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白衣囚徒

字數:5438   加入書籤

A+A-


    即便不是陰雨天,外麵日頭高照,牢裏也如同風雨晦暝一般,暗無天日,清冷淒涼。牢頭王鐵君順著石階往下走,近日犯了風寒的老寒腿越發不聽使喚,下了幾節台階便出了身大汗。

    石壁上插著火燭,昏黃的光照亮牢門,那門上畫有狴犴畫像,青麵獠牙,猙獰可怖。這邊便是‘人’字號牢房,五步一崗,戒備最為森嚴。牢房裏沒有窗,隻有靠近鐵欄柵外走廊裏,石壁上插的火燭,發出微弱的光。

    幾個值崗的獄卒向王鐵君打著招呼,王鐵君點著頭,一路走過來,一邊叮囑著:“哥幾個,精神著點。如今咱這牢裏關了重犯,寧大人隨時都會來,誰碰到刀口上,可別埋怨老哥沒提醒。”

    “是,是。”幾個獄卒應了幾聲。

    “那個白蓮會堂主關在哪間?”王鐵君問道。

    “老哥,你右手第二間。”一個獄卒回道。

    王鐵君向前麵走了幾步,看見這間牢房麵牆坐著一個白衣囚徒。他麵壁而坐,眼睛專注地盯著石壁。水珠從石壁上滲出,在地麵砸出一個個小坑,發出“滴答滴答”的響聲。由於這座牢房是建在地下,免不了要受地下水汽的叨擾,但有一點好處,便是固若金湯,任何人進了這座牢房都會打消逃出的蠢念,逆來順受。這便是詔獄讓人聞風喪膽的原由之一。

    王鐵君看了眼鐵欄柵裏麵紋絲未動的牢飯,歎息一聲。他是聽送飯的獄卒說這個牢裏牢飯三日未動,他才趕緊跑來,他可不想犯人還未審,便在他的牢裏一命嗚呼,讓他對寧大人無法交差。他又歎息一聲開口道:“這位人犯,聽老夫一句勸,好死不如賴活著,你且吃下飯,將養好身子,才有力氣受審。或許你也聽說過,詔獄裏十八般酷刑,那可不是浪得虛名,若要在這鬼門關裏過一遭,沒有個好身板,那可要白瞎了。”

    王鐵君看白衣囚徒依然一動不動,便接著勸道:“你瞧你隔壁的人犯,此人姓於,大名於謙,人家獲罪前可是朝裏大員,但進了詔獄便很守規矩,每日送的牢飯人家吃的一粒不剩,送回碗時還要對我言一聲謝,這麽好的人犯著實讓我很是愛戴呀。”

    王鐵君看他依然不為所動,便依然耐心地開導道:“這位人犯,你若覺得冤屈,便更要吃飽飯,好有力氣伸冤呀,最起碼要見到主審官,這樣你便可以有冤伸冤……”王鐵君還沒說完,突見白衣人站起身來,他幾步走到鐵欄柵前,端起碗呼嚕呼嚕往嘴裏扒,不一會兒一碗冷飯便進了肚。

    王鐵君看自己說服了他,吃下了飯很是高興,興奮地道:“你終於想通了,太好了。”

    “你可以走了,我不想有人再來打擾我。”柳眉之寒冰般的雙眸,瞪著他,把碗扔回到托盤上,起身又回到石壁前,麵壁而坐。

    王鐵君愣怔了片刻,沒想到自己的好心換來如此的奚落,悻悻地歎息一聲,低聲道:“保重吧,若是你見到寧大人,還是這般骨氣,我便是真心服了你了。”

    王鐵君伸手到鐵欄柵裏收拾好碗,拿回托盤。隻要看到人犯吃了飯,他便滿足了,以後的生死靠自己的造化了。他站起身,抱著托盤,瘸著腿往回走。腳步拖拖踏踏的聲音回蕩在走廊裏。

    柳眉之不知這樣坐了多久,他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裏,目光盯著石壁,神思卻早已飛走。他一直在想,究竟是哪裏出了錯,讓他栽了如此大的跟頭。他在一年前終於如願以償被總壇晉升為北部堂主,統領北部上萬的信眾,即便近年幾次受到朝廷打壓,他們被迫轉為地下,他還是幹的風生水起,眼看他部署完便可離開京城,卻在這個時候被抓住,七八年的努力付之東流,一切前功盡棄。

    但是哪裏出了差錯?柳眉之此時的心情便如油煎火燎般苦不堪言。眼前突然模模糊糊浮出一個人影,柳眉之想到那日在虎口坡看見蕭天,心裏便一陣後怕,沒想到自己的優柔寡斷還是毀了自己,當初就該一劍了解了他,便不會有後麵的變故。定是此人通告了官府,把自己逼入絕境,還奪走了明箏。

    想到此,柳眉之又是滿心的不甘。不過是一招落敗,豈有滿盤皆輸的道理?即然進了詔獄,他坐在這裏三天三夜苦思冥想,怎麽對付寧騎城。但是等了三天,寧騎城這個大魔頭一直沒有露麵,他心裏沒數,對這個人,他一向拿不準。他把他抓來,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他不得而知,但是他想脫身的念頭,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變得渺茫。

    苦悶之極的柳眉之,麵色似雪,眉宇間一片淒楚之色,他突然低吟起一段曲調:“……迢迢路不知是哪裏?前途去,安身何處?一點點雨間著一行行淒惶淚,一陣陣風對著一聲聲愁和氣……”

    突然,旁邊牢房傳來擊掌喝彩聲。柳眉之突然頓住,甚是掃興地大喝一聲:“何人擊掌?”

    “同是圜土之人。”從牆外出來話音。

    “於大人?”柳眉之想到剛才牢頭口中所誇罪臣於謙,便問道。

    “正是。”一牆之隔,於謙坐在草鋪之上答道。

    此間牢房與別處有一點不同,多了一張矮案,案幾上放著一盞油燈。於謙正借昏暗的光讀一本兵書,忽聽得隔壁幽幽曲調,不由放下書細聽,瞬間也已猜出是誰。

    柳眉之入監時,他是知曉的。也從高健口中得知這位柳牌子的另一重身份,雖震驚,但也不無惋惜。他一路巡查進京,怎會不知民間疾苦,由此派生出各種名目的教門引誘信眾,多打著佛祖之名,念佛持戒,可以往生,可以幸福,可見民間百姓對富足安康的向往和渴望。一路之上,他雖對州府的酷政有所矯正,但官官相護,積弊深重,豈是他一人之力可以扭轉。

    想到此,他不由對隔壁之人充滿好奇。同樣讓他好奇的還有寧騎城對這位柳眉之的態度。一關數日,不聞不問,這個寧騎城打得是何主意?人字號牢房還從未這麽平靜過,記得月初押進來三人,都是朝中官員,也是與買賣試題有關聯的,天天上大刑,整個牢裏都充斥著鬼哭狼嚎的叫聲,四天不到,三人都已半殘,扔到地字號去了。

    於謙正在若有所思之際,便聽見隔壁說道:“於大人官譽清明,怎也落得如此下場?”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呀。”於謙道,“剛才聽聞先生的曲調,不愧為長春院的頭牌,聽過仍是餘音嫋嫋啊。”

    “大人如此境地,竟仍有心聽曲,心真是寬呀。”柳眉之平時最忌諱別人說他是長春院的頭牌,一時惱羞成怒,便譏諷道。

    “即是唱曲之人,不待在長春院,如何坐到了我對麵?”於謙聽出對方話中有刺,便也打趣道。

    “說出來嚇死你,”柳眉之不屑地仰頭長歎,“天下不公,豪傑蜂起,勝則為王,敗者成寇。這豈是你附庸朝堂之人所能明白的道理?”

    “哈哈……”牆壁後的於謙朗聲大笑,“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這豈是你貪慕私利之人所能明白的道理?”

    柳眉之大怒,自小也是浸洇經文,豈有不知被於謙比作小人,便怒道:“你自詡是君子,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君子,會是個什麽下場?”說完,話峰一轉,又唱上了一曲,“……翠巍巍西山一帶,碧澄澄寒波幾派,深密煙林數簇,滴溜溜黃葉都飄敗。一兩陣風,三五聲過雁哀。傷心對景愁無奈。回首家鄉,珠淚滿腮……”

    “嗬嗬,你們挺會玩的……”走道上突然響起一個低沉陰森的嗓音。

    柳眉之和於謙同時回頭,隻見寧騎城一身飛魚朝服威風凜凜地走過來,身後跟著四名校尉,他身旁站著同樣威風的千戶高健。

    “瞧瞧,一個唱曲,一個讀書,拿我詔獄當養生堂了。”寧騎城陰陽怪氣地道,他站在兩個牢房中間,既可以看見柳眉之又可以看見於謙,連於謙手中書目都一目了然。

    “大人,這個人犯於謙已在押兩月有餘,卻仍未認罪。依下官之意,定要讓他吃些苦頭,讓他好知道身在何處。”一個校尉走到寧騎城麵前道。

    高健猛地瞪了一眼這個校尉,差點罵出口。

    “高千戶,瞪什麽眼呀?人家校尉說得甚是有理,為何不審?還給他一盞燈,這是你安排的吧?”寧騎城斜乜著高健,依然陰陽怪氣地問道。

    “是這樣,大人,容下官回稟。”高健腦門上開始冒汗,他語無倫次地說道,“大人,下官聽說,這個於大人,不是,是於犯,是個清官,家裏除了幾本破書,啥也沒有,你想呀,大人,咱們勞神費力審了半天,跑他家一抄家,一堆破鋪子爛套子,招人笑話不是。”

    那個校尉還想爭辯,誰知寧騎城哈哈大笑,道:“高千戶說得有理,這種人懶得搭理。”

    高健愣怔著望著寧騎城,額頭上汗珠掉下來,他咽了口唾液,沒想到如此牽強的說辭,也能蒙混過去。不過轉念一想,他剛才說得雖然直白,卻正中要害。以往經手的要犯,審後抄家,哪個不是金銀滿屋,抄家也抄的氣勢,朝中落銀子,他們落名聲。可是麵對於謙,寧騎城似乎比自己更了解,一是於謙不貪不腐正直廉潔,二是官譽良好,深受百姓愛戴,所以他寧願置之不理,也不招惹,真是聰明之極的做法,他不得不服。

    此時,寧騎城走到柳眉之的牢房前,麵對著鐵欄柵,他雙手抱臂饒有興致地望著麵壁而坐的柳眉之。

    “你的原名叫李宵石,是罪臣原工部尚書李漢江的家奴,我沒說錯吧?”寧騎城語調一改往日猙獰,異常溫和地說道,“你是長春院的頭牌,又與我們高千戶熟悉,高千戶素來對你有好感,是不是高千戶?”寧騎城轉身眼神詼諧地看著高健。

    “是呀,柳兄。”高健也有心助柳眉之,忙說道,“柳兄,隻要你把知道的白蓮會的事說清楚,大人不會為難你,真的。”高健回頭叫獄卒,“來呀,拿筆墨來。”

    這時,一名獄卒端來一個木托盤,上麵有一支筆、墨盒和一卷宣紙。獄卒把這些東西從鐵欄柵間送進去,便退了回去。柳眉之回過頭,看也不看那些東西,他麵色煞白,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但是頭腦還是清晰的,一旦開口,死得更快。便緩緩說道:“你們休想,得到一字。”

    “不要蹬鼻子上臉,給臉不要臉。”一個校尉在一旁吼道。

    “你做為白蓮會的堂主,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出賣了你嗎?”寧騎城依然不急不躁地說道。

    這一句話顯然擊中了柳眉之的痛處,他臉上的肌肉一陣顫動,眼睛通紅地瞪著寧騎城,他站起身,慢慢走向鐵欄柵,問道:“是誰?”

    柳眉之突然衝向前,抓住欄柵,大聲吼道:“誰,你告訴我……”

    寧騎城一陣獰笑,並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