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秦家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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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楚邊境,方奉山深處,天才剛亮,無名山寨腹地的一塊空地上已見喧鬧起來。
一把把紮好的幹草,整齊鋪放在竹竿支架上,由此搭建而成的七八個草棚,並排擺在這塊空地中,草棚中還有幾堆草垛,看來是此地的主人特意放置於此,給留宿的來人以鋪墊禦寒之用。
此時此刻,這一排草棚下邊立著好些矮帳篷,在這駐紮了一夜的旅人們,先後從帳篷中鑽出,開始收拾洗漱,料理早膳。
來往的人流中,俏寡婦秦紫笛就著一麵巴掌大的銅鏡,正在細心梳妝打扮。一旁的帳篷裏,小女孩秀兒剛從毛毯上支起身,還在揉著惺忪睡眼。
四周光亮有限,銅鏡又相當模糊,秦紫笛手持眉筆在臉上撥弄許久,還是不甚滿意。這時一人扛著給馬喂食的草料從旁路過,揚起的草屑當頭撒向秦紫笛,惹得她連忙擦拭頭上整齊的發髻,嘴中嘟囔輕罵著。
眼角瞟過旁邊的空地,秦紫笛不經意發現一個錦衣華服的人影,定睛一看,卻是每到夜間就不見蹤影的顧天憐。秦紫笛眼睛霎時一亮,趕緊匆匆幾筆畫好妝容,從包中翻出一張染了胭脂的紅紙,撅起嘴巴抿上一口,隨後扯平身上的衣麵,起身朝顧天憐迎了過去。
行至顧天憐跟前,秦紫笛麵含微笑招呼到:“顧大官人早。”言語間她著眼打量,見顧天憐低頭垂目,好似在思索著什麽。
聽了這聲問候,顧天憐片晌後才反應過來,對秦紫笛拱手回到:“秦夫人早。”
見此情況,秦紫笛瞄了顧天憐一眼,小心地問到:“顧大官人,您從昨晚開始就悶著不說話,可是有心事?”
顧天憐聞言啞然一笑,說到:“秦夫人有心了,昨天在這山寨裏,在下長了不少見識,心裏不禁懷疑,自己以前的一些見解是否正確。”
聞言秦紫笛做勢掩嘴嬌笑,說到:“顧大官人,許多事本就難分對錯,自己覺得過得去不就行了,何必想那麽清楚呢?”
“也對。”顧天憐側頭想了想後說到。
寒暄幾句過後,二人來到秦紫笛的矮帳前,此時車馬隊一行旅人大都已經起床,穿行在草棚裏各忙各事,四周一片熙來攘往。
“顧叔叔早。”見顧天憐來了,剛從矮帳中爬起的小女孩秀兒打了聲招呼,態度親昵,看來這些天相處下來,我們的顧天憐很得她的喜愛。
一陣肉香混在晨風裏,自草棚旁的空地飄來,讓嗅到氣味的旅人齊齊精神一振。顧天憐順著香味看去,就見一口大鐵鍋吊在火堆上,鍋中煮著幾根大肉骨頭,混著好些青菜葉子。
商隊鏢頭魏井岩站在鍋邊,正拿著一支長木勺伸進鍋中劃圈攪動,劃過幾圈後,魏井岩舀起一小勺湯水來吹了兩口放入嘴中品嚐,而後眉頭微皺,似是對味道不甚滿意,將手中紙包內的調料又撒上一點到鍋裏,繼續不緊不慢地攪拌,直將捧著碗筷苦候在旁的鏢師和趟子手們逗得垂涎三尺。
秦紫笛剛一睡醒就在矮帳前梳妝打扮,到現在母女二人的早膳都還沒個著落。這新鮮的肉骨頭湯,可是車馬隊一行旅人許久沒見到的美食。秦紫笛強作漫不經心地轉回目光,嘴裏卻吞咽有聲,一旁的小女孩秀兒更是不堪,緊盯著鐵鍋小肚子咕咕直叫。
見秦氏母女這幅樣子,顧天憐不由覺得好笑,轉而走到魏井岩身旁拱手言語了幾句,魏井岩聽言轉頭看了看矮帳旁的母女二人,隨即大手一揮,一旁的豐子撅起嘴巴舀著勺,從大鐵鍋中乘出一盆,交給顧天憐帶了回來。
顧天憐把手中木盆端到秦氏母女麵前,但見直冒白氣的湯麵上漂著幾顆青菜,菜葉子間浮著一層厚厚的油水,一根連著嫩白肉片的大骨頭沉在盆底。
見狀秦紫笛舉起衣袖正待推讓兩句,卻發覺自己在這盆肉湯前,饞得話都說不順溜了,抬眼一看,見顧天憐麵色坦然,頓時覺得自己再扭扭捏捏也不像個事,索性掏出碗勺與他一同享用。
顧天憐端坐在一塊矮石前,從秦紫笛手中接過湯碗,做勢淺淺喝上兩口,碗中的青菜肉片卻丁點不動,乘著秦氏母女狼吞虎咽之際,又悄悄倒回了木盆裏,而後尋了個機會舉手請辭。
“顧大官人且慢,昨日進山寨之時,民女手中拮據,得蒙顧大官人大方接濟,真不知如何感謝您才好。民女剛剛聽人說起,車馬隊還得在寨子裏采購些物品,得過個把時辰才會出發。路途中難得有此空閑,顧大官人不如讓民女陪著您,在這寨中尋著地方逛上一逛?”就見俏寡婦秦紫笛一邊說著話,一邊揚起眉毛向顧天憐使著眼色,同時手拉衣角輕輕搖動身體,賣弄風騷之態,滿滿溢於言表。
“舉手之勞,秦夫人無需介懷。在下還有些私事,要找這寨裏的幾個當家商量商量,就不勞秦夫人了,在下暫且告辭。”對這番可說是明目張膽的勾引,顧天憐卻視若無睹,拱手請辭後離去。
見此一幕,秦紫笛不由輕咬嘴唇,在心裏嘀咕到:這一路上,自己尋著機會幾般示意,這顧大官人始終油鹽不進。就不信他這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壯小夥,身邊好幾個月沒女人都不著急的。隻是自己都已經做到眼下這個份上了,還能怎樣?莫非要自己扯開衣裳投懷送抱不成?
一名中年婦人提著籃子路過矮帳前,見秀兒抱著一根大骨頭啃得滿嘴流油,砸吧著嘴羨慕地說到:“哎喲,秦夫人你可討著高人的歡心了,這一路上高人待你們母女兩可真沒說的。”
聽了這話,秦紫笛嘴角一彎擠出個笑來,對中年婦人說到:“張大媽,看你把這話說的,咱家大官人他心腸好得很,你看咱們這一路人馬,哪家沒受過大官人他的關照?”
見秦紫笛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中年婦人幹咳一聲說到:“那是那是,喲,瞧咱這記性,這不還要下山去采些野菜,糊家裏那幾個小子的口,改天再聊了唄。”言罷扭頭就走。
“張大媽慢走。”目送中年婦人離開後,秦紫笛把臉上笑容一收,腹誹到:這些三姑六婆,自己可是見得多了。當著麵把話說得好聽,背地裏還不知道怎樣嚼舌頭根子。
想到這裏,秦紫笛環顧四周,果然就見幾名婦人圍坐一堆竊竊私語,手上若有似無地朝她這邊指點著。嘰嘰喳喳的細語聲,隔著幾個帳篷斷斷續續地傳來,秦紫笛聽不清具體言辭,卻能覺察到口氣中的不屑,頓時氣得眉毛一豎。
那幾名婦人貌似發現了秦紫笛的動向,紛紛顧左右而言他。秦紫笛見狀一臉鄙視,冷哼一聲撇過頭去,在矮帳前收拾起行裝來。
秦紫笛乃楚國人士,生於一座偏僻的山村裏,由於樣貌水靈,從小就頗得親友喜愛,她家中男丁興旺不缺勞力,生活衣食無缺,這也讓她有了機會自幼接觸女學。勤修多年以後,秦紫笛在織布製衣上邊展現出不俗的天資,加之家中有女初長成,她模樣一天變得比一天俊俏,她的美名,在所居住的村子當地可算路人皆知。
這樣一位小家碧玉,或許此生無緣大富大貴的生活,可也算獲得了上天的眷顧。但奈何自古紅顏多薄命,秦紫笛年少之時的某個夏天,在田邊小河洗腳時,被路過當地的一個公子哥兒相中,給強行占去了身子。那公子哥兒是附近鎮上遠近有名的惡少,仗著家大業大終日不務正業,領著一群家仆護院招搖過市,這強搶民女之事都不是頭一回幹。秦紫笛的幾名兄長找上門去理論,卻不想反被惡少使喚家仆護院打斷了腿。由於當地郎中醫術有限,她幾名兄長從此落下個腿腳不便,幹不得重活的毛病,秦紫笛家中自此衰敗。
此般經曆,莫名落在這位花季少女身上,不可謂不是人間慘事。然而這事過後,當地鄉裏卻對秦紫笛少有同情,反而有人在背後數落她不守婦道,才白白給自家惹來如此禍事。聽了這些風言風語,秦紫笛負氣出走,幾經波折後遠嫁他鄉。
秦紫笛婚後育有一子一女,日子過得雖說不盡如人意,總算也有個著落,可好景不長,婚後幾年她家中丈夫突然病逝。楚國按男丁戶籍劃分田地,婆家的親戚以秦紫笛無力單獨撫養為由,將她生下的兒子早早從她身邊領走代養,卻對秦紫笛和她的女兒秀兒不聞不問。
孤兒寡母生活不易,秦紫笛還經常被婆家親戚冷麵相待,話裏話外指責她克死了丈夫。秦紫笛委屈不過,想脫離婆家改嫁,卻反被婆家的人威逼恐嚇,最後無奈之下,她隻好帶上小女孩秀兒從婆家偷跑了出來。
如浮萍般漂泊不定的半生裏,紡織之道是秦紫笛唯一的心靈寄托,她為此傾注了自己全身心的精力。秦紫笛自認紡織技藝精湛,本以為可以憑此在外邊輕鬆謀一個活計,可事實卻遠沒有她料想得那般簡單。秦紫笛沒有戶籍,也缺少銀錢,在楚國各地開不起作坊。一個帶著女兒的寡婦,走到哪裏都遭受非議,想留在東家那裏幹活也不容易。幾經輾轉,秦紫笛動起了念頭,想去婁國闖一闖,順便探究當地的紡織技藝。
想到就做,秦紫笛跋山涉水趕到婁王寨,怎知天公不作美,正好讓她撞上咼家寨和崔家寨爭婁王這一檔子事。見到婁王寨中兵荒馬亂的景象,秦紫笛覺得這婁國瞧著也不是什麽好留人的地方,就想返回楚境去投奔娘家,這才加入了魏井岩的車馬隊。如此這般,就是她邂逅顧大官人的來龍去脈。
根據秦紫笛後來收到的家書所述,當年那害了她半生的紈絝惡少劣性不改,結果無意間惹上了哪位不得了的魔門人物,被那人帶著手下找上門來,將惡少家中殺了個七零八落。
那紈絝惡少落到這樣個下場,也算罪有應得。秦紫笛知道這事後卻不覺得解恨,在她看來,自己這一生都已是慘淡如斯,那惡少是生也好,是死也罷,和她又有什麽關係。
秦紫笛半生曆盡世態炎涼,而今早已在心裏想了個通透,上天給她生了一副好樣貌,她卻為之受累半生。說到底,這世道不過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自己這等弱婦人想要活得安穩,就唯有依附真正的強者,而她生的這幅好樣貌,是她的負擔,也是她強有力的武器。
自己眼下遇到的這位顧大官人,觀之財大氣粗,氣度不凡,據說身手也不錯,各方麵的條件實乃自己平生罕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人生的轉機,務必得不遺餘力地把握才好。
思至此處,秦紫笛輕蔑地瞟了圍坐那邊的幾名婦人一眼,小拳頭在懷裏捏得緊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