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然而此刻，他深深明白了一件事。

    不是隻有自己的內心埋藏著仇恨的種子，原來世界各地還有很多人跟他一樣，在黑潮侵襲之中家園淪陷，親人喪生。

    薑祜緊盯著卓鴻靈的雙眼，那眼睛裏因怨恨而流露出的強烈情感，他無數次在鏡子前端視自己時也見到過。他知道，卓鴻靈和他是同一類人。

    卓鴻靈說完，似乎也知道自己過於激動，正尷尬間，忽然看見薑祜的眼神，不由微微一驚。

    薑祜低下頭，心裏對卓鴻靈先前的不滿卻消失了。

    “對了，你不在你那村子待著，出來做什麽？”

    薑祜不正麵作答，卻反問道：“你想要驅逐殺盡這些怪物，為什麽不參軍，那不是最快的方法嗎？”

    “參軍？”卓鴻靈卻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薑祜皺眉道。

    “你說的不錯，現在比爾幹確實在發征兵公告，而且作為一名聯合軍隊的士兵，也是能夠直接打擊到黑鬼子的最快途徑。可是你知道，現在的軍隊是什麽樣的嗎？”卓鴻靈沉聲道，“聯合軍隊已遠非七年前可比。如今隻會在首都比爾幹附近轉悠，保護那些政府大員。而淪陷區的人他們管不到，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想管。

    “你見過那些淪陷區裏的人是怎麽苟活的嗎？所有能開得動的車輛都被逃生的人開走，通訊設備被入侵的黑鬼子破壞殆盡。在那些黑潮過後的城市裏，可能幾十公裏才見得到一個活人。

    “這些幸存下來的人，白天藏在沒有人知道的廢墟裏，到了晚上才敢出來，在死人堆裏摸些麵包、餅幹吃。也許有時候能找到一些，就多捱一天；可捱下去也盼不到希望，因為不會有任何軍隊會進入淪陷區搜救，最終都要在絕望和痛苦之中活活餓死。

    所以那些找不到食物的人反而應該慶幸，因為他們終於解脫了。比起那些還掙紮在淪陷區裏的人們，他們總算告別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不用再被饑餓和恐懼折磨。”

    “活活餓死？城市裏難道沒有食品？就算民宅裏沒有，商店呢，總找得到吃的吧？”薑祜有些不可置信。

    卓鴻靈歎息道：“黑潮爆發之後，上層人士無不大量囤積糧食，再以此高價拋售。別說是商店了，就算政府的戰備糧庫，也早讓這些有權有勢的人蛀了空子，竊取個七七八八。你能想象嗎？整座城的流動食品，居然就囤積在某幾個人手裏，最後還是任其在倉庫裏大量黴爛……”

    “這些人難道不怕難民奮起反抗？”

    “反抗？那也反不到他們頭上去。這些富人，早在黑潮侵入他們城鎮之前，就收拾財物，往比爾幹，往雲集，往那些大城市尋求保護去了，留下來的人，也不過是幫他們拋售糧食，囤積金錢的傀儡而已。

    “人們吃不飽肚子，也就無從勞作，食品從此變成了消耗品。其實有很多城市根本都還沒有黑潮入侵，很多人不是死在黑鬼子的爪下，反而是死於饑荒，死於那些資本家的貪婪手段之中。”卓鴻靈沉沉一聲歎息。

    薑祜默然不語，他在黑潮初降的第一年就隨張景避世了，所以對這些年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然而聽完卓鴻靈的講述，蓮花村裏的日子實在就如天堂一般了。

    杜七彰曾經向他和熊姿說過：“你們之所以想出來見識，是因為沒見識過真正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將來有一天你們會明白，從前的日子並不無趣，反倒是如今許多人夢想的桃源。”

    他覺得自己開始有點理解杜七彰的話了。

    “對了，你說從河途鎮來，還有一個夥伴，路上失散了？”許屏筠打破兩人的沉默。

    薑祜點了點頭，答道：“我們被那灰背鼠群一路追趕，後來——”他說著，臉上又露出疑惑之色，“我和我朋友分開逃跑，那鼠群卻隻追著我朋友而去，我剛發現這個狀況，便掉進地洞來了。”

    “你說的那灰背鼠，我想就是這莽脫山丘裏的短耳倉鼠了。”許屏筠沉思道，“這倉鼠雖然辨別氣味的能力很強，不過視力很弱，夜間裏幾乎看不到光。我猜想，也許因為你朋友身上有什麽強烈氣味吸引了他們？”

    薑祜脫口而出道：“他腿上沾了蛇清！”

    “蛇清，這大漠裏哪來的蛇清？”許屏筠奇道。

    薑祜將他和熊姿遭遇大花蟒的事情講述了一遍。

    許屏筠是一臉震驚聽完這番講述的，待薑祜話音剛落，她不由輕呼一聲：“沒想到那母蟒居然也死了。這花蟒每代都隻有兩條，世代住在這莽脫山丘之內。公蟒幾個月前死了，沒想到……”說罷歎息了一聲，神情極為難過。

    卓鴻靈問道：“你在哪兒發現的母花蟒？”

    薑祜答道：“這河途鎮當地人建了個石屋，就在石屋之外發現的。”

    許屏筠搖頭道：“那石屋是莽脫山丘裏的人所建，跟河途鎮沒有關係。隻是後來地表發生了些變化，當地人陸陸續續都遷到了地底下住。”

    薑祜愣了片刻，點點頭道；“我倒忘了，你說起過自己是住在這埋屍洞裏的地底人。”

    許屏筠想了一想，又問道：“你朋友沾了那些蛇清，鼠群就隻追著他跑了？難道一隻都沒有跟住你？”

    薑祜極為肯定地點了點頭。

    許屏筠再次陷入了沉思。

    薑祜有點發呆，眼前這女孩子時不時陷入沉思的模樣，跟他小時候過世的媽媽很像很像。他定定地看著許屏筠清秀的臉，一時間竟入了神。

    “咳。”卓鴻靈看出了蹊蹺，不由低笑一聲，小聲咳了一下。

    薑祜回過神來，不禁臉一紅，訥訥問道：“你們地底人就一直住在地底下？”

    “我和鴻靈大哥商量過了，明天就一起離開這莽脫山丘。”許屏筠發愁道，“那些黑鬼子已經不滿足隻侵占地麵，這一兩年還拚命往地底下鑽。這山丘裏活著的人和動物，都快被吃光了。”

    薑祜看了眼密合的牆壁，實在不知道從哪裏可以出去。

    卓鴻靈笑道：“跟我來吧，這旁邊還有間屋子，是我和另一個同伴住的。可惜他出去久了，還沒有回來。今晚你就湊合跟我睡吧！到了明天，你自然知道怎麽離開這密室。”

    卓鴻靈邊說著，邊按在牆壁某塊石磚上。隻聽轟隆隆一陣響，其中一麵牆上辟出一道門來，薑祜看了許屏筠一眼，見她朝自己點了下頭，便隨卓鴻靈進了那石門內。

    這另外一間密室與第一間看起來構造幾乎一模一樣，隻不過看起來略微多了些土灰，想是比較不常打掃的原因。角落裏擺了張床，上麵居然還鋪有棉被。

    卓鴻靈見薑祜盯著那被子看，便笑道：“你別小看了這一床棉被，還是兩年前屏筠的父母從那河途鎮上買來的，她珍惜得很。”

    “兩年前你就已經在這裏了？”

    “不，我到這莽脫山丘才一個來月。剛進山丘的時候，我碰見了第一個地底人，他那個時候已經快餓死了。我帶著他一起走，可是還沒走出荒漠，也中了暑氣倒下了。就在我們倆即將死這大漠之中的時候，屏筠救了我們，並把我們帶到這密室裏來。”

    “那她父母也住在這麽？”

    “都已經……失蹤了。這些年裏，很多地底人在走出地表之後，就再沒有回到地下了。”

    薑祜知道那“失蹤”兩字的含義，幾乎是等同於死亡。在這黑鬼子橫行的莽脫山丘裏，人類的生存機會實在太過渺茫了。

    “這一個多月來，我和那位地底兄弟已經康複得差不多了，之後又去了地表上搜尋了幾次，都沒有再遇到其他地底人。依照屏筠的猜想，恐怕這偌大莽脫山丘，能走的地底人都走了。我們再不走的話，都不用黑鬼子殺進來，也要因水糧用盡而死在這地下。”

    薑祜點了點頭，想到這地底人被迫得連地下也住不得，不禁越加痛恨那些無處不在的黑瞳生物來。

    卓鴻靈問道：“薑祜兄弟，其實你住在原來的村子就很好，聽起來應該是連黑鬼子也進不去的地方，為什麽要出來涉險呢？”他頓了一頓，又自嘲道：“我雖然鑽研地質，可這些年走下來，勘探過無數地形，查閱下來無數資料，也始終想不出來這些黑鬼子是怎麽出現，又該如何對付他們才好。”

    薑祜抿了抿嘴，低聲道：“我出了村子，是打算往比爾幹應征去的。”

    “參軍？”卓鴻靈大張著嘴。

    薑祜點了點頭。

    “好吧。”卓鴻靈笑道，“我之前還說了那聯合軍隊不少壞話。不過比爾幹確實缺乏像你這樣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希望這次征兵召可以有更多新鮮血液，把這已經快腐爛掉的軍隊注入點活力吧。”

    薑祜一時間不知怎麽接話，隻好悶聲不吭。

    “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先養足精神。”卓鴻靈最後說道。

    薑祜這一天一夜之間經曆的事情極多，身心早已疲累不堪。在這密室之內又不用擔心危險傍身，很快就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