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正本遠技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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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太孫乘著四輪馬車遊街,在貴賓樓設宴,招待工學院工匠這些事情,不等宴席結束就已經在京城傳開了。京城繁華,人口眾多,本就是流言四起、蜚短流長之地,普通人就當一個話題罷了,除了豔羨那些工匠的福分,至多有些憤憤不平罷了;不過也有些人在到處打聽皇太孫乘坐的馬車有何奇異之處,更有甚者還專門到這些工匠的家裏去打聽;但對於有些官員而言,卻有的大驚、有的大喜、有的頓足捶胸,種種情形不一而足。

    由於綏遠建城、漠北鏖兵,朝廷最忙的部門就是戶部和兵部了,調兵的、調糧的、對賬的傳令人員在兩個衙門之間川流不息。所以,這天下午,兵部尚書茹常正在和戶部尚書鬱新商量為北平、大寧等城調兵、運糧之事,朝廷一下子出動二十多萬的軍隊,花銷如同流水一般,雖然目前還撐得住,但再持續下去,恐怕就要傷了元氣了。為拓展財源,鬱新也是火燒眉毛,甚至盯上了皇太孫的交通銀行,希望能幫襯一二。雖然被朱允炆拒絕,但是還是積極派人去查賬,想要知道交通銀行的具體家底,進而再決定之後的策略。

    茹常一邊向鬱新說明調兵的數量和具體位置,一邊感慨道:“皇上聖明,精心構建了衛所製,所以如今調兵耗費錢糧極少,如此聖明天子,真是大明洪福啊。”

    鬱新一張張的檢視著茹常的調兵單子,心裏默默盤算,時不時的點頭或者搖頭,待聽到茹常的話,心有所思,麵上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正在這時,一個兵部的郎中走了進來,走到茹常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茹常聽完之後,揮揮手讓對方出去。鬱新卻如同沒有看到一樣,繼續一張張的默算單子。茹常則仿佛遇到了大事情一般,右手的手指不停的敲擊著桌麵,甚至有越來越響的趨勢,可他卻毫無察覺。

    過了一陣子,茹常才反應過來,發現鬱新已經算完了,拿著杯茶正在品茗,不由得笑道:“鬱大人,已經算完了嗎?可有有什麽紕漏?”

    “大體上沒什麽問題,不過本官還要帶回去仔細驗算一下,錢糧之事,不能輕忽啊。”

    茹常放在桌子下麵的右手,握緊了又放開,握緊了又放開,幾次之後,站起來,把門關上,然後坐到主位上,望著鬱新,欲言又止,鬱新看到他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良玉兄,有何為難之事啊?”

    “今天下午,皇太孫殿下乘坐四輪馬車,出動了錦衣衛淨街......”茹常湊到鬱新麵前,低聲道,似乎怕什麽人聽到似的。

    鬱新邊聽,邊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拿起杯蓋,輕輕的拂了拂,吹了吹,然後喝了一口,接著閉上眼睛,一臉陶醉的樣子,口中還念道:“好茶,好茶,良玉兄,真是好雅興啊。”。

    看著鬱新的樣子,茹常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們身為臣子,不能不諫,否則大明江山危矣。”

    鬱新微微搖了搖頭,道:“殿下並沒有窮奢極欲,也沒有醉心工匠之計,工學院也確實做出了一些東西,兵器、虎蹲炮、罐頭等等,對軍隊的戰鬥力不無裨益,雖然本官不清楚殿下的用意,但本官還是相信殿下的。”

    “不,綏遠還在築城,漠北尚在鏖戰,我大明數十萬將士不遠萬裏,長驅漠北,臥冰飲雪,饑寒交迫,全憑一腔精忠報國之心、為皇上分憂之誌,才能苦苦支撐。在此勝負未分之時、國家危亡之際,皇太孫殿下竟然如此招搖,在長安街上乘坐大車,於區區工匠之輩同席宴飲,並給予重賞。這將致塞北苦苦征戰的數十萬將士於何地?這將致在家中日夜祈福、晝夜難安的軍戶家屬於何地?這將致後方殫精竭慮、運籌帷幄的朝廷官員於何地?難道將士的流血犧牲、埋骨域外尚不及區區幾個工匠的奇技淫巧?如果此戰得勝,朝廷將如何封賞將士,才能讓其心服?難道讓邊疆將士以為我大明儲君愛惜珍玩美貨,不憐惜為國征戰的忠勇之士?那麽蒙古再來入侵,將士還會願意舍命抵擋嗎?鬱尚書,難道你希望我大明的儲君是愛細腰的楚王、愛鶴失眾的衛懿公、身死國滅的李存勖,還是逃往漠北、死不瞑目的‘魯班天子’元順帝啊?”茹常開始還壓著聲音,但越說越激動,乃至站了起來,雙手胡亂揮舞,聲音越發高亢,周圍辦公的兵部僚屬不由得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側耳傾聽著聽著茹尚書的慷慨陳詞。

    鬱新看著狀似瘋狂的茹常,心裏百味雜陳,其實他是不同意茹常如此上綱上線、小題大做的,但是茹常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別說皇太孫了,即使是皇上恐怕也不敢對茹常的反問說“是”吧?

    茹常說完之後,雙手正好揮舞到空中,楞了一下,順勢往桌子上一拍,大聲道:“鬱尚書,殷鑒不遠,史筆如鉤,當此之際,本官不能沉默,本官決定了,要上書規勸皇太孫,不要本末倒置,大明的根基是英勇奮戰的將士、是寒窗苦讀的儒門學士、是那辛苦耕作、為納稅完賦的農夫,而不是那些迷惑人君耳目的工匠。”

    鬱新到了這裏不得不表態了,他站起來道:“良玉兄,本官這就趕往詹事府,麵見殿下,規勸他改弦易轍,不要寒了大明將士的心。”

    “好,大人先去,本官會隨後就到。”

    鬱新放下那些調兵撥糧的單子,整了整官服,轉身推開門,卻發現門口站了好多情緒激動的兵部官員,這些官員看到鬱新出來,趕緊施了一禮,然後把道路讓開。鬱新看到這一幕,暗暗歎了口氣,不過他還是麵色如常的朝他們點了點頭,走出了兵部。在他身後,兵部的官員紛紛湧進茹常的房間,報君恩、諫君過的拳拳之心從茹常的房間蔓延出來,慢慢擴散到整個六部衙門......

    鬱新快步趕到詹事府,求見皇太孫,卻被告知朱允炆已經回宮,他立刻到宮門請求覲見。時間不長,朱允炆竟然從裏麵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元貞、元靜。看到朱允炆,鬱新趕緊上前見禮,朱允炆連忙扶起鬱新:“鬱尚書,多禮了,究竟有什麽事情,累的您親自跑過來?孤可是有什麽事情做得不妥?”

    鬱新聞著朱允炆渾身的酒氣,看著他滿麵紅光,正色道:“殿下,大事不好了,請殿下立刻回宮,沐浴更衣,事情始末緣由,臣會在路上向殿下一一道來。”

    “好的,辛苦鬱尚書了。”

    方孝孺文采雄邁,胸藏錦繡,加之最近對皇太孫所作所為存在不滿,不由得文思泉湧,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將對皇太孫的諫言打好腹稿,揣摩之後,筆下遊龍,一篇《諫正本遠技疏》慢慢在紙上展現了真容......

    正當方孝孺醉心筆墨之時,兒子方中愈的聲音隨著敲門聲傳過來:“父親,兵部侍郎齊大人在外求見,兒子已經將其安排在正堂。”

    齊泰?方孝孺本來被打斷了思路很不高興,不過轉念一想,又高興起來。他放下手中的毛筆,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門走出了房間。

    齊泰在廳裏坐立不安,不停的來回走動,不停的朝門口望去。就在這時,門口傳來“尚禮兄,今天如此匆忙,所為何事啊?”的聲音,話音剛落,方孝孺施施然的走了進來。

    齊泰連忙迎上去,道:“希直兄,出大事了,是驚天的大事啊。”

    “怎麽了?出什麽事情了?”方孝孺卻不慌不忙的走到主位上,坐下,然後撣了撣袍袖,淡然道。

    齊泰急道:“事態緊急,我長話短說,兵部尚書茹常召集僚屬,聯絡其他的各部官員到詹事府去勸諫殿下,為的是今天下午殿下宴請工匠的事情。我已經通知了子澄、惟恭、子中等人,立刻過來,他們人一會兒就到了。”

    方孝孺聽了之後,卻拍了一下大腿,朗聲道:“哈哈哈,吾道不孤啊,沒想到茹尚書和我想到一起了,尚禮,這是好事情,你不用慌張,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給你看。”

    說著方孝孺就起身離去,齊泰聽了他的話卻如五雷轟頂,結結巴巴道:“希直兄,你說什麽?好事?哎,你等等......”

    方孝孺沒有理他,過了一會兒拿回來一個奏折,遞給齊泰,得意的道:“尚禮兄,下午小兒有幸和殿下同席宴飲,對事情的始末很清楚。待小兒向我稟告之後,我就寫了這份奏疏,雖然還沒有全寫完,但已經可以一觀了。”說著向齊泰抬了抬手。

    齊泰此時也慢慢反而冷靜下來了,展開奏疏,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也不由的讚歎:“此文甚佳,‘太公治齊,通工商,便魚鹽,民樂之而不附。田氏篡齊,景公知之而不能行,禮也!禮者,法之大分,士農工商,各司其職......’”

    方孝孺也是喜形於色,拍手道:“既然尚禮兄也同意我的觀點,那麽我們就一起去詹事府勸諫殿下吧,朝廷尚書都親自出馬,你我身為詹事府的屬官豈能落後?”說著,方孝孺站起來,拉著齊泰就要一起出門。

    齊泰甩開方孝孺的手,厲聲道:“希直兄,你聽我說!”洪亮的聲音嚇了方孝孺一跳,不解的看向齊泰。

    齊泰看著方孝孺的眼睛,正色道:“殿下此舉,尚禮也不讚同,尚禮也打算勸諫殿下,但是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在朝廷引起軒然大波,如此對殿下威望有損,甚至會危及殿下的儲位。”

    “不至於吧。”方孝孺有些不解,一副看白癡的眼光看著齊泰。

    “希直兄,此事我讚同尚禮兄的看法。”話音剛落,門簾挑起,卓敬和黃子澄走了進來,說話的正是卓敬。

    卓敬、黃子澄都是急匆匆趕過來的,所以有些風塵仆仆,鬢角、額頭都滲出了微微的細汗。

    卓敬沒有客套,繼續道:“希直兄、尚禮兄,此事確實是殿下做的不妥,殿下一手策劃的綏遠築城還沒有完成,東線寧王的牽製軍卻深入漠北,陷入重圍,穎國公千裏救援,目前尚不知結果。雖然在明眼人看來,是寧王的肆意妄為,不服從命令所致,但是寧王做為殿下的叔叔,殿下勢必不能將其不服從命令之事昭告天下,加之燕王前段時間鬧出來的祖先附體,代王的刺殺事件,朝臣一直議論紛紛,質疑殿下能力者有之,質疑殿下不孝者有之,凡此種種,不一一列舉。所以此刻是殿下最應該慎重的時候,可是殿下卻在此時宴請工匠。”

    說到這裏,卓敬歎了口氣,繼續道:“這也是我們東宮屬官沒有盡到勸諫責任所致。”

    “可是,”方孝孺遲疑了一下,道:“殿下對工學院之事非常上心,希直多次勸諫卻沒有效果,此次茹尚書敢於出頭勸諫,希直認為是好事情。”

    卓敬仔細的盯著方孝孺,發現其眼神清澈,真情發自肺腑,毫無虛飾虧心之舉,不由得心中暗歎,道:“各位,此事一定不能鬧大,要盡快平息此事,惟恭認為我們要盡快趕往詹事府,阻止此事擴大,實在不行,讓殿下退讓一步,平息了此事,再做打算。”

    眾人看了看,也覺得幹討論沒有用處,就聯訣出門,趕往詹事府。

    在院子裏遇上了匆匆趕來的王度,看到他過來了,眾人卻都沒給他好臉色。王度有些莫名其妙:“希直兄,發生了什麽事情?”

    方孝孺冷冷道:“下午你也在現場,為何不勸阻殿下,反幫助殿下行此荒唐之事?”

    下午?王度有些摸不著頭腦,就在這時,卓敬低聲道:“茹常組織人去詹事府勸諫殿下了,快走,我們去詹事府。”

    啊?王度如夢初醒,跟了上去。

    門口停著一輛四輪馬車,是朱允炆賜給王度的。可是眾人卻各自上馬,沒有理睬王度。王度看了看眾人的背影,搖了搖頭,上了馬車,一聲令下,也向詹事府趕去。

    眾人到了詹事府,發現門口已經有不少官員,擠在門口吵吵嚷嚷。眾人趕緊下馬,從人群中擠開一條道路。門口的衛士認得他們,施禮後就讓他們進去了。

    走在院子裏,方孝孺突然站住了,道:“子貢有雲:‘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我不能讓殿下一錯再錯,隻要殿下改過,仍然是大明朝最英明的儲君,此事我必當麵諫之。”

    黃子澄大驚,拉住方孝孺:“你瘋了?”

    方孝孺抓住黃子澄的手,肅穆道:“子澄,即使失去殿下信任,希直也不悔今日所為。”說著,將衣服掙脫,往皇太孫議事的主殿走去。

    主殿中跪了一地的人,當先的人正是兵部尚書茹常、禮部尚書任亨泰和刑部尚書夏恕,後麵是六部屬官,旁邊站著其他的三部尚書和都察院左右都禦史主位上坐著有些手足無措的朱允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