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姿的怒罵聲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坐著的老範，這一臉愁容的小老頭卻將剛才的話再次重複了一遍。

    “你們走吧！不要管我們了。”

    “老伯，這是您孫女，沒錯吧？”熊姿有點咬牙切齒道，“我們要是不管的話，您的孫女可是要活活被吃掉了！”

    “被人吃掉還是被黑鬼子吃掉，有什麽差別嗎？”老範睜著渾濁的眼睛，反問了一句。

    熊姿一怔。

    沒錯。

    像老範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怕的根本不是被吃，而是即便幸存下來之後，依舊徘徊在惡人和惡獸之間無法逃脫的源源不斷的恐懼。與其惶惶不可終日，恐怕現在最想要的結果，反而是一死以求解脫。

    換句話說，這老頭已經失去求生欲念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便現在救了他們，難道還能帶上這祖孫二人一起上路不成？從目前這五人的處境來看，方圓百裏之內應該都陷入極為嚴重的饑荒狀態了，自己和薑祜身上的水糧可能連自身都養不活，更遑論再救濟兩個人。

    可是這老頭不想活命也就罷了，難道眼睜睜看著這無辜的小女孩被煮成一鍋肉羹，然後被——

    熊姿隻覺腹內一陣翻滾，隻是想及那個畫麵，忍不住便要伏地大嘔。他僵硬地把頭轉向小女孩珠兒，正看到那被刀片抵住的脖頸上，有一顆血珠緩緩冒出。

    “我們把人帶走，然後分你們一天口糧。”薑祜開口道。他這句話，大半倒是為熊姿說的，他很了解這個夥伴是什麽性子的人。

    王琅的額頭細汗密布，他何嚐不清楚，自己手中雖說挾持了一個人質，假如對方決意救人，己方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與人質同歸於盡。現在薑祜的提議倒讓他頗為心動，然而僅僅一天口糧，他們父子三人無論如何也走不出淪陷區，最終不是餓死，便是被野獸分食。他咬了咬牙，正要作一番還價，那小女孩珠兒忽然叫了起來。

    “我不跟你們走！”

    這下不僅薑熊二人大吃一驚，王琅父子也一頭霧水，齊齊看向珠兒。

    珠兒又道：“你們跑不過大山貓的。跟著你們走，會被大山貓吃掉。”女孩的聲音清脆婉轉，然而眾人聽來，心下都各自一顫。王琅父子想到的是黑化猞猁的凶惡殘忍，薑熊二人想到的，卻是珠兒寧肯被人活吃，也不願爭得一線生機的悲哀。

    “可你，可你要被煮了吃掉的，你明不明白！”熊姿虎目通紅，衝著珠兒吼道。

    珠兒似乎被熊姿這生惡模樣嚇到了，不由自主往後一靠，正跌在老二懷裏，口裏喃喃念著：“大山貓可比他們可怕多了，可怕多了。”

    老二緩緩鬆開刀片，扶著珠兒的肩，抬起頭對著薑祜和熊姿冷笑一聲，道：“現在可不是我們不放人，而是他們不願跟你們走了。”

    熊姿一急，踏前兩步就要抓過珠兒，珠兒卻驚恐地往後猛縮，似乎跟熊姿相比，身邊的王琅父子才是她的保護港。熊姿隻能瞪著那老二故意在珠兒頸邊晃動的刀片，心中又氣又急。

    正在這時，王琅忽然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一把奪過老二手中的刀片，猛地往地上擲去，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在場的人全都一愣。

    “我跟你們做一筆交易。”王琅盯著薑祜沉聲道。這場交鋒的關鍵，一直在於薑祜手裏有一那杆槍。

    薑祜和熊姿對視一眼，警惕地看著王琅。

    “我們要十天口糧。另外，老範和他孫女不用你們帶走，我們送他們到安全的城鎮去。”

    熊姿一聽王琅這話，仿佛是聽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話一般，笑得前俯後仰。

    王琅則神色陰霾，定定地看著熊姿。

    熊姿又笑了好大一會兒，才緩緩止住笑，盯著王琅道：“假如我們不答應呢？”

    王琅麵無表情道：“你們隻有答應這個條件，才有機會保住他們的命。否則我們父子三人就是死在這裏，你們也沒辦法保證他們能活下去。我剛才已經說了，這黑潮幾天前才來過，現在這方圓百裏的城鎮，能吃的都被征走了，恐怕從黑潮裏活下來的人，都捱過這場饑荒的都不超過個位數。你們攜帶的食品就算能撐到走出這片淪陷區，如果再帶上他們兩個呢？那隻有通通餓死的份！”

    “你怎麽讓我相信，你能平安無事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薑祜道。

    “每次黑潮過後，漫山遍野遊蕩的都是落單的黑鬼子。我在這瀝江流域本地人，知道怎麽走可以避過這些黑鬼子。”

    薑祜還待說話，熊姿一把拉住他。

    “你還真是信這食人惡魔的話？你想把那小老頭小姑娘害死不成？”

    “大熊，他說的其實不無道理……”

    “你瘋了！如果他過了十天還是走不出去呢？如果半路上他避不開野獸，被吃了呢？你怎麽真答應了和這種人做交易？”

    “大熊！你冷靜一點好嗎？”薑祜怒道，“這個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樣，想救誰就救得了誰！你也進過河途鎮，偌大一個鎮子半個活人也沒有，之前又有誰來救他們？”

    熊姿神情一僵。

    “從這裏帶走人容易，一路顧全照料他們才是難題。如果你能拍著胸脯保證把他們送到安全的鎮子去，那現在就把槍給你，這三人隨你這麽處置，我都管不著。”薑祜把獵槍一豎，送到熊姿麵前。

    “我……”熊姿啞然。

    他本來就是極為聰明之人，隻是初涉人世便遇到這醜惡凶殘的事件，理智早被拋諸腦後。此時靜下心來一想，自己雖然憎惡王琅父子，但不過是一時之忿，如何妥善安置範家祖孫二人，才是最當務之急。

    王琅雖然一直表現得麵色從容，實際上慌亂擔憂之情比先前更甚。

    若是這個交易談不攏，對方充其量是救不走人質，然而自己三人必死無疑。退一萬步，就算不死在對方槍下，沒有糧食的話照樣逃不出死亡的結局。

    他見這兩個少年在旁竊竊私語，始終沒有定論，心下早就大為焦急，忽見薑祜怒氣勃發，更把槍豎了起來，以為對方頃刻便要發難。

    王琅猛地牙關一咬，顫聲道：“你們如果還信不過我的話，這隻手掌抵押給你們就是！”他話音剛落，老二手裏的匕首已被他搶過，隨即左手往倒扣著的大鍋上一按，右手抓著匕首狠狠紮了上去。

    手心瞬間被匕首刺穿，鮮血從指縫間汩汩而出，王琅也極為硬氣，從奪下匕首到當場紮穿自己手心，居然一聲也未發出。

    “阿爸！”老二老三一齊搶上前攙住王琅，手忙腳亂地要包紮。

    薑熊二人，包括範家爺孫都被他這忽如其來的舉動震住了，珠兒甚至驚叫了一聲。

    王琅額頭冷汗密布，仍狠狠掙開兩個兒子的攙扶，吃力地抬起左手，喘息道：“隻要有十天的口糧，足夠我們五人走出這片地區，撐到安全的地方了。老範也在河途鎮待了一輩子，你可以問他，看我這話是不是在誑你。此外，路上萬一遭遇到黑鬼子，我身上還帶著傷，是絕無可能獨自逃生的。”

    王琅略微轉過頭，看了老範一眼，又低聲道：“若是有了充足的口糧，我何必再害老範一家？再怎麽說，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原來他還救過你的命？”熊姿並不知道範宅秘道的事，聽到這裏，不由嘲諷道。

    王琅臉色陰沉，也不搭理他。

    薑祜看向老範，發現這老頭不知何時竟也已站了起來。薑祜輕舒一口氣，他先前甚至一度懷疑這小老頭腿有殘疾，以致所有人都在為他的去向傷腦筋時，卻還跟沒事兒人一樣，始終坐在原地半點也不動彈。

    老範雖然麵黃肌瘦，此時眼中卻現出了一絲神采，想是眾人的議論讓他意識到生機並不渺茫。他見薑祜望著自己，便點了點頭，將珠兒拉到身前。

    “我這孫女兒這兩天也盡是吃的野菜，連果子都沒見過一個。小哥能不能——”

    薑祜還未答話，熊姿便已扯下身上的背包，掏了片壓縮幹糧出來，遞到珠兒眼前。珠兒雀躍一聲，抓過幹糧便啃。雖然沒有湯水，幹糧又幹澀無味，但珠兒卻吃得滿心歡喜。熊姿又遞了一片給老範，老範也不客氣，道了聲謝接過了幹糧。

    一旁的王琅父子雖然看得饑火升騰，熊姿卻視而不見，手一收，把背包抱在懷裏。

    老範吃了幾口幹糧，似乎精神也恢複了不少。薑祜便道：“老伯，這人說的話想必您也聽到了，您自個兒拿個主意吧。”

    那老範嘴角牽動了一下，踟躇了片刻，才緩緩說道：“他說的沒錯，隻要路上碰不到黑鬼子，十天的口糧加上此地常年的雨季，確實足夠走出瀝江下流域。”

    “那您的意思怎樣，願意跟他們走嗎？”薑祜繼續問道。

    老範忽然露出一絲笑來，那笑容讓薑祜隱約覺察到不安，卻又想不通是什麽。

    “好，我跟他們走就是，其實原本也是我主動央求他們一起走的。”老範邊歎邊道。一旁的王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陰翳著臉不說話。

    熊姿見眼前既成事實，也知道讓這五個熟知地形的本地人結伴而行，的確是避過野外各種危險的最佳方式。他沒好氣地瞪了那王琅一眼，攤開包袱正打算分配幹糧，薑祜又問道：“包裏還有幾天份量？”

    熊姿略微掃了一眼，遲疑道：“省著吃的話，也就二十天吧。這下子，可要分一半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