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孤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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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喜怔怔看著薑祜,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薑祜抱著他的身子,挨近了想聽他說些什麽。

    他與雙喜自小在采石村一起長大,兩人的父輩又是舊識,所以感情極好。此時見雙喜傷勢沉重,恐怕不久於人世,隻覺心中一陣難過。

    “大叔,你看……”薑祜求助地望著張景。張景歎了口氣,蹲下身來。

    雙喜全身上下幾乎已看不到完好的地方,肌膚上盡是與惡犬搏鬥時被狗爪撕裂的傷痕,然而最致命的,還是肩膀處被咬開的一道巨大的血口。這道口子順著肩胛骨幾乎破開到胸腔,裸露出的骨血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樣的傷勢,別說是一個年幼的少年,便是壯年大漢也無法承受。張景神色黯然,拍了拍薑祜的肩膀,歎息著走了開去。

    雙喜依舊瞪著薑祜看,好半晌,他才悠悠吐了口氣:“阿祜,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很開心。”

    薑祜的雙眼何以變得如妖怪一般,他自然想不出,然而從這少年摯友泛紅濕潤的眼眶裏,他能清楚窺見對方的內心,與從前並無兩樣。

    雙喜忽然一陣劇烈咳嗽,虛弱的身子霎時如海中扁舟般顫個不停,唾液混著鼻涕從他口鼻間咳出,原本蒼白的臉上一下子變得汙穢不堪。

    薑祜慌忙解了臉上包裹的方布,小心翼翼地給雙喜擦盡了穢物。忽聽雙喜又是一聲大咳,手中那方布瞬間染成血紅,血水從雙喜口齒間不斷噴湧而出,又隨著薑祜的指縫間汩汩溢出。

    “雙喜!雙喜!”薑祜抱著雙喜軟綿綿的身子,不由低聲哭喊。他努力拖著雙喜的身子,隻覺他體溫卻在逐漸上升。

    “阿祜,我大概是活不過今晚啦。”雙喜渾身上下已沒有一絲力氣。他自知傷重難治,反覺內心無比平靜。

    他低聲問道:“你這次回來,是要回家是不是?”

    薑祜點頭。

    “那你可得多加小心,盡早找著你阿爸和薑牧大哥才好。”雙喜眼裏閃過一絲落寞,“我多想再見一見家人,也不知他們逃出去了沒有。現在這村子裏,應該沒有其他活著的人了吧?”

    薑祜牽出一絲笑容道:“我聽前邊村子的人說了,咱村跑了不少人出來。”

    雙喜眼神微微一亮,露出欣喜的神情:“如果是這樣就太好了。但願阿爸阿媽平平安安的,他們為我可****不少心。其實我一直不怎麽聽他們的話,唉!”

    “雙喜,別再說話了,我帶你找王伯伯去。”薑祜隻覺雙喜的體溫愈加滾燙,心中一時慌亂至極,“你阿爸醫術那麽好,一定能治好你。”

    雙喜搖了搖頭,他輕輕拉著薑祜的手,又道,“阿祜,你說過這次回來,要帶我走一趟你家的秘道,還帶我上驚象峰抓蟲子。我真想上那山裏頭看一看,是不是真有許多沒見過的蟲子,還有,是不是真有那大妖。”

    薑祜忍著眼淚,低聲答道:“等你傷好了,我就帶你進山。山裏頭什麽蟲子都有,就是,就是還沒見著那大妖。”

    “嗯,蟲子長什麽樣,你——你跟我說說。”雙喜微微喘著氣,話聲已微不可聞。

    “這次進山,我抓著那枯榮蛾子。”薑祜吸著鼻子,俯下身在雙喜耳畔一字一頓地說著,“那蛾子張開翅膀,有我大哥手掌那麽大,飛起來像蒼鷹一樣快,叫著的聲音又好像老鼠。對了,這蟲子還叮人,旁邊這位大叔,就給那蟲子叮的不輕——”

    薑祜回頭朝張景笑了一下,卻見張景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懷裏的雙喜身上,神色一片黯然。他臉上的笑容一頓,慢慢低下頭,見雙喜仰著腦袋,渾濁的雙眼還半睜著,正悠悠望向遠方,那是南邊四象山的方向。

    胸腹間的心跳聲已戛然而止。

    薑祜用力抿著顫抖的嘴唇,凝視著雙喜尚還透著些紅潤的臉。許久,他才慢慢摟緊了雙喜的身子,隻覺心中一陣酸楚難忍,忍不住放聲大哭。

    張景歎了一口氣,慢慢走上前來。他知道此時不宜鬧出太大動靜,正想勸慰薑祜幾句,眼角瞥見月光下雙喜的臉,不由一驚。

    雙喜那雙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居然也變成了與薑祜一模一樣的“黑瞳”。

    這黑瞳顯然是被異化後的惡犬咬傷所致,但薑祜的黑瞳卻是從四象山回來之後才形成的。

    難不成,那山中大蛇與這山村內的變異犬竟是“一夥”的?如此說來,以四象山為中心向四麵八方輻射開去,恐怕這場彌天大禍不僅僅是發生於這小村莊內,其所涉範圍之廣遠非此前村人想象。

    不過薑祜和雙喜既然都生出了黑瞳,一個好端端地活著,一個卻已生機斷絕。看來這黑瞳雖然邪異,倒還不是致命的因素,雙喜的死因還在於失血過多,傷重不治。

    這也是唯一令他覺得安慰的地方,隻要這黑瞳對薑祜的性命無礙,薑家就還能留下一絲血脈。

    薑祜哭了片刻,終於止住眼淚,在張景的勸說下,兩人將雙喜的屍身稍作清理,又在旁邊的民居內找了挖掘的工具,隨即在屋後掘了個土坑,將雙喜的屍身放了進去。

    鏟起的沙土揚起又落,雙喜的身子隨著層層掩埋,終於消失不見。薑祜握緊了拳頭,忍不住又流出淚來。

    “走吧,這兒的血腥味太重了,過不了多久,村裏的怪物可能也都得聚過來了。”張景勸道。

    薑祜目不轉睛地瞪視著這空地上突兀的一座墳頭,忽然返身又衝回屋內。

    張景大急,忙跟了進去,卻見薑祜尋了塊木板,又從爐灶底下挖了團炭火出來,在木板上好一通刻劃。待那木板直直插在墳頭上的時候,張景心下這才了然。

    這鄉下的風俗,埋人的墳頭就算不立碑,也必須有個墓牌,這樣到了陰曹,抓人的小鬼才不致連個姓名都報不上去。

    薑祜放置好墓牌,拜了兩拜,再不作聲,與張景往薑家的方向趕去。

    兩人前腳剛走,一群人後腳也邁進村來,隨後竟直直趕到了雙喜遇難之處。

    此時血腥味尚未散去,這行七八人身著統一的軍裝,圍住了這孤墳,一邊掩著鼻子悄聲議論。一名少女扒開了人群,半跪在雙喜的墳頭旁邊。半晌,她終於哀哀哭了出聲。

    人群中一名中年大漢問道:“這墳頭裏的……就是你要找的人嗎?”

    少女悲痛不已,點了點頭。

    中年大漢沉默片刻,又發話道:“既然這樣,人死不能複生,你也不必傷心了。這村子裏,可還有你其他親人?”

    少女淚眼婆娑,搖頭道:“我和他在地窖裏待了一天,沒聽到半分村子裏的動靜。我家人若還在世,也應該都逃到村外去了。”

    這少女正是此前和雙喜在一起的張玟。她和雙喜遭遇到第二頭變異惡犬,當時情勢凶急,她不得已之下逃出村外,正巧遇上這群民兵模樣的人,便急急帶了他們返回村裏,然而惡犬雖然暴斃當場,雙喜也已難逃一死。

    中年大漢沉吟片刻,說道:“既然有人埋了屍體,想必村內還有活人。我們是進村再搜救一番,還是——?”

    “我看不必要了。”有人接過話茬,指著地上的惡犬屍體,“這畜生被一槍斃命,想來這幸存的人也有自保能力。我們這一路行來,沿途的村子已幾乎都遭了秧,我想當務之急是停止村民搜救計劃,把目標往外圍擴一擴了。”

    “你的意思是——”

    “疏散目前尚還安全的村落才是要緊,同時沿途可以吸納人員!”

    中年大漢隻略一思索,就同意了這一方案。他將民兵召集到一處,隨後低頭向張玟問道:“小妹妹,你是跟我們走,還是留下來?”

    張玟愣愣看著這中年大漢,猛地一咬牙,起身道:“我跟你們走!有你們在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我家人。”

    中年大漢點點頭,再不作聲。一行人帶著張玟,乘著夜色靜悄悄出了采石村。

    墳頭周圍又重歸寧靜,空地上的血水還未完全幹涸,散發出陣陣刺鼻的血腥氣味。幾株剛出土的小草苗被淌過的血水層層包裹,在月光下折射出妖異的光澤。

    幾頭早候在半空的禿鷲俯衝而下,紛紛落在那犬屍邊上,急不可耐地啄下一片肉來,又撲棱棱振翅朝天空翱翔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