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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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村從西向東橫貫著一條鋪滿黃沙的道路,年深日久的緣故,沙石路上滿是牛車騾子踩出的坑坑窪窪,著實崎嶇難行。道路蜿蜒到村口,一通黝黑的石碑將路截成兩半,上麵用朱紅的筆墨鑿出“采石村”三個大字。

    石碑旁置放著幾叢半人高的大草垛,是供村裏養了家畜的農戶填欄的稻草。不過這當兒村人大多用過午飯,趁著農忙時一小撮休憩時間,三三兩兩聚在小茶館裏攀談,或是紮在樹蔭下玩牌取樂。

    正午的驕陽開始從樹梢的縫隙裏透射出強光,村口這幾叢草垛慢慢被染成了血紅色。草垛的蔭庇處正倚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戴著眼鏡,手裏捧著一本陳舊的小人書,偶爾眯縫起一對狹長的眼睛,不滿地瞪視著仿佛燃起大火的天空。

    又勉強坐得片刻,他終是站起身來,氣恨恨地抹了一把額角的汗漬,悻悻合上書本,正待另尋個看書的涼快去處,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極細微的貓叫聲。

    這少年乍聞這貓叫,莫名感覺到一股心悸。他自家便豢養著兩隻貓,對貓叫聲早已熟稔無比,可這會兒居然讓他聽出了些許毛骨驚悚的味道。

    少年偏過頭,再凝神細聽片刻,貓叫聲是從另一叢小些兒的草垛下傳來的。他放下書本,好奇地邁上前去。

    這草垛堆得髒亂無序,乍看下極不惹眼,然而四下裏再一張望,草垛邊上莫名淌著一小灘鮮豔的血水。少年正是初生牛犢的年紀,他瞪視著那草垛片刻,忽一弓腰,半個身子猛然紮進幹燥的草垛內,揚起一陣嗆人的草灰。

    而就在這狹小晦暗的空間裏,少年看到了一頭黑貓。

    這黑貓個頭比一般的家貓大上一些,肥碩的貓身側躺在幹草鋪成的草堆上,眼睛緊緊閉著,張嘴吐舌,看似十分急促地在呼吸。

    少年見狀,心中已經了然七八分,再一瞥貓肚,圓滾滾的肚皮正作著十分劇烈的縮動,這是母貓快要生產的前兆。但令人驚異的是,這貓的前胸上赫然開了一個大大的牙口子,似乎是被某種生物噬咬了一般。不過看這母貓的傷口已然開始結疤,從受傷到現在應當已有一段時間,怎的……

    少年回過頭,驚疑不定地看向那灘新鮮的血跡。

    母貓這時已發現有生人靠近,睜眼瞧見這探進草垛的少年,似是沒有察覺出危險的氣息,它旋即有氣無力地重合上了眼皮,忍受分娩前巨大的痛楚。

    少年心知貓的習性,若非極親密的主人,在生產時一般不喜有外人打擾。他雖有心幫這母貓清理傷口,也須等它先誕下了貓崽。便慢慢退出草垛,將雜草合攏上來,以使陽光照不到裏邊去。

    貓叫聲斷斷續續,不時有輾轉掙紮之聲,少年也跟著攥了一把汗。他直在草垛外守了有近半個鍾頭,終於聽得母貓一聲尖叫,接著有物體噗通落地的聲音。

    少年心中一喜,這胎盤既然排出,小貓算得順利誕下了。

    他重新鑽進草垛,滿以為將目睹的是舐犢情深的溫馨畫麵,沒想到眼前的景象讓他頓時汗毛倒豎。

    地上本來鋪就的幹草堆已經雜亂不堪,母貓正翻著肚皮躺倒在地,一副不知生死的模樣。旁邊剛產下的黑黝黝的一團胎盤,居然足足有母貓的一半還大。那新生的貓崽在胎盤內劇烈掙紮著,很顯然馬上要掙脫了胎膜,自個兒鑽將出來。

    少年從未見過如此霸道的新生貓兒,心中的震怖實在難以言說。這母貓已然是奄奄一息,胸腹上未完好的傷口業已重新崩裂開來,從毛發到四肢染出了一道道血印。誕下如此異種,顯然已耗盡了它全部的生命力。

    少年再低頭看向那貓崽,見它掙了片刻,終將胎膜撕了個洞,和它母親一般烏黑的腦袋從裏邊探了出來。不過經這一番掙紮,貓崽的體力也所剩無幾,隻是斜躺在地,合著眼微微喘息。

    少年見狀,不由孩童性起,弓腰邁上前來。這貓雖說生得奇特,對一個十二三歲的人類來說,也不過是頭弱小的生靈罷了。

    他輕輕地將裹著貓崽的胎盤抓在手中,再緩緩將胎膜褪去,整隻貓崽的身體頓時完全顯露出來,雖然渾身還是如一般貓兒那般濕漉漉的,但是絨毛黑亮光澤,骨架看起來強壯而矯健,倒像極了剛成年的貓。

    若是村裏的大人見了這般景象,肯定要大叫妖怪,遠遠地跑了開去,或是取來鋤頭犁耙,趁這禍胎還未長成,先除掉以絕後患。然而十來歲的孩童哪會思慮這麽多,他越看越覺喜歡,忍不住一聲歡呼,抱著貓崽愛不釋手,滿心思量著如何勸說家裏,將這奇特的貓兒帶回家飼養。

    這時,小道上忽然傳來一陣粗重的蹄聲。

    “雙喜!”一中年漢子騎著頭花驢停在道旁,皺著眉輕喝了一聲。采石村地處偏僻,道路又崎嶇,所以極少有人花大錢購買車輛,出行大多用騾馬代步。

    這叫雙喜的少年回頭一看,頓時腦袋一耷,口裏喊了聲“阿爸”,抱住那還濕漉漉的黑貓,朝中年漢子走了過去。

    這中年漢子姓王,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身穿一襲漿洗得十分幹淨的白褂子。他是采石村裏唯一的醫生,村民隻知王醫生到采石村已有七八年,也從未打聽過他從哪裏來。平日裏誰家有個頭疼腦熱,都得找上他的小門診看病。

    雖然成日裏醫務繁忙,不過王醫生醫德極好,遇到支不起診金的村民,往往也不予收取,所以村裏人極為敬重他。

    王醫生騎在驢背上,俯著身打量了那貓一眼,憎惡地哼道:“你又東躲西藏的幹什麽了,課都溫好了嗎?”

    雙喜低著頭,一副等著挨訓的喪氣模樣。

    王醫生歎了口氣,拍了下花驢的背,又道:“我趕著要去張家村診病,沒空叨嘮你。你要是提不起來心思跟我學醫,就多幫你媽做點家活,別一天到晚看些稀奇古怪的閑書。”

    他瞥了一眼草垛邊上雙喜丟下的小人書,眼裏的不滿又添了一分。

    雙喜抿抿嘴,問道:“又是給張家大嬸治病麽?她那病挨了好些日子了。”

    王醫生點了點頭,再不作答,手掌往驢背一拍,口裏一聲吆喝,那花驢噅噅甩了兩個響鼻,晃悠悠又朝前行去。雙喜怔怔地看著父親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種荒謬的預感來,仿佛自己與父親將要就此訣別。

    他下意識地朝父親遠去的方向追了幾步,遠遠又望見他回過頭,大聲朝自己叮囑道:“快些聽我的話,把那貓兒丟了,別帶那不幹不淨的畜生回家……”

    雙喜急忙辯解道:“它哪裏不幹淨了,才出生的貓崽呢!”

    他仍存著說服父親,再將這黑貓飼養起來的念想,王醫生卻已騎著驢漸行漸遠,聽不到他說些什麽了。

    雙喜大為沮喪,他心知父親決不肯讓他再養寵物,隻得歎口氣,重新回了那草垛旁。

    他將黑貓摟在懷裏,著實撫弄愛惜了一番,終於依依不舍地將它放在地上。

    這黑貓打出生以來,不是在陰暗封閉的草垛裏待著,就是蜷縮在雙喜的懷中,這會兒終於落了地,被耀眼的太陽光芒一刺,兩隻眼睛猛然睜了開來。

    在旁的雙喜立時給驚得汗毛倒豎,一下子往後倒退好幾步。

    呈現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對沒有絲毫眼白,整個兒漆黑如墨的妖異貓眼。

    如此詭異的眸子,讓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氣。這黑貓卻舒舒服服地臥在地上,沐浴著漫天如火的驕陽,不時抬起爪子慢騰騰地撓著胡須。

    在雙喜飽含震驚的注視下,這黑貓在陽光下慵懶地伸著腰,似乎正在適應這母體外的全新的世界。他直愣愣待在原地,還未從貓瞳的恐懼中脫離出來,便見黑貓動作一變,忽然就站直了身子,隨後舒展開矯健有力的四肢,口中發出一串含糊帶著興奮的叫聲。

    “喵嗚——”

    雙喜惶惶然又退了一大步,他自打生下來也從未聽過如此淒厲綿長的嘶叫,心中早斷了對這黑貓的喜愛之情,反而橫生一股憎惡和懼怕之情。

    眼前這隻黑貓,身上散發出一股猛獸才有的凶厲氣息。

    黑貓轉了轉眸子,盯住眼前一臉懼意的少年。若非那貓瞳上有不易察覺的光亮一閃而逝,雙喜甚至不確定,這黑貓的眼珠子究竟長在哪裏。他深吸了口氣,他勉勉強強扯出一絲笑容,剛示好地攤了下手,但見黑貓兩隻後足忽然如彈簧一般弓起。

    雙喜心中一突,下意識地腳下發力朝一旁瞪開老遠,但覺身後一陣風掠過,那黑貓撲了個空,落在了另一叢鎏金色的草垛頂上。

    雙喜還未喘勻氣,便見它優雅地轉了個身,貓須微微翹起,妖異的黑瞳再次盯住了自己。

    這烈日之下,一人一獸便這麽對峙起來,雙喜眯起眼,聚精會神地分辨著黑貓的舉動。

    麵對草垛上這頭出生還不到半個鍾頭的異貓,他恍惚間有一種被大型猛獸俯視的奇妙感覺。這短短的對峙期間,他內心隻餘兩個念頭:怎麽逃,以及該逃向哪?

    還未及細想對策,雙喜隻覺眼角一花,那黑貓再一次跳起,閃電般撲了過來。

    雙喜情急之下,兩手往身旁的草垛一拍,再順勢一揚。這草垛本就蓬鬆,這時大片的稻草衝天而起,直往黑貓的方向傾軋而去。黑貓頓時失了視野,衝勢緩了一緩。待漫天的稻草散去,雙喜早已奔出十餘米外,拚命朝村裏逃去。

    黑貓也不急於追趕,先是不慌不忙抖淨了身上覆蓋的草灰,又朝小村方向張望一眼,悠悠然伸出舌頭****了兩下爪子,正拔腿欲走,忽然鼻翼間一陣顫動。

    那貓臉上霎時間呈現出一種像極了人類的興奮神態,它“喵嗚”吼叫了一聲,回身朝附近一處草垛奔去。草垛邊上原本殘留的那灘血跡幾乎快幹涸了,黑貓撲將上來,一爪子按在上麵,隨即探下頭來,仔細而快速地咀嚼起那塊連著泥土的帶血的雜草。

    片刻之後,黑貓支起身子,用爪子胡亂抹了幾下滿是塵土的嘴臉,循著氣血的味道,晃悠悠地朝自己出生的草垛鑽了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