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詔獄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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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末時,在昏暗的崗房裏,王鐵君和當值的三個獄卒正在吃晌午飯。獄裏為他們提供的夥食不比犯人強多少,隻是不發餿和發黴罷了。王鐵君站起身從牆上掛著的一個褡褳裏,取出一包東西,壓低聲音道:“哥幾個,來……”
三個人轉回身看見王鐵君展開紙包放到木桌上,立刻一股撲鼻的香味溢出來。三人又驚又喜,湊了過來,一個問道:“老哥,今兒是啥日子?”一邊問一邊下手,抓起一塊又肥又油的豬頭肉塞進嘴裏。
“啥日子也不是,臨來兒子孝敬的。”王鐵君樂嗬嗬地說著,拿筷子往他們碗裏夾肉片。
這時,牢門被扣響,一個熟悉的粗嗓門咋呼著:“開門,開飯了。”
“這個劉飯頭可真準時,給犯人送個飯,比給他媽送飯還積極。”小個子獄卒不耐煩地叫了一聲,“讓他等會兒吧。”
“你們吃,我去。”王鐵君放下碗向牢門走去。
鐵柵欄上了兩道鎖,下了鎖,王鐵君把牢門拉開。劉飯頭提著兩個食籃走進來,看見王鐵君樂嗬嗬地打了聲招呼:“鐵頭,今兒你當值啊。”獄裏人都喜歡起綽號,不為別的,隻為了圖一樂。在陰冷酷烈的獄裏時間長了,便渴望找點喜慶的事。於是,王鐵君便有了鐵頭的綽號,其他人也都有,剛才那個小個子叫耳朵,其他兩人,一個叫帽兒,一個叫油條。
王鐵君跟劉飯頭向牢房走去。這時牢裏的守衛都在換防,長長的過道裏隻留有兩名守衛。王鐵君看劉飯頭腿一瘸一瘸,便問道:“飯頭,你這腿是咋的啦?”
“唉,老寒腿,剛才下台階太急,又滑了一跤。”劉飯頭晦氣地說道。
“劉飯頭,這邊交給我吧,”王鐵君從劉飯頭手裏接過一個食籃道,“你腿腳不好,少跑幾步,我去‘人’字號吧。”
“鐵頭,謝了啊。”劉飯頭往‘地’字號走去。
王鐵君從一個守衛麵前走過,前麵的走道寂靜無聲。他臉上的肌肉由於緊張抽動了一下,一隻手從衣角剝出一個方形紙塊,迅速塞進藍裏一個黑乎乎的饅頭裏,不動聲色走到一個鐵欄柵前,把半碗醬菜和一個黑饅頭放進去。王鐵君向裏麵看了一眼,那人躺在草墊上,一動不動。王鐵君知道這新來的犯人叫李漠帆,是上仙閣的掌櫃,昨個剛受了刑。他看裏麵的人沒動靜,便開口道:“大俠,吃饅頭。”
裏麵的人依然沒有動靜,王鐵君歎口氣,站起身向裏麵走去。
‘人’字號獄裏關押了七名犯人,王鐵君沿著鐵欄柵挨個送飯,在走到柳眉之牢房前,匆匆把另一張字片塞進饅頭。柳眉之坐在草鋪中間,嘴裏念念有詞:“……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哆……”
王鐵君把半碗醬菜和一個黑饅頭放到鐵柵欄裏,說道:“活佛,吃飯了。”
王鐵君聽耳朵說,這位柳眉之是白蓮會的活佛,所以他也跟著這麽叫。耳朵人小鬼大是他們獄裏無所不知的人物,最愛打聽各種小道消息,所以人送綽號耳朵。
最裏麵的牢房關押的是於大人,王鐵君看見牢房裏小油燈還亮著,隻是越發地暗了。他走過去道:“哎呦,先生,還讀著呢?”
於謙從油燈下抬起頭,看著牢頭提著食籃站在鐵柵欄外,便笑道:“是呀,書中自有黃金屋嘛。”
“照我看呀,書中自有牢獄屋。”王鐵君蹲下身,從藍裏取出半碗醬菜和一個黑饅頭,“你少讀些書,也許會少受些罪。得嘞,你先吃著,我去給你油燈裏添些油。”
“有勞了。”於謙起身遞給牢頭油燈道。
王鐵君提著食籃舉著油燈從柳眉之牢房前經過時,看見他仍然在念經文,鐵柵欄前的飯碗未動,便歎口氣向前麵走去。
柳眉之把往生咒念到第四十九遍時,他睜開眼睛。
混濁暗淡的眸子在經文的作用下似乎又恢複了些許光彩。在獄裏苦熬,他如今唯一的支撐便是念經,可惜他能記下隻有這些。在白蓮會時,他並沒有把精力都用在讀經文上,所以能記下的寥寥。當時他隻是陶醉在那龐大組織和人脈帶給他的血脈噴張的興奮和自豪裏。如今待在陰暗潮濕的牢中,他念起經文,方捉襟見肘,後悔當時不用功,若是記得多些,也好打發這漫漫時日。
他目光掃過這間不足丈寬的牢房,滿腦子都是瘋狂的念頭,即使硬著心腸念經文,也止不住要逃走的欲念。剛進來時的那份淡定早已消失殆盡。當他想到雲蘋那副鬼樣子時,對鐵屍穿甲散的恐懼已震懾心扉,早一天出去,便早一天擺脫那可怕的毒丸。現在寧騎城雖未對他用毒,不表示他以後不會,這個人古怪之極,誰又能揣測到他的心思?
他眼睛盯著鐵柵欄邊牢飯,肚子條件反射般叫了起來。他要保持體力,不得不吃飯。他走過去伸手端起粗陶碗,仍然是半碗醬菜一個黑饅頭。他一隻手捏起饅頭,在往嘴裏放的瞬間,發現饅頭一側被動過手腳,他像被螞蜂蟄住似的,猛的把饅頭扔了出去,心裏一片驚悸。他望著饅頭在牢房草鋪上滾動著。
他嚇得雙腿一軟,跪倒草鋪上。自從知道寧騎城手裏有鐵屍穿甲散這種奇毒,他對進口的食物特別當心,有一點不對,他便不吃。他穩了下心神,趴到饅頭麵前,小心地拿起它,三下二下把它掰開,突然從饅頭裏掉下一個方形紙片。柳眉之捏起紙片,小心地展開,借著走道昏黃的燭光,看見上麵寫有四個字:靜等救援。
柳眉之捏著這張紙片震驚之餘,腦子飛快地旋轉著。難道是白眉行者找到總壇,他們要救他?但這四個字明顯不是出自白眉行者之手,他的筆跡柳眉之見過。這次寧騎城對他堂庵的剿滅是毀滅性的,在京城的力量損失近半,僅憑白眉行者和他們幾個護法很難對付詔獄。他低頭又仔細辨認著紙片上四個字,下筆雖急,但筆勢雄健,力透紙背。隻這書寫的造詣便非他白蓮會裏人所為,難道另有其人?
一個人浮現在眼前,但他搖著頭。但是除了蕭天,誰還會有這實力,興龍幫在京城已站穩腳跟,一想到他,他心情越發沉重起來,他與蕭天的梁子已經結下了,而且是個死結。柳眉之思忖半天,還是不能確定這字條出自蕭天,但是不管怎樣擺脫這裏,東山再起,才是他想要的。
他手裏捏著這片紙片,突然想到一個脫身的主意。隻有讓寧騎城害怕,事情或許會有轉機。他對著走道上守衛大喊:“哎呦,來人呀,來人呀,肚子痛……”那名守衛聞聲跑過來,厲聲喝道:“嚷什麽嚷……”
柳眉之雙手抓住鐵柵欄,壓低聲音對那名守衛道:“我要見寧大人。”
那名守衛不屑地瞪他一眼,道:“寧大人豈是你想見便能見的?”
“我有重要情報要告訴他,”柳眉之搖晃著鐵柵欄,嚇唬守衛道,“誤了事,小心你的腦袋。”
守衛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不為所動。柳眉之突然揚起那張紙片道:“那你把這個交給寧大人。”守衛接過紙片一看,立刻繃直了上身,一隻手不由按住佩劍,他攥著紙片二話不說向走道跑去。
半柱香的功夫,走道上便響起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寧騎城陰沉著臉快步向這裏走來,他身後跟著幾個護衛。寧騎城臉上毫無表情,柳眉之坐在牢房暗處端詳半天,也沒有琢磨出寧騎城收到這張字條是震怒還是驚恐?
寧騎城一揮手,吩咐屬下:“打開牢門。”
剛才跑出去那名守衛拿出一串鑰匙打開牢門,寧騎城高大的身軀一走進去,那名守衛又立刻關上牢門,幾名護衛在門外候著。
“有人要救你?”寧騎城雙手抱臂站在牢房中間,盯著坐在牆角的柳眉之。
“大人,你的麻煩來了。”柳眉之答非所問懶羊羊地回了一句。
“有人想救你,對你來說豈不是求之不得之事,為何要告訴我?”寧騎城眯起眼睛,饒有興致地盯著柳眉之。
“與其相信他們,不如相信大人你更穩妥。他們怎會是你的對手,如何能攻破你這銅牆鐵壁的詔獄?”柳眉之小心翼翼地說著,眼角的餘光瞥著寧騎城。
寧騎城一聲冷笑,點點頭,道:“我最喜歡與聰明人打交道。”
“但是,”柳眉之站起身,走到寧騎城麵前道,“寧大人,你也許不了解白蓮會,我做為北堂主,被關在你這詔獄裏,我的信眾他們會不惜代價來救我,即便攻不破這牢獄,但是由此招來的血腥殺戮必將引起朝野公憤,到那時豈不是有損你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榮耀?”
寧騎城嘴角擠出一個冷笑,譏諷地道:“你真為我著想,那依柳堂主的意思……”
“放我出去,他們自然便放棄攻擊。”柳眉之深深地看了寧騎城一眼,信誓旦旦地道,“我出去後,決不會再踏進京城半步,寧大人看如何?”
“哈哈……”寧騎城陰森的麵孔現出一抹厭惡的情緒,他逼近柳眉之,伸出一隻手,手上捏著一張紙片,他用冷得幾乎掉出冰渣的聲音說道,“你用一片破紙,來向我提條件……”說著,他用手瞬間揉成渣,甩到柳眉之臉上。
“你想知道這四字出自誰之手?”柳眉之額頭上冒出冷汗,想最後一搏,必須說一個讓寧騎城忌憚的人。
“說……”
“蕭天。”
“興龍幫幫主?”寧騎城冷冷地望著他,“他會來救你?”
“別忘了,我妹妹明箏跟他在一起。”柳眉之說道,“明箏會念在我們以往的情分上求他的。”柳眉之對此深信不疑,因為她太了解明箏了,“一定是白眉行者說服了興龍幫,你要知道江湖上,白蓮會也是聲名顯赫,白蓮會的麵子不是誰都可以駁的。”
寧騎城眼神愣怔了片刻,柳眉之抓住這個機會接著說道:“隻要你放我出去,我便會見到明箏。她早已答應我默寫出《天門山錄》,我用此書做為你放我的條件,大人看如何?”
寧騎城麵色一陣發白,眼神遊移間有些變幻不定。
柳眉之以為自己巧簧之舌說服了寧騎城,不由一陣竊喜。
寧騎城沉吟片刻,背過身去,他打量著這間牢房,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倒是真想看看,他們用什麽手段來攻破我的詔獄?柳堂主,讓他們救你出去豈不更好,到那時,你會擁有更多的信眾……哈哈……即便你今日不拿出這片破紙,我也該來看你了,今夜是月圓之夜……”寧騎城的聲音越發低沉、陰森,說著他伸出一隻手,手掌上有一枚黑色藥丸。
柳眉之猛地向後退去,眼睛瞪著藥丸,渾身如掉進冰窟一般。一股惡氣從胸口騰起,他如此討好他,換來的不過是更大的侮辱。他一掌打翻他手中藥丸,竭嘶底裏地喝道:“我不會吃的,休想把我變成雲蘋……”
“愛吃不吃。”寧騎城冷冷一笑,轉身便走。守衛在外麵打開牢門,寧騎城走到門邊,又轉回身,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這是解藥,如再不吃下去,小心你體內的屍蟲鑽出來喔。”
柳眉之大驚,他撲向寧騎城,寧騎城一閃身,柳眉之撲了空,雙手卻抱住寧騎城的大腿,他狂叫著:“你騙人,你想騙我吃下去,我不會上當,我不會上當。”
寧騎城彎腰盯著柳眉之道:“你可以自己看看,看看你皮膚上有何變化?”
柳眉之徹底慌了,他眼睛盯著自己手背,剛才還篤定的內心片刻間崩潰了,他慌亂地瞪著寧騎城。
“讓你吃還會告訴你嗎,它就在那天你吃的包子裏,”寧騎城一聲輕笑,逼近柳眉之,“每月的月圓之夜,便是你來見我之時,還記得惜月河畔嗎?”
柳眉之額頭上冒出大顆的冷汗,胃裏一陣翻滾,不由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無力地跪倒地上,絕望又一次向他襲來,他聽到身後腳步聲,牢門重重地關上,一陣“稀裏嘩啦”上鎖的聲響,接著走道響起一陣繁雜的腳步聲……
柳眉之警醒過來,他驚恐地爬到草鋪上,四處尋找那個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