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官道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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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中,一條上下崎嶇,左彎右繞的黃泥路麵隱沒其間。
這條黃泥路,隨著周遭的地勢變化時寬時窄,路麵坑坑窪窪起伏不定,最寬處也不到兩丈,即便是小巧些的馬車也難以兩輛並行,有些地方浸著一圈圈的泥水灘,有些路段被不知從哪裏滾來的亂石和巨木阻斷,有些地方走著走著,路就突然被繁茂的草木給遮蓋,一時半會找不見去向,隻有往前摸索著行上一段距離,才能重新尋回路麵。
道路的周邊,是漫山遍野的草木,透過路邊的樹林,偶爾能見到四麵突起的山峰。天將破曉,天地交接的一線隱隱發白,幾顆明亮的晨星殘留於夜空上,也不知幾時就會隱匿。好些卷黃的枯葉被風從樹梢上刮下,飄落在黃泥路麵,在上邊鋪起厚厚的一層,觀這幅景象,此時莫不已是入秋時節。
在這條黃泥路的某一段,一個人影不緊不慢,孤身行走之上,四周如此安靜,除了絲絲蟲鳴,就隻剩下他腳踩泥地上發出的“滋滋”腳步聲。
靠近一觀,這人影卻是個眉目清秀,皮膚白淨的青年男子,一身華貴深衣,發髻挽在頭中,耳前兩條長鬢角搭在雙肩上,頭中戴著小冠,身材不見壯碩,似是四肢不勤的讀書人。可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中,哪有書生敢這樣一個人獨闖夜路?
這青年男子在這黃泥路上走得不急不緩,時不時轉頭觀賞周圍的風景,一點也不見趕路的焦急。看這青年男子發絲間結滿了露珠,顯然是在這荒郊野外行走了不短的時間。沾在發絲上的露水,男子任其順著臉頰一滴滴滑落,將身上奢華到顯得花哨的衣麵打濕。這副落湯雞的模樣,在青年男子悠然自得的氣派下,瞧起來卻別有一番灑脫的風範。
這青年男子正走著路,忽而耳朵一抖,詫異地回過頭,看向身後的路段,做勢思考了片刻,隨後淺蹲下身向上一跳,也不見他使了多大勁,身子卻輕飄飄升起三丈來高,越過路邊的一顆老樹。在半空中,青年男子如蜻蜓點水一般,單足在一根粗實的枝丫上一踏,身影借力再一次騰起,隱沒在四五丈開外的一座山丘後邊。
青年男子躲藏起來後沒多久,隻見又一個人影自黎明昏暗的霧氣中顯現,沿著黃泥路緩緩朝這邊走來。
細看此人,卻是個大眼睛,粗嘴唇,膚色顯黑的中年壯漢,一身灰黑色勁裝短打,腿臂肌肉僨張,身材結實修長,一看就是經過辛勤的操練。雖說這黃泥路麵凹凸不平又有些濕滑,中年壯漢卻在上邊邁著大步,走得很是穩當。行進間,中年壯漢頻頻搖晃腦袋,目光四處擺動,查看著周遭環境。
這時天剛見亮,拐過一段彎路後,中年壯漢停下腳步,伸腿抖了抖粘在皮靴底的黃泥,貌似想歇口氣,轉身時眼角卻不經意瞄見了地上的些許痕跡,身子立馬一僵,顯然是察覺了什麽狀況,卻不宣揚,反倒是舉手伸了個懶腰,嘴中嗯嗯有聲,手掌放下時好似隨意地搭在腰間長刀的刀柄上,而後靜立在路邊等待。
候不多時,陣陣馬蹄聲,鈴聲和車輪的咕嘟聲由遠而近,響起在這片黃泥路段上。應著聲音,一架接一架的馬車,順著中年壯漢來時的方向跟了上來。這些馬車式樣各異,或大或小。零零散散一些路人,身穿粗麻布衣裳,背著大小包裹,步行在這些馬車的前後左右。
跑在最前邊的一架馬車上,一人岔著腿坐在敞篷車廂上,背靠著一堆麻袋,身子隨著車廂的顛簸來回搖擺,眼皮不停打架,一副沒睡飽的模樣。
馬車行近後,車廂上這人發現中年壯漢候在路邊,連忙支起身子探出頭來問到:“怎麽了?岩哥,開拔沒多久就歇腳了,不是說今天要趕著進山嗎?身子哪不舒服了麽?要不上車歇會兒?”
瞧車廂上這人也是個體格健壯的男子,身上裝束和路邊等待的中年壯漢很是相似,隻是年歲稍輕些,同樣隨身攜帶著長刀,看著比中年壯漢所帶的那把要短窄,形狀如同柳葉。
中年壯漢伸出食指在嘴唇上一點,對車廂上這人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湊過頭去小聲說到:“豐子,前邊有動靜,不要聲張,我去後邊提個醒,你在這看著點。”言罷他招呼駕座上的車夫停下馬車,穩步向馬車後邊走去。
見最前邊這架馬車突然不走了,後麵的馬車也跟著一架架停了下來,沒一會兒整支馬車隊就在黃泥路上止步不前。馬車隊中的一行路人們接連踮起腳尖舉頭張望,互相交流詢問,想知道前頭遇上了什麽情況。
這支馬車隊一行人裏,除了車廂上的年輕壯漢豐子外,還有一些身著各色勁裝,隨身攜帶各式長短兵器的青壯男子。他們穿插在馬車隊各處,有的坐在車廂上四麵張望,有的三三兩兩與路人隨行,此時中年壯漢一個個找上他們碰頭。
這些勁裝青壯男子得了中年壯漢的示意後,除了幾個人留在車隊各處觀察動靜外,剩下的陸陸續續聚作一團跟在中年壯漢後邊,看人數可有七八個。
中年壯漢領著這批人,回到他剛才等候的地方站定,而後舉手抱拳頻頻抖動,衝著四麵的無人空地做過一個江湖禮,朗聲說到:“不知哪位前輩高人在此?我等護衛商隊途經此地,如有打擾多多包涵,若不嫌棄還請閣下賞個臉相見。”
聽了中年壯漢此言,馬車隊中的一行路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卻都不敢把聲音放大,四周響起一片悉悉索索的人聲。
不久後人聲散去,馬車隊眾人又靜候了片刻,隻見先前躲藏起來的那位青年男子,從黃泥路旁的小山丘上悄然現身,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步走到一行人身前。
青年男子站定中年壯漢對麵,對他拱手作揖,掃視旁邊的路麵一眼,張口問到:“尊駕如何覺察在下的?可是腳印?”
中年壯漢正來回端詳著青年男子,被這一問愣了愣,反應過來後回答到:“是的,閣下留在地上的這一路腳印原本就很清晰,突然中斷了,當然令人覺得反常。”
青年男子聞言莞爾一笑,又回頭打量著地上,又問到:“有這麽明顯嗎?尊駕好眼力。可憑著看到的幾處腳印,就喊停了一整個馬車隊?會不會有些興師動眾了?”
“吃這碗飯的,算不得什麽,小心駛得萬年船。”見對方態度還算和藹,中年壯漢緊繃的麵色放鬆了些,抱拳說到,“鄙人魏井岩,見過高人。”
“幸會,在下顧天憐。”青年男子低垂雙目,拱手說到,“在下也是路過此地,驚擾到各位還望見諒。”
不消說,這青年男子自是在婁王閣留書出走的顧天憐。自他露麵後,中年壯漢魏井岩和他身後的勁裝男子們就有幾分緊張,幾句交談後顯得輕鬆了不少,卻也沒有完全放鬆戒備。
中年壯漢魏井岩看過顧天憐幾眼,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問到:“高人,這個時辰你身處婁楚邊境的官道,可是要進方奉山,趕往楚國境內?”
“不錯。”顧天憐點頭說到。
“那恰好和我等這商隊同路,如果高人不嫌棄,我們不妨結伴同行,路上也多個照應,有人說說話,行程中也少些煩悶。”中年壯漢魏井岩微笑邀請到。
聽得此言,我們的顧天憐著眼掃望過停在他麵前的商隊,但見大小馬車有七八架,三五成群的路人加起來該有四五十個,裏邊高矮胖瘦男女老幼,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就顧天憐的見聞,眼前這隊伍的規模,在走商過客搭夥而成的商隊裏邊,隻能算是中小。
商隊中這一行旅人,無論是乘車的,還是步行的,身上穿著的都是灰黑色調,粗麻布料的厚實衣物,旁人很難根據衣裝看出他們的身份,唯有那十來個隨身帶著兵器的勁裝青壯男子,能讓人一眼識出是商隊的隨行護衛。
顧天憐掃望商隊時,眾人也在回望著他,當中偶有幾人竊竊私語,卻無人站出來反對,顯然中年壯漢魏井岩在這商隊中說話很有分量。
低頭略一沉吟,顧天憐灑然說到:“有何不可。”
中年壯漢魏井岩聞言麵露喜色,側身一伸手,說到:“高人這邊請,豐子,你下車陪著高人走上一段,跟高人講一講我們這商隊沿途要去的地方。”
“不要麻煩了,大家自便就好。”顧天憐擺了擺手,自顧自地走進商隊混入人群之中。
中年壯漢魏井岩轉身走到領頭馬車旁邊交代了車夫幾句,隨著車夫一聲鞭響,商隊起程繼續前行。這段小插曲過後,領頭的馬車走得比之前快了少許,連帶著後邊的一行旅人也都加緊了腳步。
麵見顧天憐過後,中年壯漢魏井岩在商隊中跑前跑後,一會兒清點整理馬車上的貨物,一會兒差遣叮囑商隊中的護衛。
忙活過一陣後,魏井岩自覺安排妥當,抬眼看了看前方安步當車,走在一行旅人當中的顧天憐,轉而移步到商隊中的一個路人身旁,輕聲說到:“沈東家,剛才之事魏某自作主張,未有事先知會沈東家,還請東家千萬不要責怪才好。”
被稱做沈東家的這個路人,卻是一名其貌不揚的老翁,背著個小包裹行走在一眾路人中間,步子不緊不慢,顯得身子骨還挺硬朗。看他衣著樸素,默然目視前方的模樣,毫不張揚,要不是魏井岩這一開口,怕是沒人會猜到他是這支商隊的大東家。
沈東家輕輕一拱手說到:“魏鏢頭,這麽客氣咱們可就見外了不是?這趟出行前你我都已經商量好了,道上遇事全憑魏鏢頭便宜處置,我等悉心聽從安排就是了。”
看沈東家態度隨和,沒有表露出絲毫不滿,魏井岩點了點頭,抱拳請辭後,又來到年輕壯漢豐子跟前。
這時豐子和另一個勁裝壯漢肩並肩走在一架馬車後邊,正眉飛色舞地笑著,好似在聊些什麽趣事,見魏井岩來了,豐子嬉笑打招呼到:“岩哥。”
“魏鏢頭早。”豐子旁邊的勁裝壯漢也應聲說到。這人真是牛高馬大,整整高了豐子一個頭,而且身材粗壯,四肢健碩,挺著一個肚腩,加之臉麵寬大,一張嘴總是半張開著,讓人一眼望去就覺得笨拙呆傻。
這高個壯漢當然也攜帶著隨身兵器,卻是一把長柄大單錘,人頭大小的錘頭黃燦燦,該是銅製,上邊有幾條等寬的弧形豎紋,瞧起來像個圓圓的南瓜。大錘把柄比一般成年男子的手臂還長,看上去沉甸甸的,可掛在高個壯漢的腰間,他走動時卻看不出費勁。如此笨重的兵器,配上這般憨傻的人,倒是顯得很是搭配。
“樹墩,跟你說過幾次了。”豐子一巴掌拍在高個壯漢的肩膀上說到,“咱們在外邊幹活的時候,說話不能暴露身份,叫魏鏢頭岩哥就好啦。”
“哦,岩哥早。”或許是習慣了和豐子打鬧,高個壯漢樹墩不覺得豐子言行冒昧,隻是呆呆地點頭應下。
心裏想著這些,魏井岩開口對這二人說到:“你們這兩個小子,可想過為什麽人有兩隻眼兩隻耳,卻隻有一張嘴。就是讓你多看多聽,少說話。常言道: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道上跑活,要機警慎言。偏偏你們二人,一個機靈,嘴巴卻閑不住,一個雷打不動,反應老慢半拍。老是這幅德行,你們二人何年何月才能自己當上鏢頭,領頭護鏢?”
聽了魏井岩的數落,豐子笑道:“年初咱才剛從趟子手升上鏢師,想那麽遠的事幹什麽,跟著岩哥跑活不也挺好的麽。瞧瞧人家樹墩,鏢師都幹了三年了,還沒領上鏢,他都不著急的嘛。”
“哦。”樹墩呆板地悶聲回了句,也不知道把話聽進去了沒有。
魏井岩見狀搖頭苦笑,暗道:帶出來的這兩個鏢師,都是鏢局裏的年輕好手,勤快肯幹,就是脾性不太好,一個冒冒失失,一個又太魯鈍,想來潘總鏢頭也是想找機會讓他們出來多曆練,這才一股腦塞在我這,一同跑這趟活。自己幾番教導,這兩個小子還是老樣子,怕是要等哪天吃了個大虧以後才能有所長進。
三人並行在官道邊,忽然豐子眼珠子一轉,回頭看向魏井岩,狀似想起了些什麽,想說又猶豫著不好開口。
躊躇了好一會,豐子終於還是憋不住,問魏井岩到:“岩哥,剛才路上遇見那人,你為什麽要邀他同行?岩哥你不是常說,出門在外,不識底細的人不要多打交道嗎?”
側頭瞟了豐子一眼,魏井岩答到:“我這大半年都怎麽教你的?官道上行走一定要學會拿眼識人,你先好好看看他,再與我說。”
豐子聞言斜起身子歪著腦袋,看向顧天憐在人群中時隱時現的背影,就見他一身華貴深衣,衣麵上邊的錦繡花紋圖案精細,色彩鮮豔,晃得豐子一陣眼花繚亂,不由歎到:“看他這一身行頭,也實在太招搖了,哪有人趕遠路這樣穿的?不說方不方便,在官道上這般醒目,肯定會平白無故惹上不少麻煩。如此不知事,怕不是哪個世家大戶裏邊,沒見過世麵的公子哥吧?”
魏井岩聞言哼哼一笑,說到:“你多瞧上幾眼。”
豐子看著顧天憐的深衣,感到迎麵吹來一股冷風,捏了捏自己身上厚實的粗麻布衣料,驚覺地說到:“這人的衣物不隻看起來奢華,還顯得單薄。如今已經入秋許久,今兒早上天氣涼,霧水又這麽大,他怎麽不多加衣裳?還跟個沒事的人似的?”
魏井岩輕輕點頭,提示到:“你再看看他腳下。”
聽了這話,豐子望向顧天憐腳底,見他雙腳穿著繡有精致花紋的錦靴,下邊踩著一雙方頭木屐,走在官道高低不平的黃泥地上如履平地。木屐底下的兩個木根,隨著顧天憐的步伐在泥巴地上紮出一個個“二”字形的足跡,泥點四濺起來,卻絲毫沒沾染上他的錦靴和深衣下擺。
“這人的下盤功夫真是穩當得很。”豐子邊說邊點著頭,轉而又想起了些什麽,四周打量了一下後,接著說到,“咦?這個路段,最近的村寨都得有個七八天路程,這人身上也沒見背著行囊,他難道就穿著這身衣物和鞋子,空著手一路走到了這來?他真是一個人來的?這,這不是找罪受嗎?”
作為走南闖北的鏢師,豐子可是知道,在這荒郊野外的官道上趕路,山賊路匪不可不防,但路途中的勞累和傷病也是走商過客的大敵。日複一日的趕路,每天風餐露宿,日曬雨淋,再好的身子骨也有捱不住的時候。萬一有個大小傷病,在缺醫少藥的情況下,旅人處境可是凶險異常。
正因為如此,旅途中的衣物和鞋襪,包括帳篷,傷藥,飲水,幹糧這些隨身用品,對走商過客來說格外重要,哪有人敢不準備個周全。
雖說豐子多年習武,身體比尋常青年男子強健數分,但是此時身著厚實的衣物,他尚且覺得有些寒冷。腳上結實的牛皮靴緊緊紮在褲腳上,他在這坑坑窪窪的路麵走上一天,仍然感到腳底快被磨掉一層老繭。若是讓他穿上前邊公子哥的那身行頭,獨身行走在這個時節的荒山野嶺中,他真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幾天幾夜。
想明白了這些關節後,豐子再抬頭望向顧天憐,隻覺他那番原本令人有些反感,悠閑自在的做派,現在卻讓自己覺得高深莫測起來。不由點頭說到:“岩哥,我看出來了,這人不一般。”
聽豐子這樣說,魏井岩輕撫下巴上的絡腮胡,麵露讚賞的笑意,說到:“早先我留心查看地上的一路腳印,發覺明顯是剛踩下去的鞋印,延伸到路中空曠處卻突然中斷,這腳印若是屬實,那這來者的輕身功夫著實匪夷所思,擔心有詐,這才讓商隊停下來,先探一探風聲。而後得見此高人,隻覺得他氣度非凡,又有些讓人捉摸不透,此等人物,我可是好些時日沒遇上過了,尋個機會順路認識認識,攀個小交情,不是壞事。”
頓了頓,魏井岩接著說到:“不過依我之見,這類人物的性情往往與常人不同,能結交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要勉強,你們二人切記,萬萬不可招他厭煩。我的這個意思,你們找時間也知會下邊的趟子手一聲,明白了嗎?”
“知道了。”豐子樹墩二人聞言點頭答到。
抬頭看了看天色,魏井岩拂去衣麵上的露珠,說到:“今天我們趕著進山紮營,所以才天還沒亮就催著大家動身,這會兒看起來又得變天的樣子,趁著天氣還行,我們還是再走快些。免得路上有個耽擱,到不了預定的地方。樹墩,你照例去後邊盯著,防著有人掉隊,豐子,你去領頭的馬車那裏看著,督促他們別落下了行程。”
應承下魏井岩的話,豐子樹墩二人分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