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紅樓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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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名美妓環繞下,顧天憐品著上好酒菜,聽著琴簫合奏的小曲,端詳起雅間中的陳設。

    但見這醉紅鴛雅間內,四麵的牆壁貼上了有精致花紋的牆紙,掛滿了大大小小橫幅豎幅的字畫。除了中央能入坐十餘人的大圓桌外,雅間邊側也放著幾張茶幾板凳,靠裏邊的角落還放著一張頗大的架子床,床上架起的木質柱杆上滿是鏤空的紋路。

    對於這紅樓裏的頭牌韓大家,顧天憐的確有幾分興趣,打算留下來一觀其真麵貌。

    在青樓妓院裏,來客邀女妓作陪所需的銀錢,根據女妓身價的不同有高有低。所謂頭牌,指的就是一家青樓妓院裏邊身價最高的女妓,有些青樓裏的頭牌是紅倌,有些則是清倌。通常隻有技藝精湛的清倌頭牌,才會在青樓中被人稱為“大家”。

    就顧天憐所知,在這紅樓中,花牌女妓的身價是一兩白銀,紅牌女妓則是三到五兩白銀不等,至於這頭牌,顧天憐沒有打聽過,但想來少說也該有十兩銀子。

    女妓身價的高低,不隻體現在她們廂房門邊所掛竹牌顏色的不同,還代表著她們在紅樓中的地位。就看這紅樓中,身價越高的女妓所居住的廂房就越靠近正房,麵積也越大。

    顧天憐所讀書簡的描述中,在某些有數家青樓妓院的大城鎮裏,好事的賓客們會從當地所有青樓中評選出身價最高的女妓,稱其為“花魁”,風頭一時無二。

    候不多時,敲門聲在房門外響起,一名女妓放下手中竹笛起身開門。見著門外之人,這名女妓雙手相扣放至左腰側,微微屈膝俯身,行了個萬福禮,恭敬地說到:“韓大家好。”

    顧天憐抬頭看去,就見門外進來三個年輕女子,最前邊一人懷裏抱著把琵琶,頭上梳著雙丫鬟,一身下人穿戴,該是婢女。女婢後邊的兩人都是清倌打扮,一高一矮,高的這人顧天憐一眼看去覺得麵容清秀,此時正在著眼打量著他,矮的那個顧天憐卻是認得,見了當即叫到:“絲竹,你怎麽來了?”

    女妓絲竹走到顧天憐身前,靦腆地說到:“見過顧公子,徐媽媽說顧公子來了,叫我上來陪陪。”

    一旁懷抱琵琶的女婢忽然說到:“絲竹,你到了就進門唄,還幹等在門口做什麽?”

    女妓絲竹聞言臉頰一紅,低頭辯解到:“聽說韓大家要來,奴家不敢先進,況且。”偷望了顧天憐一眼,女妓絲竹接著說到:“半年多沒見,也不知道顧公子記不記得奴家,冒然闖入,怕打擾到顧公子。”

    “老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怪不得在紅樓你老被人欺負。男人嘛,投懷送抱的誰不喜歡。”女婢抽了抽鼻子,不屑說到。

    “紅兒,不得無禮。”高個些的女妓開口說到。被她這一說,女婢立刻頷首低眉,顯得無比溫順。

    高個女妓走到顧天憐身前輕抬素手作揖,說到:“小女子韓雪兒,見過顧東家。”隨後一指身邊的女婢說到:“這是小女的丫環紅兒,有些嬌慣,顧東家千萬別見怪。”

    “呃,你就是紅樓的頭牌韓大家?”顧天憐麵帶遲疑地問到。

    “正是小女。”好似看出顧天憐的想法,女妓韓雪兒說到,“小女子薄柳之姿,還請顧東家多包涵。”

    這絲竹,卻是顧天憐來紅樓售畫討價還價的那幾日中,碰巧看著合眼,就叫來作陪的女妓。這女子靦腆自持,一手琵琶彈得頗有幾分火候,還給顧天憐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而這韓雪兒,顧天憐聽說是紅樓頭牌,原以為會是個豔絕無雙的女子,想不到如此樸素,讓他有些意外。想到這裏,顧天憐不由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於是抬眼將韓雪兒仔細查看。

    但見眼前佳人瓜子臉形,眼睛大而傳神,嘴唇細薄,眉毛淡雅舒展,形如遠山,雙耳藏在結於頭頂的螺髻中,隻露出紅嫩的小角,鼻梁和下巴堅挺,讓五官顯得輪廓分明。看佳人穿著淡青色襖裙,身材高挑,肌膚白嫩,應該很少從事農活家務。

    將韓雪兒細細看過之後,顧天憐覺得她清秀耐看,儀態端莊,容易讓見過的人留有印象,可也隻不過是中上之姿,偏又是這紅樓的頭牌,想必學識才藝肯定很精湛。

    這時,先前來到房中的四個女妓懷抱樂器站起身來,當中一人走到顧天憐身邊,輕聲說到:“這位東家,韓大家親自來陪,照例奴家要先行退避,但奴家心儀韓大家技藝已久,一直沒有機會觀摩,不知道東家能否留我們助個興?”

    女婢紅兒聽了這話,挺起下巴哼了一聲,表現得煞有介事。韓雪兒聞聲回頭瞪了女婢紅兒一眼,她馬上縮起腦袋。

    顧天憐思量片刻,問韓雪兒到:“不知韓大家意下如何?”

    韓雪兒略帶詫異地看了顧天憐一眼,回話到:“無妨,人多也熱鬧。”

    “你們坐下吧。”顧天憐對先來的四名女妓說到,女妓們欣然入坐。

    回頭一看,顧天憐發現絲竹還杵在門邊,於是對她一招手說到:“絲竹,站著做什麽,過來坐。咦?今天你怎麽拿著個笙?你的琵琶呢?”

    絲竹聞言低頭說到:“紅樓裏誰不知道韓大家精通各種樂器,但最拿手的還是琵琶,奴家哪敢班門弄斧,就拿著最近才練會的笙來這了,顧公子千萬不要嫌棄才好。”

    “算你識相。”卻是女婢紅兒在旁小聲嘟囔道。

    從女婢紅兒手中接過琵琶,韓雪兒輕撥琴弦,略一調音,回頭問顧天憐到:“顧東家,您可有心儀的曲目?”

    顧天憐稍作思索,手一指說到:“就‘白雪陽春’吧。”

    韓雪兒舉手做了個起勢,說到:“那小女子就獻醜了。”言罷揚手揮下,陣陣琵琶聲如同散珠落盤一般傳了開去。

    正房二樓走廊上的老鴇徐娘耳朵一顫,看向樓上的醉紅鴛雅間,自言自語嘀咕到:“起手就是白雪陽春?雪兒技藝又見精湛了。”

    老鴇徐娘站在走廊上聽著琵琶聲,一回頭突然看見樓下內院中的鹽糧幫瘦子四人正指著自己走來,當即暗道:還讓不讓人痛快了,每回這些幫派中人來紅樓就沒個好事。

    瘦子一行人走到老鴇徐娘麵前,嬉笑說到:“徐媽媽。”

    老鴇徐娘隻是撇過頭去當沒聽見。見此瘦子四人也不見怪,圍過去紛紛“徐媽媽”“徐媽媽”叫個不停,聲音親昵還帶著顫音,給旁人聽見保不住就是一身雞皮疙瘩。

    如此叫了半晌,老鴇徐娘貌似再也受不住,回頭沒好氣地喝到:“叫你娘的叫,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每次一來就沒好事,有啥事快說。”

    四人為首的瘦子靠上去說到:“徐媽媽,還能有啥事,我們副幫主說今晚準咱們記個賬,這不就來找徐媽媽你了唄。”

    老鴇徐娘聽了這話,眉頭皺成一團,說到:“記賬記賬,天天就知道記賬,記的賬本都堆到灶台那麽高了。你們什麽時候還清過?”

    瘦子陪著笑臉說到:“是是是,咱們幫裏邊欠紅樓的賬是多,可我瘦子又占過幾回便宜?咱們哥幾個來紅樓哪次不是規規矩矩的?好歹也放我們便宜一回吧。”

    老鴇徐娘眼睛一轉,貌似被瘦子說動,做勢考量片刻,眼睛卻把四麵廂房門邊掛著的竹牌瞄了一圈,說到:“行了,你們去喊小六,讓他帶你們去找墨琴、青棋、紫書、染畫這四個姑娘。今後可別在外邊說咱家沒照顧你們。”

    “啊?她們?”瘦子麵色為難地說到,“她們都是沒有人要的花牌,那青棋臉上那麽大個痣,那紫書看起來比咱姨媽都大。”

    “有的給你們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老鴇徐娘說著話轉身就要走,貌似不想再搭理瘦子四人。

    瘦子趕忙拉住老鴇徐娘的衣袖,苦著臉說到:“徐媽媽,求求你了。”其餘三人見狀也走上前搖著老鴇徐娘的手臂苦苦哀求。

    老鴇徐娘撇了撇嘴,似是不勝其煩,權衡片刻,對瘦子四人說到:“行了行了,放開手,這樣,你們讓小六帶著你們去找熙春、念夏、斂秋、拂冬。咱家可把話先撂在這裏,她們可是咱紅樓的紅牌姑娘,身子嬌貴得很,你們四個邋遢漢子可得小心些,要是粗手粗腳把她們弄委屈了來咱家這裏告狀,以後你們就別再叫咱徐媽媽。”

    “那是當然,徐媽媽你放心,我們還不把她們當活菩薩供著。”說完瘦子四人一溜風朝內院跑去。

    看著推推搡搡朝樓下趕去的瘦子四人,老鴇徐娘暗道:還是這些愣頭青好打發。

    突然一個年輕女子上氣不接下氣跑上樓梯,逮住老鴇徐娘說到:“徐媽媽,張公子又喝多了,吵著鬧著收不了場,你快去看看吧。”

    老鴇徐娘聞言抿嘴歎了口氣,跟著年輕女子去了。

    幾家歡喜幾家愁。那邊鹽糧幫瘦子四人得償所願與佳人**一度,這邊興隆鏢局趟子手黃文元酒桌前的年輕女子卻對他愛理不理,惹得黃文元歎息連連,暗道:知書姑娘今天心情又不好了。

    今日興隆鏢局做成一筆大生意,總鏢頭帶著鏢局眾人來紅樓擺宴答謝大主顧。現在眾人已經散場,黃文元就獨自留下趁機找這幾天把他迷得神魂顛倒的知書姑娘。

    女妓知書雖然是紅倌,但在紅樓這類的高檔青樓妓院中,通常來說並不是來客把銀子一甩,就能帶著女妓胡天胡地。來客付了女妓的身價銀子,女妓隻是出麵作陪,在紅樓裏打茶圍,吃花酒,花得還是來客的銀子。最後來客能不能一親芳澤,還是要女妓本人同意並談好價錢。

    自從幾個月前黃文元得了鬼麵青年一錠金子,來紅樓喝了回花酒後,黃文元就對偶然從他酒桌旁路過的知書姑娘驚為天人。數月下來為了見她銀子花了不少,黃文元卻連對方手都沒牽上過幾回。

    “黃哥哥,你這一桌的酒都喝完了,應該沒事了吧,那邊胡東家等了奴家老半天了。”知書姑娘輕抬素手撐著下巴,不耐煩地說到。

    “加酒,再上兩壺落桑釀。”按了按緊係腰間的錢袋,黃文元咬緊牙關說到。

    雅間醉紅鴛中,韓雪兒抹著眼角的淚痕說到:“於是,家父不從,最後居然反被那張乾會,夥同眾人栽贓誣陷貪腐修水壩的銀子,判了個斬首,可憐他清廉一生,到頭來卻死在清廉上。小女子家產被抄,家中族人皆被貶為賤民,或充軍,或為奴為婢。小女子因為自幼苦學音律,在當地小有名氣,被編入樂籍,成為坊教司的太音常聲人,終日為當地權貴演繹樂曲,稍有懈怠就被責罰。直到及笄數年幾番輾轉後,方才在徐娘幫扶下贖身,來到這婁王寨紅樓。”

    顧天憐摸著下巴聽得入神,說到:“這麽說來,楚國的太音常聲人就相當於梁國的樂戶,都是大罪之人的家人族人連坐被罰,世代貶作官署下人,如不是被人贖身,或逢大赦,再難成自由身。隻是梁國好像未有坊教司這個衙門,這些被貶之人受官署自行調配,沒有專門編入名冊。”

    絲竹聽著韓雪兒伴隨抽泣聲的講述,麵露同情,說到:“有此顛沛流離的經曆,難怪韓大家在音律和詩詞上的造詣如此深厚,都是感同身受,從心所發。”

    說完絲竹看向平放在圓桌上一張宣紙上的詩詞,筆記娟秀婉轉,展現出筆者不俗的功底。其詩為:

    “偎翠依紅樓,應記浮生若夢。

    挽綾江淮邊,難忘此身流離。

    同飲這席酒,還過前世恩情。

    若一朝情冷,願君隨緣珍重。”

    看著桌上詩詞,眾人默默品味,雅間中一時鴉雀無聲。

    “韓姐姐,天這麽晚了,該早點歇息了。”女婢紅兒突然催促到,看模樣恨不得直接拖起韓雪兒就走。

    “紅兒,今天姐姐難得遇上顧公子這位知音,讓我再多陪會兒。”韓雪兒揮手拒絕到。

    見此情況,顧天憐掏出一錠沉甸甸的金元寶放在圓桌上,拱手說到:“時間不早了,在下也有些事要忙,就此告辭吧。”說完起身就走,出門離去,如此直截了當,讓房中眾女都頓時愣住了。

    “顧公子,我送送你,”絲竹抱起桌上的笙,趕忙追了出去。

    其他四個女妓也接連拜別離去,一轉眼醉紅鴛裏就隻剩下韓雪兒主仆二人。這眾人一去,一副嘰嘰喳喳態的女婢紅兒反而緘默了。韓雪兒也放鬆了下來,不再挺腰直背,低著頭用手輕捶著肩膀。

    女婢紅兒動手卷起圓桌上的宣紙,忽而問到:“主子,你為什麽要陪著這顧東家這麽長時間?平時見第一麵的客人,你不都是喝杯茶就走嗎?今天卻又是奏曲又是寫詩,耗下這麽久才給奴婢打手勢。”

    “傻紅兒,這人可不凡,而且如此彬彬有禮,好過那些拿銀子買醉買笑的糟男人太多。姐姐我見得人多了,錯不了的。”韓雪兒麵露迷離地感慨到,“名頭再大,這青樓終不是我們女子久留之地。光陰如梭,紅顏易逝,我們總得尋著一個好人家,不求轟轟烈烈,不爭什麽名分,隻希望他身邊永遠有我一片位置。”

    說著說著,紅樓頭牌韓雪兒竟是癡迷了。

    一直奔到紅樓正門口,絲竹才追見顧天憐的背影,趕忙喚到:“顧公子!”

    顧天憐聞聲回頭,問到:“啊,絲竹,還有什麽事嗎?”

    被這一問,絲竹呆住了,想了想,羞愧地低頭說到:“奴家沒什麽事,就是想叫叫顧公子。顧公子,以後記得常來看看奴家,若是不能來,托人送個信也好。”

    顧天憐被眼前佳人的憨態逗笑了,思量片刻後說到:“絲竹,我如今住在婁王寨外邊的莊園,到這紅樓來的機會不多。女孩子在青樓待多了總是不太好。要不你來我的莊園給我當婢女怎麽樣?”

    “啊?”老半天後絲竹才反應過來,捂著嘴難以置信地問到,“什麽?顧公子,你要為奴家贖身嗎?”

    “贖就贖了唄。”顧天憐灑然一笑說到。

    再出門已經是夜,紅樓中仍舊傳出一陣陣歡聲笑語。月朗星疏之下,一男一女相伴離去,他們的影子被紅樓門窗中依稀透露出來的光亮在地上拉得老長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