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紮營山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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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聽人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咱還不太信,今天可算是見識到了。那廝當真可惡。”鏢師豐子嘴嚼著草根,一邊從馬車車廂裏抗起一捆皮革遞下來,一邊打抱不平地說到。

    “那夥人退走後,高人可有說些什麽嗎?”鏢師樹墩從豐子手中接過皮革,回問到。就見這捆皮革老大一卷,鏢師樹墩兩隻手還抱不圓,隻得用手扶著扛在肩上。

    “高人一路低著頭不說話,這也難怪,一片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任誰都得煩悶。”鏢師豐子又從車廂中翻出幾個大包小袋,手拿肩扛著跳下了車廂。

    “跟那樣些人客氣個什麽,一人給上一棒槌打發了就是。”鏢師樹墩抖了抖肩上的重物,搖頭晃腦地說到,寬臉上的贅肉隨之左右擺動。

    “開始咱也是這麽覺得,可想了想後,還是感到岩哥那句說得對:這些人就是橫在路邊的馬糞,踩上一腳還得髒了自己的鞋,真要想你說的那樣一棒槌把他們了結掉,管殺你還得管埋。”

    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談中,豐子和樹墩二人離開馬車,認著一個方向行去。

    這是一片渺無人跡的叢林,到處是品種不一的高矮樹木,樹叢間遍地都是青翠的野草,直沒豐子和樹墩膝蓋。四周如此僻靜,二人腳踩草地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響,混著偶爾幾聲蟲鳴鳥啼,組成一支安寧的樂曲。

    二人在樹叢的間隙中摸索著前行,忽而嘩嘩的水流聲,由小而大自前邊傳來。

    邁前幾步,二人撥開一片結著小漿果的灌木叢,眼前豁然開朗,就見一個內有瀑布的小山穀,映入二人眼簾。

    這山穀,占地不足兩畝,三麵都是峭壁,穀口寬敞,越往內越狹窄,在最裏邊的位置向上望去隻餘一線天。看這景象,仿佛是這山體被生生切了一塊出來。

    山穀中草木也顯茂盛,但明顯經過一番整理,沒有穀外那麽雜亂。就在旁邊不遠處,一名勁裝青壯揮舞著一把起鏽的鐮刀,正清理著地上的野草。

    一條半丈來長的瀑布,順著一側的峭壁流下,傾灑在一片亂石當中,日積月累的衝刷,在亂石堆上衝出了幾個小坑。小瀑布的水落下後分成幾股,在亂石堆曲折地流過一段後,蓄積在旁邊的一個小池塘裏。

    池塘清澈見底,一眼就能望見裏麵一股股碧綠的水草,和一條條巴掌大的小魚。一群馬匹在在池塘邊擺動馬頭飲著水,將掛在脖子上的馬鈴搖得叮當作響。

    山穀中不見房屋,該是無人居住,此時裏邊卻能看見一群男女老幼,人數該有四五十。他們大都風塵仆仆,臉上寫滿疲憊,正三五紮堆歇息著,或席地而坐,或躺在岩石上。

    在山穀邊觀望一圈後,豐子和樹墩走進穀中,在池塘邊卸下身上的包裹和皮革。幾步開外,商隊鏢頭魏井岩正動手支著柴禾堆。

    魏井岩將長短柴禾互相搭放,架成高高的一圈,然後從懷中取出拇指大小的火折子,掰開蓋吹了吹,卻發現燃不起來,這才想起今日淋了挺久的雨,這火折子怕是早沾上了水氣。

    正巧見豐子和樹墩二人來了,魏井岩對二人一指柴禾堆,說到:“來得正好,快把這火堆點上,天就快黑了。”

    一手拿著塊灰黑的石塊,一手拿著把鐮刀狀的金屬小件,樹墩俯身對著地上的一小團絨絮,一下下摩擦著手中二物,肥大的屁股向後撅得老高。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可把旁邊的魏井岩和豐子看笑了。

    “高人呢?怎麽穀中沒見著他?”豐子將剛搬來的那捆皮革解散攤開,問魏井岩到。

    “喏。”魏井岩往旁邊一努嘴,豐子順著方向望去,就見顧天憐佇立在山穀邊一座懸崖上,負手麵向西邊,像是在觀賞著落日的餘暉。

    豐子順勢看了看下邊的峭壁,發現根本找不到下腳攀登的地方,不由疑問魏井岩到:“他這是怎麽上去的?岩哥你見著了嗎?”

    “沒見著,一不留神他人就不見了,再找著他時已經在那裏。都半柱香時間了,他立在那一動沒動,看樣子太陽不落山,他是不會下來了。”

    魏井岩邊說著,邊和豐子一人扯著皮革的一角,合力將其展開。就見這皮革乃褐色,長寬丈許,裏邊包著幾根麻繩。二人將整塊皮革搭在兩根豎立地麵的木杆上,將幾根麻繩拉直,繩頭緊係於數個小木樁,再把這些小木樁牢牢釘在四周的地裏。這塊皮革被支撐平整後,方才顯出它的本來麵目,竟是一頂帳篷。

    魏井岩和豐子二人忙活完,胖墩也生好了火。魏井岩從一堆大小包裹裏邊揀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半圓形布包,翻開外邊的粗麻布,就見是一口用油皮紙包好的鐵鍋。

    取出鐵鍋,魏井岩將其端放在火堆四周架起的石塊上,用隨身水囊在池塘取來清水倒入裏邊,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好像這鍋是個寶貝似的。

    忙活完這些,天也見黑了,三人圍著火堆而坐。

    “今天麻煩事真多,還好一隊人馬腿腳利索,在太陽落山前趕到了地方,不用抹黑走夜路。”魏井岩輕舒一口氣,轉頭問豐子樹墩二人到:“這才一天時間,你們怎麽也改口跟著我叫起他高人起來了?”

    “那人年少多金,處事從容,難得還不顯紈絝的習氣,待人有禮,很有善心,看起來身手也好得很,當得起高人二字,還是岩哥你眼光獨到。”豐子伸手在火堆旁暖了暖,回答到,“要說高人有什麽不好的地方,就是言行太令人不可捉摸,不過也無傷大雅。依我看呀,他就是個武林世家的子弟在行走江湖,選在這個時節入楚境,指不定就是趕去常倉郡,要參加五年一度的武林峰會。”

    樹墩聞言也跟著點了點頭。

    看見二人一臉稱道之意,魏井岩無聲輕笑,不置可否。暗道:年輕人就是這樣,喜歡就欣賞,不喜歡就疏離,卻不知這處世為人,知人知麵難知心呐。

    想到這,魏井岩不由又轉頭看向一邊的山崖,但見灰黑天幕下,一道朦朧的人影還立在山石之上,顯得形單影隻。

    “岩哥,豐哥,樹墩哥。還沒吃呢?”這時一個人憨笑著走了過來,手裏提著一個布包,觀其麵貌,卻是那輪在今日探路的趟子手。

    魏井岩眼角一瞟見這人,當即伸手拿起一隻長木勺,目不轉睛地在鐵鍋裏來回攪動,看似很忙的樣子,可這鐵鍋裏就是半鍋還沒煮開的清水,哪裏需要這般料理。

    豐子和樹墩二人見魏井岩擺出這幅樣子,也都低著頭不說話。探路的趟子手被晾在一邊沒人理會,一時間好是尷尬。

    耗過一會兒,見實在沒人搭理自己,探路的趟子手開口說到:“得,打攪三位大哥了,其實俺就是剛才在前邊樹叢裏找到一點好東西,想給三位大哥送來,東西俺放這,那邊還忙,俺就先過去了。”

    說完探路的趟子手將手中布包放下,轉身小跑著離開了。

    豐子抬眼看了看魏井岩的臉色,見其麵不改色,好似剛才就沒見到人來過。豐子心裏有些顧慮,可也想著答應人的事不能不管,於是探手過去拿起地上的包裹攤開,就見裏邊是一個個雞蛋大小的白色蘑菇,菇柄一指來長,菇頭圓潤飽滿。

    一見這玩意,豐子當即眼睛一亮,說到:“好東西啊,這白蘑菇去年我吃過一回,叫不出名字,但是味道著實鮮美,放在清水裏加點鹽,就能煮出肉味來。聽他們說,一年裏邊隻有這個時節的雨天後才能在深山中找得到。岩哥,今天我們可是有口福了呀!”

    聽了這話,樹墩眼巴巴盯著這包白菇,直砸吧嘴,像是下一刻口水就要掉了出來。

    魏井岩卻還是不動聲色,側眼看向豐子,問到:“我沒記錯的話,這趟子手可是你同鄉?”

    被這一說,豐子心裏越發忐忑,摳著後腦勺嗬嗬笑道:“岩哥,這不是……你也知道……弟兄們都挺賣力的。其實呢……我尋思著吧……”

    “好了好了,不要說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這麽著吧,就讓這趟子手抗一個月的貨物了事,不過你可要跟他講明白了,好自為之,下不為例。”魏井岩收回目光說到。

    豐子聞言趕忙一拍胸脯說到:“一定一定,我早就跟他說了,岩哥吩咐下來的事,要再敢偷懶,不等岩哥發威,我豐子就得先收拾他。”

    說著話,豐子將手中整包白蘑菇一股腦丟進鐵鍋裏,冒著熱氣的鍋中濺起絲絲水花,嚇得豐子又趕忙一縮手。

    魏井岩沉吟片刻,瞥了豐子一眼,皺起眉毛又問到:“豐子,你說,我待手下這幫弟兄們,是不是太過嚴厲了些?”

    豐子被問得一愣,抓了抓腦袋,說到:“還好吧,岩哥管得雖嚴,可也賞罰分明,定的規矩是多了些,可都有理有據,而且岩哥自己也遵守著,並不是幹指揮著不幹事。別人我不敢說,反正我豐子是挺服岩哥您的。”說著豐子又露出那副招牌般嬉皮笑臉的表情。

    “岩哥道上熟門熟路,跟著岩哥不操心。”樹墩嘴裏說著話,眼睛卻隻盯著鐵鍋中翻滾的白蘑菇不放。

    聽二人這一說,魏井岩眉頭略展,感慨到:“我魏井岩自冠禮後起跑馬護鏢,在這婁楚兩國的官道上漂泊了半生。再過兩年我魏某就到了知天命之年,如今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也該收手頤養天年,到時候買上幾畝閑田,養養花,逗逗鳥,做個小富人家,日子過得悠哉,想著也美。”

    聞言豐子樹墩二人麵露欣慰的笑容。

    可魏井岩想了想,又低頭作沮喪狀,接著說到:“但說來又奇怪,這麽多年來,我魏某一直以為自己忍耐官道上的風風雨雨,山高路險,就是盼著這麽一天。可這一天真到眼前了,不知怎麽心裏又有幾分舍不得。哎,這般艱苦勞累的營生,又到底有什麽好的呢?竟然也讓我放不下了。無論如何,眼前這跋山涉水的日子,魏某是過一天少一天了。”

    從魏井岩的話語中聽出好些傷感,豐子樹墩二人沉寂半晌。豐子歎了口氣,問魏井岩到:“岩哥,要知道,假使閑過頭了,這人也是受不住的。岩哥你吃得苦,受得累,挑得起大梁,在咱們鏢局幾個老鏢師裏邊排的上號,收了手之後,就沒想過混個鏢局長老當當?到時候隻需要帶一帶徒弟,指點一下慕名來學拳的門生,在鏢局遇事的時候撐一撐場麵,又不用幹什麽費力活兒,就上有月俸可以拿,下有徒弟門生搶著來孝敬,豈不美滋滋。”

    聽此一言,魏井岩說到:“豐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麽多年來,我在鏢局和常倉郡分店的謝鏢師一直不對付,他幾番尋滋生事,又跟總鏢頭攀親帶故,鬧得我心煩,這才主動請求,攜家眷來了婁王寨。可這一年過去,你們也該看出來了,潘總鏢頭又一直當我是常倉郡那夥的親信。潘總鏢頭做事周全,我不能說受過他什麽虧待,但也清楚,他沒拿我當自己人。如此兩頭不討好,鏢局長老這事,**不離十,是要黃了。”

    旁邊的樹墩聽言,瞪著眼睛琢磨了一會,也開口了:“岩哥你也可以去給大戶人家當護院唄。咱打聽過,世家大戶最喜歡岩哥這樣的老鏢師給他們看家護院了。那裏好吃好住,不用到處跑,月俸還不比當鏢師少,要是能混上個小頭頭來當當,想來也是極好的。嘿嘿。”

    這番話也不知樹墩是聽誰所說,最後他還擠眉弄眼,學起那人的語氣來。說著說著,樹墩又砸吧著嘴巴憨笑起來,看來他所描述的這副情形,就是心中自己日後的幸福歸宿。

    聽了樹墩的話,魏井岩微笑不語,暗道:給大戶人家當護院,也算得上是鏢師退養後的一個著落,可這也是刀口上混飯吃的活計,哪有樹墩說的那般單純。一些名門世家把家中護院當下人使喚,自己這樣的老江湖自在慣了,肯定是受不了的。一些商賈門店對坐店的老鏢師倒是客氣,可奈何吝嗇,給不起較高的月俸。又以禮相待又能給足銀子的世家大戶也不是沒有,隻是那種肥缺往往早有別人眼巴巴地候著,你還未必競爭得過。

    心裏想著這些,見樹墩一副樂得合不攏嘴的樣子,魏井岩也不願去澆他冷水,轉而問旁邊的豐子到:“那豐子你呢,想過以後幹點什麽嗎?”

    豐子聞言哼哼一笑,朗聲說到:“等當上幾年鏢師,存夠了銀子,咱要開一間自己的武館!打開門收徒弟!到時候,咱請岩哥來當教頭!”說完豐子滿臉洋洋得意,好似他現在就已經當上了武館館主那般。

    魏井岩一聽這話,覺得更加不靠譜。武館這行當,水可深得很,外行人看不懂的小門道多了去了,連自己這閱曆和身手皆還過得去的老武師,都生不起絲毫想法,豈是豐子這個血氣方剛的小年輕能拿得住的。

    這些話,魏井岩當然也不會說破,還想:等再過個幾年,這兩個小夥,不知還會不會是今天這想法。

    柴火堆中閃出幾點火星,發出“劈啪”一聲的響動,將火堆邊的三人從各自的思緒中喚回。三人抬頭一看,發現麵前鐵鍋中的清水已經燒得沸騰了許久,一堆白胖胖的蘑菇在當中上下翻滾,散發出誘人的鮮香。

    魏井岩環顧四周,就見天已經黑透。但自己所處的這山穀裏頭卻並非漆黑一片,遍地都是零零散散的篝火,一如他們三人這裏一般,一群人聚在篝火旁聊天煮食。

    見這景象,魏井岩忽而覺得內心某一處被什麽東西觸動了,懵懂間好似明白了些什麽,臉上露出緬懷的神情。

    這時豐子不知從哪尋出來一個木碗,從鐵鍋中盛滿一碗熱湯來送到魏井岩麵前。湯碗裏冒著騰騰熱氣,驅散了秋夜裏的寒涼。

    淡然笑過,魏井岩終是放下心事,和身旁二人一起邊吃邊聊起來。就見圍著篝火堆,四麵再次揚起一片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