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丹心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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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的‘人’字號牢房被幾個火燭照得通亮。王鐵君和幾名獄卒排成一字型有序地向前走著。突然從前方鐵柵欄裏伸出兩隻手,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喊:“大人……我冤枉呀,我冤呀……”
王鐵君一看是新近送來的孫啟遠,便急忙把他伸出的雙手給塞進去,一邊好言好語低聲地勸解:“我說孫啟遠,別在這裏喊了,進來的人哪一個不說自己冤,你要相信,人命天定,你瞧瞧於大人,這不是官複原職了不是。”
鐵柵欄裏的孫啟遠瞪起眼睛,一張苦瓜臉扭曲成一團。
王鐵君領著幾個獄卒繼續向前走,他身旁的耳朵拉著他問道:“鐵頭哥,你真的接到旨意,於犯要放了?”
“你傻呀?”王鐵君伸手拍了下耳朵的腦袋,“還叫於犯,於大人啦,你沒聽見嗎,官複原職。”
外號油條的獄卒突然回頭對王鐵君豎起大拇指,極是慶幸地說道:“鐵頭哥,咱們哥幾個幸虧是聽你的,沒為難過於大人。趕明兒,於大人複了官,也不會為難咱幾個。”
耳朵和另幾個獄卒點點頭,心裏一陣後怕。
“唉,你們幾個小崽子,學著點吧,人生的學問大了去了。我比你們多吃了幾年飯,也看多了人生得失榮枯。記住,與人為善,於己為善,與人有路,與己有路。”
正說話間,幾人已走到於謙的牢門前。王鐵君打開牢門,兩隻火燭下,幾個獄卒分立兩旁,於謙在牢房裏已收拾停當,他脫下號服,換上一身灰色長衣,從容地走過來。他走到幾位獄卒麵前,停下腳步,麵對幾人,拱手一揖,氣定神閑地說道:“幾位獄官,於某在此,承蒙照顧,就此別過。”
王鐵君和耳朵幾人,忙一字排開,誠惶誠恐地躬身還禮,七嘴八舌亂叫一氣,有稱於大人的,有稱於侍郎的……
於謙微微一笑,轉身隨著前方火燭的指引走出去。
牢門近在眼前,於謙走上十幾級台階,牢門終於在他麵前敞開。刺眼的光亮猛然閃耀著,刺痛了他的雙目,他不得不閉上眼,一隻手捂在眼上,緩緩走出去。
天井院裏已是一派夏日的盛景。雖然高牆石壁難尋幾片綠色,但是在石板間、磚頭縫裏、牆角邊、屋簷下,那一簇簇、一叢叢、一朵朵,綠色的植被在陽光下活的肆意盎然、生機勃勃……
於謙眼角滑過幾滴淚,他把目光從草色中收回到這個黑沉沉的院子裏,雖然待了近四個月,卻依然是陌生的地方,四周的高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稍作停留,便快步向大門走去。
王鐵君站在牢門前,目睹於謙走遠,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感慨,他的名字便被人高聲叫起:“王牢頭……”
王鐵君回頭一看,暗吃一驚,是宮裏的高昌波,便急忙上前行禮:“高公公,今日是天上那片雲彩,把你老人家喚來了?”
高昌波順著王鐵君的目光瞟了眼遠處,目光久久盯著於謙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問道:“於大人官複原職了?”
“是呀。”王鐵君躬身應了一聲,在他的印象裏高昌波來詔獄的次數很少,上一次是對於謙動刑,不想驚動了寧騎城,兩人鬧得很不愉快,雖說麵上不說什麽,但是梁子肯定是結下了,今日高昌波又跑來不知是所為何事,便哈著腰陪著小心問道,“高公公有何吩咐?”
“走,帶我去見見孫啟遠。”高昌波說著,獨自向牢房走去。王鐵君跟著他往回走,一邊又回頭望一眼獨自走向大門的於謙,便跟著高昌波身後向牢房走去。
“王牢頭,”高昌波壓抑著又細又尖利的嗓音,低聲道,“我來的事,不要張揚,你懂嗎?”王鐵君急忙點頭應允。兩人一路沿著地下台階向地牢“人”字獄走去。
王鐵君領著高昌波一路走到孫啟遠的牢房前。孫啟遠一看見高昌波,像見了親娘般一把抓住高昌波的手腕不放,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流下來,嘴裏喊著冤枉,泣不成聲。
“呸,你冤枉個屁……”高昌波罵了一聲,嫌棄地瞪著孫啟遠壓低著嗓音數落道,“你腦袋鏽掉了,自個把自個挖個坑埋進去,死到臨頭了,哭有屁用……”
孫啟遠麵色蒼白,撲通一聲跪倒地上,隔著鐵欄柵望著高昌波哀求道:“高公公,你不能不管我呀,你若能救我出去,我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做你一世的奴才侍奉你……”
高昌波皺巴著臉,不耐煩地點點頭道:“行了,別起誓了,唉,誰讓我心善呢,就見不了別人被欺負,行了,你的事我管了。”
“高公公,恩人啊……”孫啟遠說著磕頭如搗蒜。
“行了……”高昌波甩了下袖,徑直往外走,幾步外與王鐵君照麵,王鐵君急忙陪著他往外走,高昌波微笑著道,“王牢頭,你當差真是盡職盡責,我會向王公公引薦,你等著晉升吧。”
王鐵君聽聞急忙哈腰躬身,連連稱:“不敢當。”隻聽見高昌波又說:“唉,孫啟遠這個跟頭栽的,可憐見得……”高昌波說著背著雙手走出牢門,王鐵君站在門內躬身稱是,他心知肚明高昌波看過孫啟遠,那離走出牢獄便不遠了,他地位低微,看不到朝堂上的明爭暗鬥,但是這詔獄誰出誰進他道是心裏有數。想到剛剛出去的那一位,他臉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
詔獄大門外,一輛半舊的雙輪馬車早已候在那裏。於府裏管家於賀站在馬車旁眼巴巴地盯著詔獄大門,於謙一走出來,馬車旁的於賀便神情衝動地跑上去,眼淚盈眶地喊道:“老爺,你可算出來了。”
於謙走到馬車前,看了眼前麵的街景,呆了一呆,歎了一聲:“恍若隔世呀。”
“老爺從陰曹地府走一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於賀喜滋滋地說道。
“於賀,回府吧。”於謙說著,被於賀扶上馬車。
於賀走到馬前,暗自思量了片刻,臉上一笑,嘟囔了一句:“還是不說吧,給老爺一個驚喜吧。”
於賀坐到馬前,揚鞭吆馬,雙輪小馬車避開熙熙攘攘的主街,揀安靜人稀的小巷回府。一路上於謙挑簾觀景,眼裏的清冷漸漸被街上的人氣所感染,臉上有了笑容。
府門外寂靜如常。本來於謙平素喜靜,府裏吃穿用度又是極簡,周圍鄰家一直以為此府裏住著一個老學究,後來才聞知真相,又對他的清譽滿心敬仰,便很少過往叨擾,於謙也樂得自在。
馬車直接駛進側門,一個小廝跟著跑過來,於賀把馬車交給小廝,他扶著於謙下了馬車。於府很少,是個二進的院子,前院正房待客,兩廂是書房和客房,天井一側設有演武場,也是於謙每日習劍的地方。後院住著婦孺家人。整個院子已被家仆清掃一新,天井院裏那株老槐也已綠蓋滿園。
於謙沿著遊廊走到老槐樹下,佇立片刻,便向書房走去。一旁的於賀眼睛卻不安分地瞟著書房的大門,有些忐忑。書房的門緊閉著,於謙輕輕推開,一隻腳剛踏進去,房裏頓時人聲鼎沸,七八個人突然擁到於謙麵前,把他團團圍住。於謙愣在當地,臉上是又驚又喜。他身後的於賀捂住嘴偷樂,然後悄然把門關上,溜了出去。
再看屋裏這群雪鬢霜鬟的老者,此時皆變成了頑童,個個以把於謙震在當地為樂,一群人開懷大笑。
吏部尚書陳柄乙第一個走上前,他拉著於謙上下打量:“於兄,終於把你從那個鬼地方弄出來了,哈哈,”陳柄乙雖已近耳順之年,但得益於長年堅持練太極,胡須雖白卻精神矍鑠,他朗聲笑道,“見你是走著進來的,不是被抬進來的,我們大家都放心了。”
於謙一臉笑意環視四周,一出詔獄便能見到眾多好友,他是又激動又感激,他為官多年,深知朝堂黨爭從未停息,自己能走出詔獄跟這些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環視一周才看清在座之人,除吏部尚書陳柄乙,還有戶部侍郎高風遠,刑部侍郎趙源傑,禮部郎中蘇通,大理寺卿張雲通。看著眾人,不覺心頭一熱,眼中漾出淚光,他拱手向眾人深深一揖道:“於某何德何能,得此同道厚愛?”
大家又是一陣寒暄,幾人急忙張羅著給於謙搬來椅子坐下。於謙回頭向窗外喊於賀,於賀早已樂嗬嗬地端著茶盤候在外麵,一聽到叫他,便推門走進來。於謙手指著於賀,埋怨著:“好你個混小子,事先也不跟我通個氣,讓我好有個準備。”
“哈哈……”高風遠站起身,道,“是我們交待他不要說,便要給你個驚喜。”高風遠雖已近四十,但在這些人裏麵數他最活潑。他進士出身,喜好詩文歌賦,平日便清高最厭繁文縟節,心直口快在朝中是出了名的,有幾次都險些因為仗義直言惹禍上身,全仰仗他平日為人豪爽正直攢下好人緣才化險為夷。此時高風遠哈哈笑著,為自己這個主意得意萬分。
“今日見到諸位真是一個大大的驚喜呀,哈哈……”於謙站起身,對於賀道,“快去廚房準備果品酒醪,今日我定要與諸公一醉方休。”
“老爺,早備好了。”於賀把茶盤放到黑漆木圓桌上,便下去喚小廝上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