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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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蛇對薑牧恨極,待身體纏得極緊了,反而不再繼續收縮,而是將巨大的腦袋探到薑牧眼前,饒有趣味地打量起他的神態。

    張景從遠處看到這一幕,內心不由為之一沉。

    看樣子這凶獸的習性極為殘忍,在捕獲獵物之後,居然還有興致品嚐獵物痛楚的表情。張景在深山之中無數次與猛獸遭遇,也無數次險死還生,可是眼前這大蛇的行為,卻是他第一次真正生出一股涼意。

    這已經不是一隻為饑餓而捕食的動物了,換句話說,它掌握了一門人類才有的學問——虐殺。

    那大蛇徐徐掃視著薑牧的臉,又眯起了它狹長的蛇眼。下一刻,大蛇再次揚起它扁平的頭顱,這次的攻擊目標是薑祜。

    在薑牧驚駭欲絕的目光中,昏迷中的薑祜被大蛇高高卷起,瘦小的身軀軟軟地包在大蛇鮮紅的蛇信子內,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那蛇信子卷著薑祜在空中蕩了幾圈,猛地又重重摔回地麵。

    薑祜匍在地上,嘴角大口大口溢出血來。然而怪異的是,薑祜即便連遭重創,依舊沒能從昏迷中蘇醒過來。

    薑牧眼看薑祜傷重嘔血,悲憤之下陡然橫生出一股氣力。

    他狠命發一聲喊,身體居然又向上掙脫了幾分,薑牧內心一喜,隨後才發現不對,自己的下肢依舊緊緊地陷在蛇體之內,而且因為上肢強行拔高,自己的腰腹被收縮得更緊。

    令他驚怒的是,在這愈加緊迫的纏繞之中,自己的下肢血氣無法流通,正在失去最後的知覺。

    那大蛇回頭看了一眼薑牧,眼中猙獰之色乍現。這次又高揚起頭顱,對準了血泊中的薑祜,準備給予一擊斃命。

    薑牧眼見弟弟即將命喪黃泉,不由目呲欲裂,可卻絲毫辦法也沒有。他唯有咬著牙關,握緊了那把獵刀,一下下朝蛇背用力砍去,企圖將大蛇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然而隻砍了數刀,他就發現獵刀的刃口已卷曲了好幾處。這蛇鱗堅硬異常,尋常的刀刃根本傷它不到分毫。薑牧慢慢停下手,望著那殘破不堪的刀刃,不禁涕淚潸然,心中的沮喪和痛苦實在無以名狀。

    那大蛇似乎察覺到薑牧的情緒波動,反而停住攻擊,口中連連嘶叫,似是嘲笑他的無能為力。

    薑牧原本已經心誌消沉,又被盤咬得連呼吸都極為吃力,正昏沉間,一聽到蛇嘶聲,不由一驚,急忙抬頭看去。

    眼簾中赫然出現那大蛇墨黑一片的巨眼,幾乎就貼著自己的鼻翼,正冰冷地盯著自己。

    薑牧的心髒劇烈跳動了幾下。

    他腦中莫名浮現起一些模糊的記憶,那些記憶又分散作無數片段,潮水般湧進他的腦海。

    他想起幼年和父親踏入四象山的情景,以及跟著父親進入他的實驗室,看見那幾條從山中捕獲到的養在營養缸裏的毒蛇。他還想起缸內一條五步蛇不慎逃離之後,父親那焦急失措的神情,此刻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在這冰冷蛇瞳的注視下,薑牧終於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

    這大蛇原來是認得他的!

    薑牧瞬間讀懂了這大蛇的情緒。那種瘋狂、怨毒交織著殘忍的情緒,透過這隻巨大的蛇瞳,正清晰地傳遞過來。

    薑牧同時也明白了一件事。

    眼前這條大蛇,已經具備了和人類一樣的智慧。

    薑牧環顧了一眼四周,一時麵如死灰。眼前的境況顯然已是十死無生,任他再有通天手段,也不可能逃出生天了。

    薑牧暗自苦笑了一聲,自己就要被絞死在這蛇軀之中了,薑家兄弟二人,居然都是葬身蛇腹的命運。

    那大蛇仿佛是應和他一般,終於不再盯著他看,而是緩緩抬離了蛇頭,那碩大的蛇眼微微一眯,隨即將視線轉向了地上的薑祜。

    人類的本能都懼怕死亡,然而薑牧此時反而生出一股期盼,他盼望著大蛇能先吃了自己,說不定多拖延一刻,弟弟便多一刻生機。然而他心中同樣了然,這大蛇既然具備了智慧,想必會毫不留情地在自己麵前先吞食了薑祜,再解決掉自己。

    殺人誅心,本來就是人類最擅長的報複方式。隻不過這一刻,生殺大權掌握在野獸的那一邊而已。

    薑牧終於不再掙動。他呆呆望著弟弟蜷在地上的瘦小身軀,眼中滿是不舍。如果今天不帶著薑祜進山,如果不與獵戶張景同行,或是不追著那金絲猴到這花圃邊上……

    可惜一切都已成事實。

    他輕輕歎息一聲,緩緩閉上眼睛,雙手漸又舉起了那把獵刀。待獵刀舉得極高時,薑牧雙眼忽然一睜,隨即握緊了那刀,從上而下猛然劈了下去。

    遠處草叢中的張景一直注視著薑牧的舉動,這時看到這一幕,差點驚呼出聲。薑牧這去勢洶洶的一刀,居然對準的是自己的大腿。

    隻聽“噗”一聲響,薑牧的大腿齊根處霎時間鮮血狂噴而出。獵刀深入腿根大半。縱然整個下肢被纏繞這許久,血氣不暢之下已是麻木不堪,然而這刀劈得極深,薑牧依舊忍不住痛呼而出。

    張景心知薑牧被纏繞良久,要以劇痛來刺激神經。隻是看這刀的威勢,若不是刃口遲鈍,恐怕兩條大腿都將不保。他驚佩之餘,又覺得這少年未免對自己太不留情。

    正當他思索之際,眼角又有亮光一閃,他忙抬頭看去,見薑牧再次仰起了頭,極力拔高了身體,驀地大喝一聲,猛地又是一刀劈落。

    這一刀勢若驚雷,已經使出了他平生的力氣。但見血光乍起,薑牧已經摔在地上,隻是雙腿齊根而斷,兀自留在蛇體之中。

    老獵戶張景這一瞬間完全驚呆了。他此時反複隻有一個念頭:薑牧瘋了。

    薑牧落在地上,臉色蒼白扭曲得不似人形。然而下肢新斷,他居然沒有當場昏死過去,反而立刻用手肘撐起身子,緩緩朝前爬去。

    他的視線以內,隻有遠處那團一動不動的,黑乎乎的影子——薑牧的眼眶早已被涔涔而下的濕汗浸透,然而心裏卻通透異常,隻因他能清楚地覺察到,那團影子是和他血脈相連的親兄弟。

    大蛇似乎也被這少年的舉動所震佈,一時忘了其他,反而回頭盯緊了在地上爬行的薑牧。薑牧見大蛇隻是瞪視自己,渾然顧不上嘴邊的薑祜,心裏反而生出一絲酸澀的喜意。他猛吸了口氣,忍著斷肢的劇痛再爬了兩步,略略停下喘了口大氣,又繼續向前爬去。

    此時的薑牧全然不敢思考自己還能爬多遠,或是體內的血液還有多少可以流,他唯有一個念頭,便是將薑祜喚醒,哪怕醒來之後同樣生機渺茫,也不能在昏睡中被吞入蛇腹。

    盡管疼痛加上疲憊,薑牧早是汗透全身,他仍努力用手指緊摳著堅硬的泥土,一點點向弟弟爬近。

    如此爬了又停,停下又爬,泥土地上漸漸滑出一道鮮紅的血路,薑牧離薑祜也僅剩不到兩米的距離。

    就在這時,那大蛇仿佛清醒了過來。它狹長陰毒的蛇眼微微一眯,忽然將盤著的身子鬆了開來,隨即尾巴猛地橫地裏掃來,從薑牧前額掠過,再順著背脊一下子便重重拍在他的殘軀之上。

    薑牧的身子瞬間被拍飛到十米開外,再重重落回地麵。

    此時新傷未愈,又添重創,這一擊猶如打在吸滿了水的海綿之上,斷肢處霎時傷口崩裂,噴湧而出的血水幾乎在地上匯成一條小河。

    薑牧雙眼圓睜,痛吼一聲,就此伏地不動。

    那大蛇見到鮮血,蛇信子吐得更加歡快,它將蛇尾狠狠壓在薑牧身上,蛇頭高高昂起,暢快瘋狂地嘶鳴起來。

    在大蛇眼中,無論這少年多勇狠倔強,終究隻是一頭獵物而已。就如當年它曾被人類捕獲,如今反而由它來製裁生死。弱肉強食的法則,在這個大叢林裏奉行了上千年,弱者從未被同情。

    鮮血在泥土地上肆意流淌,在張景濕潤的眼睛裏,整片天空似乎也被染成了血紅。

    一片葉子悄然飄至薑牧的眼前,輕輕搭在他滿是泥汙的鼻翼上。

    薑牧吃力地睜開眼,視野裏全是令人心曠神怡的青青顏色。那葉片上脈絡分明,在日照下緩緩流動著生命的蒼翠光華。

    薑牧微微偏過頭,朝葉子輕輕吹了口氣,葉子得到了鼓舞,又重新飛舞向天空。

    薑祜年輕健壯的手臂,又再次支起了傷痕累累的身體。

    大蛇粗如圓桶的蛇尾依舊壓在薑牧身上,不時殘忍地來回摩挲,似是要將薑牧生生軋幹為止。薑牧背負起前所未有的重壓,口中嗬嗬作聲,已是披頭散發,猶似一頭野獸般在地上匍匐而行。

    他心知必死,重傷之下又被折磨得幾乎要神誌發狂,隻恨不得就此咬舌自戮。可是胸腔充溢著一股兄弟間的血濃情誼,令他在鮮血流盡之前,也想努力喚醒弟弟,期盼能挽回對方的生命。

    那大蛇被這少年頑強的心智刺激得愈發興奮,它的蛇眼牢牢盯住薑牧,蛇尾像擊鼓般拍擊著薑牧隻剩一半的身體,似乎每施加一分痛苦,它便多一分滿足。

    薑牧終於無法再爬動半分,滿是瘡痍的殘軀在連番折磨下,最後一絲意誌和生命力也慢慢消去。

    他的眼睛逐漸散去神采,然而瞳孔深處猛然有一道光亮升起。在他模糊的視野裏,張景正悄悄背負起昏迷不醒的弟弟薑祜,朝著三人的來路疾奔而去。

    薑牧的嘴角艱難地牽出一絲疲憊帶著寬慰的笑,驀地,笑容在他臉上凝固住了。

    他的背脊再也受不住抽打,肌膚龜裂的瞬間爆起一蓬血花,在半空中折出一片晶瑩剔透的光。

    又過了良久,才慢慢灑落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