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全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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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藍的天空中萬裏無雲。驕陽似火,烘烤著常倉城裏的大街小巷。

    常倉城中心區域有一幢樓房,雖然隻有三層,卻高出旁邊的建築好一大截,鶴立雞群般,聳立在一個十字街心邊,顯得大氣磅礴。樓房正門口上掛著一塊招牌,上名“會豐酒樓”。

    會豐酒樓門口正對的十字街心,由兩條寬十丈有餘的開闊街道,垂直交叉而成。街道兩旁滿是高矮建築,一座挨著一座。這些建築以十字街心為界,酒樓這一邊都是打著招牌的商鋪,而酒樓對麵均為各種式樣的民居,顯得涇渭分明。

    寬敞的街道上,往來行人絡繹不絕,有走路的,有騎馬的,有駕車的,還有坐轎子的,或埋著頭匆匆趕路,或挑著擔沿街叫賣,或紮著堆談天說地,好一幅熙熙攘攘的景象。街道邊還搭著好些棚子,棚子下邊有人喝茶用飯,有人擺攤吆喝,還有人下棋作樂。

    此時天幹物燥,十字街心塵土飛揚,街道上這些路人們一個個掩嘴捂鼻。會豐酒樓正門前,一名店小二端著水盆跨出門檻,將水一把把灑在門外的黃土路麵上,不一會兒一盆水撒完,門前彌漫的灰塵卻沒見少,惹得店小二唉聲歎氣。

    稍一抬頭,店小二發現酒樓門前的街口被堵了個嚴實,形形色色的路人和車馬不時肩摩轂擊。店小二仔細觀察,發現此般寬敞的街道之所以會擁堵,倒不是說容不下這些路人和車馬,而是次序紛亂所致。

    就看眼下,幾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結伴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捧著破碗沿街乞討,不時賊兮兮地瞄向行人身上的財物。一名短褐穿結的腳夫挑著擔子大汗淋淋,一邊抖動手中麻布扇著風,一邊緊盯著身旁遊蕩的小乞丐,橫過街道時一沒留神差點被一匹馬給撞上。馬背上的騎手發現腳夫後猛拉韁繩,馬匹嘶叫一聲人立而起,這才險險避過了腳夫。看這騎手穿著勁裝,隨身佩刀,卻是一位煞氣淩人的武師。待馬匹鎮定下來,武師指著身前的腳夫破口大罵。腳夫見狀急忙賠罪,點頭哈腰目送武師離開之後,又一臉鄙夷地謾罵不止,轉過身見幾個小乞丐又圍了過來,連連朝他們揮手驅趕。

    類似亂像在沸沸揚揚的十字街心比比皆是,加之街道兩側的棚子下邊人頭攢動,才讓偌大一個街口看上去水泄不通。望過片晌,酒樓門口的店小二搖了搖頭,抱著空盆返回樓內。

    時值上午,鏢頭魏井岩從一條小巷中行出,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會豐酒樓門前,抬頭看了看招牌後跨門而入。進門時,他隨手在一旁的簷柱上抹了抹,似是擦拭掌上的灰塵,卻在柱麵上留下個奇形怪狀的手印。

    進了酒樓,魏井岩在一樓大堂尋了個麵向正門的位置坐下,招手喚來店小二點上幾樣酒菜獨自品嚐。看他少有往酒盅裏倒酒,卻頻頻做勢舉杯,眼角趁機瞄往酒樓門口的簷柱。

    小斟小飲間,魏井岩在木桌上輕輕彈動手指,時而觀望四周,就見大堂內一二十張大小飯桌前坐了個半滿,當中的賓客大部分齊坐桌前飲酒作樂,卻也有幾人如魏井岩般默默獨飲。

    酒樓大堂中的裝潢說不上奢華,卻顯雅致,桌椅樣式樸素,但用料講究,除了掛在屏風上和牆邊的好些字畫外,大堂四麵牆上還繪著幾幅壁畫。這些壁畫線條細膩,色彩鮮豔。就看魏井岩身側的這麵牆上,就畫著幾名身穿霓裳羽衣的舞女揮動著長袖翩翩起舞,神色姿態惟妙惟肖。

    就在魏井岩觀賞壁畫的這一會兒,大堂內一名帶刀的灰袍獨行客叫來店小二付賬離開,他出門的時候也順手一擦旁邊的簷柱,卻將魏井岩留在上麵的手印給抹去了。

    見此情況,魏井岩眉毛微抬,將手中酒盅一飲而盡,提起桌麵的大砍刀,起身喚到:“小二,結賬。”

    魏井岩步出酒樓四下觀望,就見剛剛離開的灰袍獨行客,雙手抱胸站在街邊一個巷口前。見魏井岩注意到了他,灰袍獨行客轉身走進巷子,魏井岩見狀隨即跟了過去。

    尾隨著灰袍獨行客,魏井岩在幽深的窄巷中七拐八繞,半晌過後,看到對方走進一處不起眼的民居,連忙追上在民居正門前站定。

    魏井岩朝門內看去,就見裏邊是個房舍圍成的小院,幾丈長寬,看地麵石板上的痕跡,該是建了有些年月,院中有顆大樹,枝上的葉子掉得隻剩寥寥幾片。魏井岩尾隨的灰袍獨行客此時站在樹下,看麵目卻是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

    “汝乃何人。”灰袍老者看向魏井岩,張口問到。

    “興隆鏢局,魏井岩。”魏井岩邊說邊從身上掏出一塊銅牌晾給灰袍老者看,巴掌大的銅牌布滿精致的花紋,當中刻著三五個字,筆畫蠶頭燕尾,一波三折,頗為美觀。

    “魏鏢頭請在此稍候。”灰袍老者瞟了銅牌一眼,衝魏井岩一抱拳,走進小院一邊的房舎中。

    待灰袍老者離去,魏井岩四下觀望了少傾,而後邁進小院。小院就這麽大,哪怕將四麵的房舎一一漫步而過也要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可灰袍老者這一去,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還沒見回。魏井岩靜候在小院中,不時環顧四周,臉上沒有絲毫不耐。

    又候了半晌,灰袍老者才出了房舍,單手平伸向房門,對魏井岩說到:“魏鏢頭,家主有請。”魏井岩朝灰袍老者抱拳抖了抖,踏步走進門內。

    入得房舍,魏井岩掃望一眼,就見是一間客廳,屋內家具稀少,略顯空曠,並且灰塵滿地,該是許久無人居住。房中擺放著一張香幾和一張茶幾,香幾上的香爐小巧精致,一縷熏香從中冉冉升起。茶幾前一人席地而坐,這人看了魏井岩一眼後,朝身前一伸手,示意魏井岩入座。魏井岩見狀抱拳做禮,上前幾步,學著這人在茶幾前盤腿坐下。

    入座後,魏井岩暗自觀察,就見眼前這人是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身材修長,朗目疏眉,坐在地上身體顯得放鬆,卻無懶散之感,表情略為輕慢,又不讓人覺得怠慢,像是他本就習慣如此。以魏井岩的經驗之談,這樣的儀表,乃是典型的久居上位者所有。

    魏井岩觀察中年男子時,中年男子也在上下打量著魏井岩,兩人四目相對耗過一會,中年男子開口問到:“興隆鏢局的魏鏢頭是麽?”

    “鄙人正是。”魏井岩答到,接著掏出剛才晾給灰袍老者看的那塊銅牌,做勢要舉到中年男子麵前。

    見魏井岩的動作,中年男子眉頭微皺,一搖手說到:“好了,不要驗來驗去的了,東西呢?你可帶來了?”

    聽了這話,魏井岩收回銅牌,做謹慎狀,看向中年男子,抱拳說到:“還請閣下出示信物。”

    聞言中年男子將係在腰間的一塊玉佩擺在茶幾上。魏井岩探過頭去,細心端詳了玉佩片刻,隨後神色一鬆,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裏三層外三層地翻開,露出當中一隻一尺見方的錦盒,將其鄭重地遞到中年男子麵前。

    劃破盒口燙金的封泥,中年男子打開錦盒,低頭詳細查看盒中之物。茶幾對麵的魏井岩視線被盒蓋遮擋,看不到錦盒中所裝是何,隻瞧見一絲綠芒映在中年男子瞳孔上,但也不急,安坐原地默默觀察了片晌,見中年男子一直麵色如常,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查看了老久,中年男子瞟了魏井岩一眼後,關上錦盒納入懷中,揚手“啪啪”拍了兩掌,少傾過後,之前引魏井岩來此的灰袍老者走進客廳,將手中一隻木箱放於二人麵前的茶幾上。木箱落下時發出“嘭”的一聲,顯然分量不輕。

    魏井岩打開木箱,他的臉麵霎時被一片光亮映得黃燦燦的。略一查看後,魏井岩就合上木箱,將之端到身側。見此中年男子麵露疑惑地問到:“這一箱家夥數目不小,魏鏢頭就不多點一點嗎?”

    被這一問,魏井岩灑然一笑說到:“閣下的來路,魏某多少知道一點,若是連閣下都信不過,常倉城裏就沒有魏某能信得過的人了。”

    聽此一言,中年男子喜形於色,轉頭對候聽在旁的灰袍老者說到:“奉茶。”灰袍老者應聲而去,片刻後端著茶壺茶杯返回,為對坐茶幾前的二人倒上茶水,客廳中頓時茶香四溢。

    中年男子小飲一口放下茶杯,湊過頭看向魏井岩說到:“話說跑這一回,魏鏢頭出動了多少人手?得,休要怪我話多,須知我都開到了這個價錢,長風鏢局都不敢接我這趟鏢,反倒是讓你們一個小地方的鏢局給搏到了,老實說真是出乎意料呀。”

    聞言魏井岩紅光滿麵地說到:“閣下客氣了,全靠著鏢局上下的弟兄們齊心協力,這一趟才有驚無險,幸不辱命。”

    見魏井岩不接話頭,中年男子麵不改色,似是不以為意,又說到:“做鏢局這一行的還不都是朝錢看,他長風鏢局又為何放著銀子不賺,給別人撿便宜?魏鏢頭,實話不怕告訴你,我的這趟鏢早在婁國就已經走漏了消息,拜某位攪得婁國天翻地覆的大人物所賜,這鏢中之物如今是炙手可熱。魏鏢頭可知,道上消息傳聞,為了錦盒裏的這玩意,可是有人找上了天機閣。”

    一聽見“天機閣”三個字,魏井岩直感一股寒意衝上脊梁,當即肩膀一顫,麵色僵硬,雖然他很快掩飾住,但這些表情卻被對麵的中年男子一一看在眼裏。中年男子淡然笑過,後仰身子問到:“魏鏢頭此行可是請了助拳的高手?”

    “高人?”魏井岩喃喃自語到,心裏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心潮騰湧。

    這一路上,魏井岩在對顧天憐講述的鏢局事務中,卻是刻意隱瞞了一些內容。鏢局護鏢,除了公開護送的明鏢之外,還有悄然行事的暗鏢。

    鏢師走明鏢,通常會打著鏢旗亮出名號,三分看身手,七分看人脈。行走於天下官道時,靠得是盤纏開路,外加各路江湖人物給的三分薄麵,以和為貴,自己的身手隻是保個底,不到最後關頭,鏢師絕不會輕易付諸武力。

    鏢師走暗鏢,拚得卻是偽裝和演技,即便是價值連城的鏢物在身,偏偏還要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架勢來掩人耳目。為防被有心之人看破底細,必要之時,鏢師往往還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虛虛實實借以混淆視聽。

    誠如對麵的中年男子所說,他遣人在婁王寨下了這一趟鏢,所保之物正是魏井岩剛才從懷中取出的密封錦盒,酬金之高實屬罕見,但家大業大的長風鏢局卻偏不肯接,所以才有機會落到規模較小的興隆鏢局手上。這些隱情,在這一行打滾多年的魏井岩哪裏會不知道。明知有事有蹊蹺,長久以來鬱鬱不得誌的魏井岩,還是抱著幹完這一票就收手的心態,決定迎難而上。思來想去,魏井岩綜合各方麵的因素考慮之後,一咬牙選擇棋行險招,走暗鏢。

    魏井岩接鏢的時候,總鏢頭潘石銳已經把話挑明:這一趟,生死自負。密封錦盒一直由魏井岩貼身保存,除了魏井岩和潘石銳,興隆鏢局所有鏢師和趟子手,包括豐子和樹墩,都不知道有此暗鏢之事。所謂的照顧熟客沈家商行半買半送,所謂的順路趕赴楚境回家過年,這些全部都是麵上的幌子。隻是精明如魏井岩也沒有料到,他這回居然會碰上天機閣。

    天機閣是當今魔門第一宗:天魔宗旗下設立的機構,專司接受發布各種任務差事,替事主排憂解難,為能者了卻金銀之憂。乍一聽似乎很尋常,之所以令魏井岩聞之色變,是因為隻要事主付得起足夠的銀錢,天機閣受理差事可不挑剔,連坑蒙拐騙,殺人越貨這些見不得光的黑活也照接無誤。

    天機閣有三不問:不問來者出身,不問是非善惡,不問江湖恩怨,加之對事主和辦事人的身份嚴格保密,因而許多江湖人士無論正邪,有難言之苦或者燃眉之急時都會求助於天機閣。各路正派魔門的奇人異士和牛鬼蛇神,想要賺取金銀時多半也會到天機閣找找路子。

    據魏井岩所知,但凡天機閣派送的差事,辦事人極少失手。究其緣由,一是天機閣耳目眾多,對於道上的消息無比靈通,二是在天機閣領取差事的時候,辦事人都要立下契約,如有差池,輕則破財消災,重則被天機閣出金買命,萬裏追殺。鏢師這一行裏的人,談起天機閣無不聞風喪膽。蓋因許多鏢師同行的身家性命,就是毀在天機閣派出的一個個差事上邊。

    眼前的中年男子言之鑿鑿,魏井岩琢磨了一會,認為他也沒有欺哄自己的必要,心知他所說十有**是真。若是早知道會招惹上天機閣,即便再多給一倍的報酬,魏井岩都沒膽子接下這趟鏢。自己為何能從天機閣派下的差事中僥幸逃脫?是自己鴻運當頭?還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想到這裏,一名翩翩公子的音容笑貌閃現於魏井岩眼前。記起那人臨別時的贈語,魏井岩心下暗歎:是了,自己還以為這趟活是憑著真本事瞞天過海,而今看來,自己卻是傻人有傻福了。巨大的心理落差,霎時讓魏井岩百感交集,頹然坐地的他,好似頃刻間就蒼老了好幾歲。

    見魏井岩默然半晌,臉上青一陣紫一陣,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嘴角一彎,心裏已有了計較,但也不提,做勢幹咳一聲說到:“魏鏢頭,我這人做事素來爽快,話不多說,隻要你能帶著此行助拳的那位高手來與我見上一麵,身旁的這個箱子,你就可以多拿走一個。”

    被中年男子的聲音喚回神,魏井岩暗自揣摩少傾,當即就明白過來:眼前這人是常倉城裏的地頭蛇,怕是對車馬隊這一路的情況早就一清二楚。以他言語中處處透露出的輕視來看,此人對自己這樣的小角色該是不屑一顧,之所以還要拉自己坐下談這番話,本就是衝著高人去的。

    思至此處,魏井岩抬眼默默打量麵前的中年男子,見其器宇軒昂,不怒自威,一擲千金間談笑自如,頗有幾分過人的風采。這樣的人物,魏井岩自問若是年輕的時候碰上,少不得要阿諛奉承一番,以求搭上對方那條船平步青雲。但不知為何,而今的自己卻覺得這人略顯浮誇了。哼,他哪知道,真正的高人是什麽模樣?

    魏井岩又回想起自己在官道上漂泊的半生,那一個個風餐露宿的日夜,有寂寞,有艱苦,也有溫暖,隻是這些最後都埋藏在過往的時光裏,歲月不饒人呀。此行之後,自己就要金盆洗手,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遇見高人,若能再見,自己務必要拉著他不醉不歸。

    閉上眼靜靜緬懷了片刻,再睜開眼時,魏井岩又變回那個機警幹練的老鏢師。就見他一把抄起身邊的木箱,站直身子,撫須笑道:“什麽助拳的高手?閣下說得這是哪兒的話?我魏井岩在這官道上跑了一輩子的鏢,全是靠自己一步一步闖出來的。”

    一間客棧的大堂內,年輕小夥豐子坐在飯桌前,愁眉不展地說到:“肚子好餓呀,岩哥怎麽還沒來。哎,高人說走就走了,咱原本還想邀他去興隆鏢局裏邊耍一耍的。”

    旁邊的高個壯漢樹墩聞言點了點頭,說到:“是啊,咱也想叫他一起去澡堂搓搓澡。哎,真可惜。”

    豐子和樹墩二人言談間,魏井岩扛著一個大包裹健步如飛走進客棧大堂,將包裹往飯桌上一拋,不待二人詢問便開口說到:“走,叫齊鏢局裏的弟兄,我們晚上去醉花院。”

    客棧大堂中立馬歡呼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