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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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允炆沒想到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在他想來,王度的所作所為應該來源於太子或者坤寧宮的命令或者暗示,當然也有可能是王度自己的想法,但這種可能性不大,王度應該沒有這麽大的膽子。隻不過在北京時,王度曾經極力反對過自己納徐妙錦為妃,為徐增壽脫罪的想法,也曾經慷慨陳詞的當麵反對過自己,讓自己有些下不來台,很是惱火,所以出了徐增壽的事情後,自己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他。

    在這樣的想法下,朱允炆沒有再去深究此事,他也怕查出一些讓他難堪的事情,所以他最近沒有怎麽去皇後寢宮,都是宿在乾清宮,另外對太子朱文奎要求也非常嚴格,同時對卓敬、黃子澄、方孝孺等人是好一頓訓斥,將他們罵了個狗血噴頭,還罰了他們的俸祿,理由當然是他們教育太過注重修身養性,忽視數學、物理方麵的學習,同時還警告他們要教育太子走正路,不許搞歪門邪道,卓敬等人自然是磕頭謝罪,這更讓朱允炆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沒想到今天太後竟然說是她做的。

    如此以來就更說得通了,相對於皇後的旨意來說,王度更加不敢拒絕太後的旨意。也許他死的時候有些憋屈吧,夾在自己和太後之間,不知道何去何從,最終選擇了聽從本心,也就是聽從太後的旨意,又或許他當時就有了求死的想法,所以才故意做的那麽拙劣,然後有意露出破綻,在被自己賜死時也沒有任何辯白,唉,朱允炆緊緊攥住了拳頭,心中如刀絞一般痛,他抬起頭,緊緊盯著自己的母親,嘶聲道:“母親,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王度死了,母親您開心嗎?”

    “允炆,”看到朱允炆的眼神,呂太後眼底浮起一絲慌亂,但她很快鎮定下來,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苦笑道:“你就這麽喜歡徐妙錦嗎?徐家犯下這麽大的過錯,你為什麽還要袒護他們呢?說起來,楚王可以說是早已包藏禍心,而允熥則是誤入歧途,這都和徐家有關,難道他們不該死嗎?”

    呂太後的問題很尖銳,當然,這恐怕也是許多朝臣包括王度等人的疑問,他們都不理解朱允炆的堅持和縱容。其實說白了,這都是朱允炆個人的心結而已,在前世,徐輝祖是自己的第一忠臣,燕軍破城時還堅持抵抗而不屈服的人隻有他了,這份忠心是要補償的;另外在後世,徐達、常遇春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將他們滅門絕嗣,朱允炆也做不出來。

    想到這裏,朱允炆微微歎道:“中山王徐達有大功於華夏,不應該絕嗣,而且徐輝祖在燕逆叛亂時也立下戰功,而且從這兩天的反應來看,他也是可以相信的,在當時的情況下,他仍然遵從皇命,一絲一毫沒有逾越,所以他應該是可以信任的,就衝這一點,朕就要保他,隻不過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好吧,”太後微微歎了口氣,道:“既然你想的這麽透徹,哀家就不管了!”

    “不過既然說開了,哀家還希望你要善待黃先生,不要因為一些過失而遷怒於他,他對你成為儲君是出了大力的!”

    “這個朕知道。”

    “你不知道,王度這個事情出來之後,哀家感覺你對黃先生有了芥蒂,你可能認為當初他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其實大可不必。如果不是他當年在先帝麵前冒死進言,你恐怕還當不了儲君。”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隻有哀家才知道。當年先帝不是沒有考慮過立允熥為儲君,這樣藍玉也許就不必殺了,但是黃先生卻說:‘開平王英年早逝,先太子妃也不過活了二十多歲,皇長孫體弱多病,八歲就已過世,這也許是開平王殺戮過多的果報,所以不能立三子為儲君,一旦他壽數不永,大明該當如何呢?’”

    “據說當時先帝發了雷霆震怒,當場就想以詛咒皇孫的罪名將其處死,最後在眾人勸說之下,才免其一死,不過當場先帝就下了封口令,不許任何人外傳這段話,所以當時哀家也不知道!”

    “過了幾天,群臣議儲的時候,先帝的傾向已經很明顯了,所以你才能順利成為儲君,雖然當時劉老先生、黃先生都慷慨陳詞,但其實最重要的話,他們早就已經說過了。”

    “後來在洪武末年,你被代王府的太監推入水中,險些喪命,先帝盛怒之下,覺得你不夠自愛,才將這些話告訴了哀家,所以當年如果沒有黃先生的冒死進諫,恐怕儲位還在兩可之間!”

    “是這樣啊,”朱允炆定了定神,訥訥道:“朕還以為皇爺爺選擇朕的原因是當年父親病重時,朕的忠孝仁愛打動了先帝呢!”

    “嗬嗬,”呂氏嗤笑了一聲:“忠孝仁愛?對於皇家來說,那個東西最無用了。你登基以來,四叔燕王、五叔周王、六叔楚王先後舉兵謀反,再加上如今在山東因為白蓮教叛亂而不知所蹤的七叔齊王,你覺得他們會認為你忠孝仁愛嗎?或者說,如果你忠孝仁愛,他們就不反了嗎?不會的,相反哀家覺得他們會反的更快,更起勁!”

    朱允炆啞然,他發現母親說的很對,前世的他不就是如此嗎?過於仁愛,導致江山旁落,家人紛紛橫死。不過黃子澄還是不能重用,前世時他推薦李景隆,大敗後又替他隱瞞軍情,導致軍心喪失,可以說黃子澄對朱棣的靖難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

    從慈寧宮出來,朱允炆才發現自己被太後轉移了話題,對王度的事情並沒有深談,不過既然是太後做的,那麽也沒法追究了,而且她的著眼點仍然是選兒媳婦的問題,怕他後宮不寧。另外在這方麵她可是有前科的,當年的淑妃白芳蕤就被太後修理的服服帖帖,不得不乖乖到宮裏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嬪妃。

    雖然天色已晚,朱允炆還是先回到了乾清宮,他還需要了解今天的刑訊進度,還要跟劉璟、周新等人重申他的底線,有關朱允熥的案卷要嚴格保密,不許擴散,等待自己聖裁;對徐家、常家的追查,也要一查到底,但卷宗同樣不許擴散。

    經過幾天的抓捕,京中的逆黨已經基本落網,但還有一些京外的逆黨,如長江水師、江浦縣、巢湖以及武昌周邊的逆黨,都在陸續往京中押來。

    當天晚上,朱允炆宿在坤寧宮。

    聽著朱允炆均勻的呼吸聲,馬慧輕輕將額頭靠在他的胸口,神色溫柔,腦海中卻回響著一個聲音:“這次的事情老身替你擋下了,皇帝即使心存疑慮,也不會再追查下去了。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你要好自為之,不要危及到文奎的儲位,否則老身決不輕饒!”

    “唉!”

    ……

    夜半,慈寧宮。

    “不要!”

    太後呂氏突然從睡夢中大叫一聲,負責值夜的丫鬟、嬤嬤趕緊起身,丫鬟紅玉點起燭火,兩個老嬤嬤衝到太後床前,齊聲道:“太後快醒醒,快醒醒,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此刻的呂氏已經醒了,她緩緩睜開眼睛,掃視了一下周圍,輕輕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煙翠留下!”

    煙翠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嬤嬤,她把呂氏扶了起來,靠在枕頭上,輕輕摸了摸呂氏的額頭,驚道:“太後,您額頭都是冷汗?要不要換身衣服?”

    呂氏輕輕掖了掖被子,輕輕拍了拍床邊:“煙翠,哀家不礙事,你坐下,陪哀家說說話!剛才,剛才哀家夢到常姐姐了!”

    “常氏?”煙翠皺了皺眉,坐在床邊,輕聲道:“小姐,怎麽好端端的夢到她了?”

    “唉,今天皇帝過來,說了允熥謀逆的事情,皇帝說,允熞落水是允熥搞的鬼,哀家就想起了當初雄英落水的事情,感覺這真是報應啊!”

    “皇帝?”煙翠想了一會兒,低聲道:“既然允熥做下這種事情,那何不跟皇帝說,讓他斬草除根?”

    “不行,”太後輕輕搖了搖頭,道:“哀家好久沒有夢到常姐姐了,結果今天卻夢到了,說明常姐姐地下有知,知道了允熥犯了重罪。她剛才質問我雄英怎麽死的,是不是還要害死允熥?哀家不知如何回答,她就要伸出手來要掐哀家的脖子,哀家就嚇的醒過來了。”

    “所以允熥不能出事,好在皇帝已經答應了!”

    “太後,煙翠跟了你有三十多年了,你就是心太軟了,當初如果一不做二不休,哪會有今日的事情?而且還搭上了允熞。”

    “不行,雄英身體不好,出事也沒有人懷疑,如果允熥也出事,當時先帝尚在,一定會追查到底,那樣可就糟了!”

    “嗯,也對!”提到先帝,煙翠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往四周看了看,同時連連點頭。

    “那現在怎麽辦?”

    “哀家睡不著了,你陪哀家說說話,明天上午哀家到雲穀寺進香,為皇帝祈福舍粥,另外再為常姐姐誦經祈福吧,希望她能夠早日托生,不要再來哀家的夢裏了。”

    “嗯!對了,皇帝那邊呢?他有沒有懷疑?”

    “即使懷疑,他也不會多說什麽,他,”呂太後悠悠的道:“他越來越像先帝,而不像他的父親了!”

    ……

    次日,劉振親自去王家拜祭,王夫人奉上王度的遺表,據劉振說,如果他不去,王家就會舉家搬遷回老家,這封遺表也會灰飛煙滅。

    朱允炆展開信件,看了一會兒,長歎一聲,眼淚流了下來,不過他很快收起眼淚,望著城下換防的近衛軍,但是他腦海中卻回響著王度的聲音:

    “……”

    “罪臣死不足惜,隻可惜再也不能侍奉陛下了!”

    “徐增壽是無辜的,臣卻殺了他,給他抵命也是理所當然,陛下能夠免去家人株連之罪,臣已經萬分感激,不敢怨尤!”

    “但臣還是有一言敬上,皇家與勳貴武將聯姻,可謂雙刃劍,一旦處置不當,很容易外戚專權,甚至禍起蕭牆。徐妙錦身份尊貴,卻居於妃嬪之位,位於皇後之下,臣擔心後宮不寧,甚至會有儲位之爭,望陛下察之、思之,慎之!”

    “……”

    “陛下乃千古聖君,度能侍奉左右,此生足矣!”

    “日月不滅,永耀大明!”

    “建文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罪臣王度絕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