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顧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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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初升,延綿不絕的山嶺,漸漸呈現在廣博的大地上。

    一縷晨曦灑在顧天憐的額間,讓他感到暖洋洋,不由睜開了雙眼,但見朝陽下,層巒疊嶂上籠罩著白茫茫的雲霧。群山的輪廓,在顧天憐的視線中延綿不絕,從近到遠,由濃及淡,直至變得若有若無,如同山水畫中勾勒出的一筆筆淡墨。

    站在山崖邊,顧天憐望向腳下的山穀,就見一頂頂不同式樣的帳篷立在花草樹木之間,其質地大多是粗麻布,偶有一兩頂是皮革製成。此時天還剛亮,穀中見不到人走動,這些帳篷的主人多半還酣睡其中。

    掃望至山穀中某處時,顧天憐忽然眉毛一揚,眼睛一瞪,似是被什麽景象激起了興趣,轉而行至山穀視線不可及的懸崖側麵,單手捏著衣擺,自崖頂跐溜一躍而下。

    在下落的過程中,顧天憐身上間歇著閃爍起一陣陣綠光。每當光芒閃動,一陣狂風就驟起在顧天憐身旁,吹得他襟飄帶舞,他的身影好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推動,在毫無借力的情況下,變換著運動方向,其軌跡如同扇動著翅膀,俯衝撲食的蒼鷹。

    顧天憐雙足不時點在峭壁間突起的山岩上,借以緩衝落勢,再配合上這般神奇的移形換影之術,幾個呼吸間,他就從數十丈高度的崖頂落到了地麵,然後認著山穀小瀑布的方向走去。

    行不多時,顧天憐就來到穀中瀑布下的亂石堆處,十來個身著勁裝的青壯男子盤踞在此,他們有的在大呼小喝著舞拳弄腳,有的正屏氣凝神地蹲著馬步,有的坐在岩石上靜靜擺弄著兵器。

    商隊鏢頭魏井岩,就身處這批青壯當中,正劈著個一字馬,橫跨在兩顆差不多高度的矮石上,一手提著隨身攜帶的大砍刀,一手拿著一片包裹著石塊的粗麻布在刀身上來回擦拭。看這刀身被擦得鋥鋥亮,這麻布上肯定是浸了油。

    旁邊的鏢師樹墩,卻是雙手握拳提在腰身兩側,閉著眼睛挺胸直背,雙腿半蹲在地微絲不動,如同兩根樁木插在地上。看他胸腹一起一伏,氣息平穩悠長,高大壯實的身影如同一座矮山屹立在亂石堆中。

    年輕小夥豐子,坐在石頭上擺弄著手中的長弓,小口喘著氣,額頭的汗水還沒有幹透,應該是剛剛操練完畢。此時他手拿一把小毛刷,沾著旁邊木碗中的灰白色汁液,塗抹在弓身之上。這弓的弓弦卻是卸下放在一邊。

    顧天憐心中好奇,細細觀看木碗中的液體,看其色澤,覺得應該是樹汁樹脂混著桐油製成,其成分卻是和陸鎮居民用於塗刷牆柱的油漆很是相似。

    反複塗抹過幾道後,豐子放下毛刷,腳踩弓身將弓弦上好。此時一隻鳥剛好飛過眾人頭頂,被豐子瞟見,隻見他收腰開胸,將弓拉個半滿,隨手一箭就把這鳥給射了下來。顧天憐著眼一看,卻見這鳥喙尖爪利,該是猛禽。

    見此情況,顧天憐不由開口問到:“為何要射這鳥?這一路碰見過各種鳥類,都沒見你張弓去射,這裏邊有什麽講究的嗎?”

    豐子聞言趕忙一返頭,卻見是顧天憐站在岩壁轉角處,拍著胸脯說到:“我地個乖乖喲,高人你走路還真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的,嚇了咱一跳。這鳥是鷂子,喜歡捕食信鴿,有養信鴿的人家都會想方設法將之驅趕。我在鏢局射它們射習慣了,剛才瞧見就順手射了下來。”

    “喲,是高人來了。”“高人早。”“高人好啊,吃過早飯了沒?”見顧天憐來了,瀑布旁的一眾鏢師和趟子手紛紛向他熱情招呼到。狀似這才短短一天一夜,顧天憐就已經和他們打成了一片。

    見顧天憐來了,魏井岩從矮石躍下,笑嗬嗬走到顧天憐身旁寒暄到:“高人起得真早,昨兒睡得可好。”

    “尚可。”顧天憐拱手答到。

    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魏井岩暗忖:尚可?這人連個帳篷都沒有,也沒見他和哪家撘著鋪睡,莫不是一個人露天對付了一夜?這時節晚上露水重,等閑的壯小夥要是這樣在外邊躺上一宿,準得熬出個病來,但看看這人,氣色還好得很。單看這身板,我魏井岩就服。

    看了瀑布旁的眾人一眼,見有不少人還在熱火朝天地操練,顧天憐感慨到:“天才剛亮,就看到你們在此刻苦用功,真是勤奮有加。”

    “這有什麽。”豐子笑道,“我們岩哥成親的時候,洞房花燭夜那會兒,每日的晨練都沒有間斷過,這事老被他拿來訓誡我們。嘿!樹墩,跟你說多少次了別碰我的弓,快放下,弄壞了你一年掙的銀錢都賠它不起。快拿來!”

    卻見樹墩乘著豐子不注意,將他放在腳邊的長弓偷拿在手中擺弄,見被豐子發現,樹墩撒腿就跑。這兩人一追一逃,向著山穀裏邊跑開了去。

    “年輕人就是聒噪,高人不要見怪才好。”見兩人如此耍寶,魏井岩撫著胡須嗬嗬一笑,對顧天憐說到,“常言道: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空學幾個招式,不勤練基本功,不能靜下心來打磨身體,可是練武之人的大忌諱。”

    顧天憐聞言點了點頭,眼珠一轉,低頭沉吟起來,似是在暗自揣摩魏井岩的這番話。

    這時候,旁邊一名趟子手剛打完一套拳,滿頭大汗地收了功,幾步跑到魏井岩麵前,獻寶似地問到:“岩哥,我這套伏虎拳練了三年了。你看怎麽樣?”

    這拳打成這幅狗屁模樣,還有臉來丟人現眼,也是厲害。心裏想著這些,魏井岩嘴上卻微笑說到:“恩,不錯,很有幾分火候。隻是剛猛有餘,柔韌不足,需要繼續勤加苦練才是。”聽了這話,那趟子手抓著腦袋嗬嗬笑得合不攏嘴。

    顧天憐思量片刻,接著問魏井岩到:“魏兄,在下昨晚好像聽見穀中有爆竹的聲音?”

    “這個呀,高人看來是不常在外走動,才會有所不知了。在這露宿荒郊野外,夜晚時常會有走獸侵擾,所以紮營睡覺前都習慣會燒爆幾個竹筒,發出聲響驚走附近的野獸。”

    “原來如此,在下受教了。”顧天憐捏著下巴輕輕點頭,接著又問到,“不知商隊今日準備何時啟程?”

    “啟程?”魏井岩上下打量了顧天憐一眼,說到,“車馬隊可趕了好些天的路,這山穀背著風,又有水源,如此合適的宿營地點,官道附近可不是隨處都有,我們得在這裏修整兩天才會動身,高人難道有事要辦,急著上路?”

    “在下並無要事,既然如此,在下就在附近待上兩天,等你們一同上路就是了。”顧天憐說到。

    見顧天憐同意繼續和商隊同行,魏井岩頓時眉開眼笑,隨口說到:“其實人倒是沒什麽,挺一挺還能走,主要是拖著重物的馬匹,需要多吃食料,加以休養。”

    聞言顧天憐想起昨日自己在官道上用銀針醫治的病馬,點頭說到:“說的也是。”

    由於今日不用趕路,練完功後,一眾鏢師和趟子手三三兩兩,勾肩搭背聊著天,顯得很是懶散。魏井岩眼睛一瞟,權當沒看到,自顧自走開了。

    耗過一會兒,豐子樹墩和幾個趟子手帶上弓箭和兵器,興高采烈地結伴走向山穀外邊的樹林,這幅樣子,貌似是想獵些野味來加加餐。剩下的幾個勁裝青壯伸著懶腰往帳篷走去,看來是想睡個回頭覺補一補眠。

    日上三竿過後,車馬隊裏的旅人們陸陸續續從帳篷中爬出來各忙各事,這個偏僻的小山穀裏霎時變得熱熱鬧鬧起來。

    顧天憐一身華貴的衣著,背負著雙手左顧右看,在山穀中遊玩了一會兒。這副悠閑自在的招牌模樣,車馬隊中的一行旅人好似都已習慣,不予關注。隻有幾個流著鼻涕的小孩,用看稀奇的眼光盯著他,但也不敢靠近。

    這山穀就這麽點地方,轉了幾圈之後顧天憐就覺得有些乏味,還在心裏盤算接下來的時間怎麽打發的時候,忽而被一處動靜吸引了注意。

    就見在山穀中向陽的一角,長著一片灌木叢,裏邊的小樹四尺來高,枝幹指頭粗細,葉子巴掌大小,葉麵乃橢圓形,邊沿呈鋸齒狀,枝葉上滿是細細的毛刺。類似這樣的小樹在荒野中遍地都是,毫不起眼,看起來也不能食用,此刻卻有幾個背著竹筐的男丁手持鐮刀在將之收割,這是為何?

    顧天憐好奇心起,見其中一個男丁背起滿滿一籮筐枝葉就走,便趕忙跟了上去。

    這男丁走到山穀中的池塘邊上,將一籮筐枝葉交給一名中年婦人。婦人接過枝葉,稍加裁剪,去掉樹葉和嫩枝,然後捆成幾捆,拴上石頭,噗通一聲丟進池塘裏。

    眼見這幾捆枝葉慢慢沉到池塘底,顧天憐丈二摸不著頭腦,這又是在幹嘛?

    還好仿佛知道顧天憐的疑惑般,那中年婦人又從池塘中撈出幾捆枝丫來。這些幾捆枝丫貌似是婦人先前泡好在塘裏的,看上去被浸泡得有些鬆軟。中年婦人將其解開,揉搓成一團後一把抓住,在一塊刻有凹凸痕跡的木板上反複摩擦。中年婦人使得勁可大,顧天憐隔著老遠都還聽到“唰唰唰”的摩擦聲。這枝丫被水泡過後還很是堅韌,中年婦人在木板上搓了半晌還是沒有將它搓碎。

    顧天憐湊上前去,瞪大眼睛盯著中年婦人手裏的動作,卻是越看越糊塗,有心上前詢問幾句,卻又一時拉不下麵子,疑問得不到解答,顧天憐覺得心癢癢的渾身難受。

    就這會兒功夫,池塘邊的中年婦人貌似發現了顧天憐,見旁邊這人愣愣地盯著自己老久,中年婦人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躲開了。

    得,把人給嚇跑了,早知道還不如一開始就上去詢問好了。顧天憐砸著嘴暗自想到。

    “官人,這婦人是在準備紡麻線呢。”旁邊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顧天憐轉頭望去,就見一名女子舉著把玫紅色的油紙傘,站在自己身後數丈之外,衝著自己說到。

    “你,剛才叫我什麽?”顧天憐疑問到,而後抬頭看了看天,發現並沒有下雨,這一清早的太陽也不大,那旁邊這女子舉個什麽傘呢?

    “官人?”女子麵帶微笑說到,顧天憐聽其話語和舊識馮坤有些類似,覺得應該是楚國口音。

    “哦,這位姑娘應該不是梁國人士,在梁國一些地方,妻子稱呼丈夫也叫官人,剛才在下卻是聽得有些糊塗了。”顧天憐拱手作禮說到。

    “官人原來是梁國人,民女生於楚國,在民女這邊,官人叫得可都是您這樣的貴人。官人你可真壞,才一見麵就占人家便宜,咯咯咯。”舉著傘的女子雙手相扣,屈膝俯身,回了個萬福禮,嬌笑道。

    “呃,是在下失言了,還請姑娘不要介懷。”顧天憐低頭垂目說到。

    女子聞言抬眼瞄了顧天憐一眼,見他態度誠懇,卻像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般,雙手緊握著油紙傘的把手,喉嚨“咕嘟”幹咽一聲。

    “剛剛姑娘說,那池塘邊的婦人在準備紡線?”顧天憐抱著心中的疑惑問到,還想:這女子是如何知道我在想什麽的?我表現的如此顯形嗎?

    “是啊,這山穀中剛好有一片野生苧麻,又有這池塘,那婦人應該是想乘著機會做上一些。一般說來,麻料需要在活水中浸泡半月有餘才好用來紡線。那婦人浸泡的時間太短,所以才像洗衣物那樣,將麻料在搓衣板上用力搓洗,想讓裏邊的麻絲快些脫出來,隻是這樣做出來的麻布,質地肯定不好,是做不了衣服的,隻能製些粗麻繩,粗麻布湊合著用用。”女子回答到。

    “什麽麻?說的是她泡在池塘裏的這種小樹嗎?”顧天憐追問到。

    “苧麻,官人應該是家中富貴,沒有操持過家務,才會沒聽過。要知道,周圍這些人身上的麻布衣裳,他們身上的包裹,包括立在這旁邊的好些帳篷,還有日常用到的粗麻繩,可都是各類麻料做得呢。這苧麻,算得上是各類麻料裏邊最好的一種啦。”女子一邊輕輕搖晃著身子,一邊說到。

    聽了這話,顧天憐捏著下巴,張著嘴巴,做恍然大悟狀,說到:“原來是這樣,如此說來,是在下短了見識了。在下倒是在書上讀到過麻布是麻料所製,卻不知道麻料指的就是這些地上隨處可見的小樹。慚愧啊慚愧。”

    顧天憐早年生活在陸家大宅,衣食住行都跟隨一眾陸家子弟,私塾的先生隻教導陸家後生們經史子集,這日常學問卻隻字不提。離開陸家後,顧天憐一直在經營著悅來客棧,在壺口別院那會兒,他又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爺。這麽些年下來,這平頭百姓當中家喻戶曉的紡麻織布之事,顧天憐當真是不甚了了。

    “這些布衣瑣事,官人不懂也是尋常。官人若實在是好奇,民女這就可以為官人解惑,那邊民女的帳篷裏,就有紡線用具,若是官人不嫌棄,可以跟民女一同過去看看。”女子話語間一口一個官人,將手中油紙傘輕輕轉動,趁機還揚起眉毛斜眼瞟了顧天憐一下,做足了媚態。

    “這樣的話,也好,那在下就厚顏打擾了。”顧天憐對女子再次拱手說到,“在下顧天憐,還沒有請問姑娘芳名。”

    “民女姓秦,名紫笛。”持傘女子秦紫笛巧笑嫣兮地說到,“顧大官人請跟民女來,民女的營帳就在那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