橋,從此邁進了他自出生到現在從未踏上過的土地。
“顧東家,你要歇一歇嗎?”
滿頭大汗不停用手帕擦拭著額頭的顧天憐,轉頭看了看和他說話的商隊東家萬長山,抿著嘴搖了搖腦袋,繼續埋頭趕路。
出門在外,路途艱苦,顧天憐早有心理準備。可他實際走在路上的時候,身體還是吃不住。李尋夢所贈的流風步法顧天憐每日堅持苦練,可對他右腳的病狀改善並不明顯。行走不便的右腳對顧天憐在路途上的拖累,可比他想象中還要大。
又堅持走了一刻鍾後,顧天憐再也扛不下,招呼了身邊馬車上的車夫一聲,爬上了滿是貨物的車廂。一直在旁暗暗觀察顧天憐動作的萬東家見此腦袋輕搖。在他看來顧天憐這是沒事找罪受,請個馬車能有多大事?陸鎮悅來客棧的老板能拿不出這幾個小錢?不過別說,在萬東家的印象裏,同他來往了幾年的顧天憐還就是這麽個不服人的倔脾氣。
顧天憐隨行的萬家商隊裏有七八輛馬車。這些馬車都滿載著各式貨物,平時行進的速度不比人小步走快多少。碰到坡陡路滑的時候,商隊的夥計還得在後邊幫著推車。連趕馬的車夫都是行走在馬匹旁邊,生怕增加了馬匹的負擔。此時顧天憐一個人獨坐在馬車的貨堆上,顯得獨樹一幟。他抿著嘴,老臉火辣辣,心想:看來到了前邊的雷公寨,還是置辦一輛馬車的好。
此時和萬家商隊同行的,除了顧天憐之外,還有十來個來自各地的旅人。他們或獨行,或三五結伴,當中大多是青壯,偶有幾個婦孺。不同的幾夥旅人間不但很少交流,而且有意地分插在延綿曲折的商隊人馬各處,彼此提防。顧天憐知道,這樣和商隊隨行,是當今天下十國庶民中最普遍的出行方式。一些大戶人家為圖安穩,無甚急事時也會坐著馬車慢慢跟隨在走商隊伍後頭。
坐在馬車上,顧天憐邊揉捏著右腿邊四下打望,發現行走於馬車間的商隊眾人裏邊,除了商隊的東家和夥計,還有好些身著勁裝,體格強壯,身佩刀劍之人。顧天憐知道,這些就是商隊所請來的隨行護衛。商隊雖然叫萬家商隊,但其實同行的走商東家不止萬長山一人。每個走商東家都或多或少請著些護衛,護衛因為所屬東家的不同而分為好幾夥。不過自打上了官道,這幾夥護衛就照著道上的規矩碰了頭,分配好了各自的司職。此時這些護衛有些在前麵探路望風,有的在後邊殿後,有的則插行在商隊中間四處巡視。
開設客棧之事,顧天憐倒是不著急這一時。此次隨行商隊他意在打探行情,考察場所。關於離了陸鎮去哪開客棧,顧天憐也有自己的權衡。
由於陸鎮的特殊性,陸鎮的鎮民在梁國尚未造籍入戶。陸鎮官署無法開具木券證明顧天憐的身份。他如果去到梁國他地,就會被視為流民,這對他開設客棧多有不利。當然木券這玩意造假不難。但因為三十年前之事,顧天憐本來就對梁國朝廷並無好感,他覺得何必再多此一舉。所以就先熄了去梁國他地發展的念頭。
這種情況在南邊的樂國也是一樣。唯獨西邊,距離陸鎮比衛國近上不少的婁國有所不同。在顧天憐經營客棧時的聽聞中,婁國國民生性淳樸,民風彪悍。婁國各地官署的管理比較鬆散,類似於陸家這樣的大世家中,由各地的鄉紳和族老碰頭相商,決定大小事宜。雖然實際情況如何還得親自目睹後才能明白,但這不妨礙顧天憐把他首行打探的目標定在了婁國境內。
“顧東家,你是第一次來婁國境內吧。”萬長山坐在營火旁用樹杈撥弄著火堆,隨口問到。一步見方的營火堆上,紅彤彤的火焰躍起三尺來高。火堆中燃燒的灌木枯枝劈啪作響。
“恩,在下自出生從未離開過陸鎮。”營火兩邊插放著兩根就地砍下的樹杆,一隻被鐵杆穿過的鮮嫩羊腿架放在兩根樹杆之間。正被燒烤著的鮮嫩羊腿上油水直冒,不停滴落在營火中發出“噝噝”的聲音。顧天憐邊說邊盯著羊腿直咽口水,一天的跋山涉水可把他餓壞了。
見顧天憐這副饞相,萬長山心中暗笑,撥動鐵杆翻轉羊腿,舉起短刀從麵上切下一塊來遞了過去,說:“給,顧東家,你先用,再過幾天這鮮肉可就難吃到了。到時候天天就著野菜湯啃幹糧,也不知道顧東家你受不受得住。”
“在下就不客氣了。”雖然腹中餓極,顧天憐還是做過一禮,方才接過羊肉狼吞虎咽起來。一連吃下幾口,他舒了口氣後說到:“萬東家,在下也不是嬌生慣養出來的。”
萬長山見顧天憐這副派頭,聯想到以前和顧天憐來往中他的表現,感到好笑中也帶著幾分欽佩,說到:“顧東家,你我都是實誠人,你客棧的事我也稍有所聞。我老萬也算跑過了好些地方,陸鎮算是安逸的小鎮,相比之下婁國境內的人可沒那麽和善。你又何必受這奔波勞頓之苦舍近求遠?”
顧天憐聞言放下嘴邊的肉塊,說到:“與萬東家預定同行的時候,在下已經說過,我意已決,萬東家不要再勸了。”
見顧天憐態度堅決,萬長山陪著笑臉說到:“是是是,不是好苗不插秧,不是好漢不離鄉。好男兒嘛,誌在四方,哈哈哈。”轉頭一想,萬長山又問到:“顧東家為何不帶上個婢女或仆從一同上路?方便路上照顧起居?”
聽了萬長山的話,顧天憐腦海中閃過深得自己器重的店小二旺虎攜銀私逃之事,臉色黯淡了幾分,說到:“不是不想帶,隻是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先邊走邊看吧。”
“那是那是,隨身的下人還是得找信得過的。如果看到有合適的,我老萬幫顧東家介紹。”萬長山拍著胸脯說到。
“那在下先在此謝過萬東家。”顧天憐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沒當回事,覺得信得過的下人哪有那麽容易找著,萬長山和他的交情也未見得深厚到哪裏去。
一聲陌生的獸吼從遠處漆黑的夜幕中傳來。營火堆中星星點點的火星順著縷縷煙霧升騰而起。顧天憐仰頭望去,深邃的夜空中這時正是星月交輝。見了這副情景,他不禁說到:“其實,這風餐露宿的日子倒也不是那麽壞。”
“不壞?等顧東家你走在路上幾個月後,還會這麽想,我老萬就給你寫個服字。”萬長山張嘴笑道。轉頭想了想,他又說:“顧東家既然是第一次來婁國境內,那麽婁國好些風俗和忌諱可能知道得不詳細。我老萬還得跟你詳細講講,免得顧東家你到了地方後跟當地人不好打交道。不過不忙著這一下,先吃東西。等路上有空我老萬再和顧東家你一一詳細解說。”
“那還得靠萬東家多多指教。”顧天憐抬手做禮說到。
見顧天憐承了他的情,萬長山喜笑顏開,繼續舉刀割起羊腿來給二人分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