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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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沒有聽到道衍的話,朱棣徑直推門出去了。道衍和尚年已花甲,行道不便,待他走出燕王府時,隻能遠遠看到朱棣和其衛士揚長而去的背影。道衍看了一眼,輕輕歎息了一聲,身體打了一個趔趄,旁邊的弟子法能趕緊扶住自己的師傅,剛要張口詢問,道衍抬了抬手,道:“我們回去吧。”法能點頭應是,扶著師傅往慶壽寺走去。

    慶壽寺是金國官辦寺院之一,當時金國動用了軍民萬人重修慶壽寺,耗資巨大,成為京城最壯麗的寺院。寺內西側有元時建的兩座八角形密簷式磚塔,九級的是“海雲大師塔”,紀念的是慶壽寺主持海雲大師,因在戰亂中竭力救民疾苦,金宣宗賜他“通元廣慧大師”,圓寂後建此塔;另一座為七級,是為紀念慶壽寺主持可庵大師而建。元代書畫大師趙孟洮曾留詩雲:“白雨映青鬆,蕭颯灑朱閣。稍覺暑氣銷,微涼度疏箔。客居秋寺古,心跡俱寂寞。夕蟲鳴階砌,孤螢炯叢薄。展轉懷故鄉,時聞風鳴鐸。”

    慶壽寺內鬆樹繁茂,曲徑通幽,道衍和尚在弟子的陪同下回到方丈淨室,方丈室旁邊是一條小溪,清澈見底,間或有小魚在水底悠閑地嬉戲追逐,溪水邊種著幾棵鬆樹,筆直挺拔,遮住了夏日的陽光,給方丈室帶來一絲清涼。道衍坐在榻上喝了幾口水,道:“法能,你去請袁先生過來。”法能答應一聲就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門口出現了一個白衣老者,麵容清瘦,雙目炯炯有神,頭戴儒綸巾,手拿一把折扇,一邊扇著一邊道:“老和尚,找我幹什麽啊,老子最近忙的很啊,沒空管你的閑事啊。”

    道衍輕笑一聲,指了指麵前的椅子,讓老者坐下,法能上了茶之後就退出去了,淨室裏就剩下了一個老者、一個老和尚。

    老者仔細看了看道衍的神色,道:“老和尚攤上事了啊,眼神散亂,氣息粗重,衣襟有些發抖,更關鍵的是鞋上還有幾塊汙泥啊。”

    道衍趕緊看了看地上的鞋子,發現並沒有汙泥,猛地回過神來:“你這個老學究,拿我開心啊,差點著了你的道,你這個人,都一把年紀了,還總是這麽沒正經。”

    “嘿嘿,大和尚還是看不透啊,我袁珙相人無數,豈不知命數輪回之理,世事繁華幻滅,與我何求。王侯將相,販夫走卒,有何區別?一時的榮華富貴終免不了荒塚一堆。要不是燕王不讓我離開北平,我早就雲遊四方去了。”

    道衍苦笑道:“袁兄,最近確實出事了,最近你給燕王看過相嗎?有沒有覺得出問題了啊?”

    “沒有啊,我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燕王了,你也知道,我平時就在酒樓裏廝混,經常聽到北平市井傳言,說燕王龍行虎步,日角插天,盛世天子也;還有什麽太孫無能,累死三軍;更誇張的是允炆允炆,死於火紋。我一聽就知道是老和尚你的手筆。”

    道衍正色道:“袁兄,貧僧今天去見了燕王,談論一番之後,發現燕王意誌消沉,沒有信心了,貧僧雖借天意暫定其心,但感覺堅持不了多久。”

    袁珙驚奇的道:“為何?難道這兩年朝廷有什麽變化嗎?不都如我所料,朱標病死,朱允炆繼任儲君,朱元璋應該也活不了幾年了,難道不對嗎?”

    “袁兄說的不錯,以前的事情都一一應驗,但是這個朱允炆卻不是以前所想的文弱書生,最近兩年舉措連連,......”

    聽著道衍把事情一一道來,袁珙不由得沉思起來,良久才道:“不可能啊,袁某自出師以來,有言必中,當年張士誠、陳友諒都不出我所算,我認定朱元璋會一統華夏,最終也如我所料。後遇燕王,認定他是繼任君王,不應該有錯啊,哪裏出了問題了呢?”

    道衍急道:“那你的術法、相術是否有例外啊?”

    袁珙想了想道:“當年老師教我時,曾經說過,此法上體天意,下隨民心,如果民心和天意衝突,天意為先,但若天意之外,就不準了?”

    “天意之外?什麽意思?”

    “這個師傅沒有明說,據我數十年揣摩,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大師乃佛門中人,當知我大明天下隻不過是婆娑世界中的一方小世界,我之術法,隻能斷婆娑世界之人,如果是外方世界,則有可能不靈驗。”

    道衍聽了之後臉色慘白,不由得往四方看了看:“袁兄,你的意思是說,這個皇太孫是外方世界轉世?”

    袁珙往四方拱了拱手:“罪過罪過,袁某無心之語,還望恕罪。”

    “袁兄,你這是?”

    袁珙正色道:“大師,這件事情有些麻煩了,如果真如我所料,則燕王之事必有波瀾,不是那麽容易成功的。”

    “為何?外方世界之人難道就無法阻止?”

    “難啊,外方世界之人行事常人無法踹度,所以很難對付。如果他是常人倒好,但他是儲君,未來的大明天子,擁有無盡的權力,如何能阻止啊?”

    “難道我們什麽都不做?任這妖孽禍亂我大明天下?禍亂我華夏一族?”

    “這個我暫時也沒有什麽好辦法。待我想想。”袁珙在椅子上盤腿,瞑目不言。

    道衍和尚看到袁珙這樣子,歎了口氣,雙腿盤坐,平心靜氣。

    屋子裏靜無聲息,隻有香爐中的檀香的煙圈嫋嫋升起,一片靜謐景象。

    良久,袁珙睜開眼睛道:“大和尚,我冥思苦想,也沒想出好辦法,就此別過吧。”起身就要走。

    道衍睜開眼睛,冷冷道:“法能,攔住他,如果他要硬闖,打死無論。”

    袁珙趕緊停住了腳步,回頭道:“道衍,我們相交數十年,你就這麽對待老朋友?”

    道衍走下床榻,走到袁珙麵前,盯著他的眼睛,道:“老學究,你到底想到了什麽辦法?趕緊說出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袁珙毫不示弱的盯著道衍道:“怎麽,要用強?大和尚,我知道你寺裏高手眾多,難道就真能攔住我?”

    道衍輕笑一聲,坐到榻上,輕輕道:“那你可以試一試。”

    袁珙嘴角撇了撇,轉過身,舉起手掌就要動手,就聽道衍說道:“你能闖出慶壽寺,難道還能闖出北平城不成?或者你還能闖出大明不成?”

    袁珙不由得呆住了,想了想,回頭坐到椅子上,拿起茶壺“咕咚”“咕咚”的一飲而盡,把茶壺往地上一摔,一抹嘴,道:“罪過,罪過,這是老和尚最喜歡的紫砂茶壺,老朽今天得罪人了啊。”

    道衍臉色鐵青,麵頰抽動了幾次,道:“此係外物,無關緊要,請袁兄說出方法,老衲代大明百姓謝謝袁兄的大恩大德?”

    袁珙冷笑一聲:“即使皇太孫是外方之人,但其所作所為難道有什麽不妥之處嗎?興武學、保功臣、設農學、興工商,有何不對?倒是那個燕王,能做到這些嗎?他治理國家能超過這個嗎?”

    道衍也冷冷一笑:“老學究,你就不怕我告訴燕王嗎?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哈哈哈,大和尚,不要用這個來嚇唬我,袁某活到花甲之年,已經是高壽了,沒什麽不滿意的。”

    道衍語塞,想了想道:“燕王與你我十數年相知,其才足以馳騁疆場,遏製蒙元;其人雖嗜殺卻念舊情,且對百姓也有仁愛之心,難道不是一個好皇帝嗎?不比那個不知根底的皇太孫強嗎?”

    ......

    袁珙一直在沉默,道衍也不催他,良久,袁珙張嘴,嗓音有些沙啞,道:“朱元璋起自江淮,定都金陵,驅除元兵,其人如其名,誅除蒙元之璋,《周禮·典端》載:‘牙璋以起軍旅,以治兵守。’,隻要朱元璋活著,蒙元無再起之日,燕王也是借其父之威,才能威壓北地。如果其父逝去,則隻能空耗國帑,勞民傷財,大肆征討卻收效甚微。如今燕王受封北平,承蒙元的餘氣,故而驍勇善戰,但也承受其父對蒙元的壓製。”

    “朱允炆名中有火,定都江南水鄉,實屬不利。水克火,水又生木,故金陵利燕王而不利允炆。且南京城牆建於燕雀湖上,此更有利於燕王。”

    道衍聽到這裏,不由的道:“看來天命屬於燕王啊。”

    袁珙看了他一眼,話鋒一轉,道:“水確實克火,但火若成勢,水焉能克製得住?且南方本就屬火,若待朱允炆成了氣候,則火克水,還克木,燕王還能有什麽活路?”

    “那如何才好?”道衍急切的問道。

    袁珙這次倒沒有推脫,道:“此事知易行難,為朱允炆養勢,且壓製燕王的是誰?除掉即可,燕王沒有壓製,朱允炆尚未成勢,則大事易而。”

    道衍恍然大悟,不由得牙齒打顫,手指顫抖的指著袁珙:“你的意思是,是,是......”但一直沒有說出口。

    袁珙卻再沒有看道衍一眼,徑直走了出去。沒有道衍的招呼,法能也不敢阻攔。

    待袁珙走後,法能進到屋子裏,剛要說話,道衍指了指地上的茶壺碎片,然後聲音沙啞的道:“師傅我要休息一會兒,你收拾完就出去吧,不用侍奉了。”

    “是,師傅。”

    待法能出去,道衍跌坐在床榻上,嘴裏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