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斜徑路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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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光,知道什麽叫應付,什麽又是真喜歡?星河把他當成了至交, 一直混到十二歲。那年開春宮裏選秀了,她才依依不舍和樓越亭分開, 約好了等她出宮, 再上他家喝酒。
結果十年一晃而過,十年間黃毛丫頭長成了大姑娘, 少年也長成了一員武將。那樣的大雪天裏, 陰森的衙門口乍然重逢,是不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太子想得牙酸, 明白青梅竹馬的情義最難得。就是不知道這麽長時間過去,樓越亭的印象在她腦子裏還剩下多少。以她那種人走就潑茶的脾氣,平時不加維護,恐怕早就淡成一道煙了吧!
哪知她回答得很老實, “我和他擎小一塊兒玩大的,那時候胡同裏沒有和我一邊兒大的孩子,隻有他願意帶著我, 他是我發小。”
不過所謂的“笑逐顏開,喜不自勝”有點過頭, 打情罵俏更是瞎掰。她掀起眼皮看看太子, 他臉上又流露出不屑來, “六年光景就算發小?那十年光景算什麽?”
真要比較, 確實是有可氣的地方。那天他紆尊降貴願意和她稱朋友,結果她卻說不,主子奴才算得清清楚楚。難道隻有十來歲一起掏螞蟻才算是友誼,之後即便十年天天相見,也算不上是發小?這樣看來,還是自己比較重情義一些。在太子心裏,宿星河是實實在在的夥伴,就算他有時候做臉子甩派頭,對她從來都不算苛刻。
然而星河也有一杆秤,十年的朝夕相對,足能像樓宿兩家高祖一樣成為莫逆之交,但那是在地位相當的情況下。如果身份懸殊,連腳下踩的磚都不一樣,莫說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也沒別的說法,除非天能翻個個兒。
她微微仰起唇,“六年算發小,十年當然算主仆。活著就得有聚有散,天天圈在一塊兒的,除了主子奴才還會是什麽?比方德全,太監們才在宮裏一輩子。等我役滿了,再回過頭來想東宮的歲月,興許您也成我發小了,也不一定。”
她是笑得出來,太子卻覺得這女人薄情寡義得很。非要做朋友,其實也犯不上。他壓著膝慢慢點頭,“好生伺候著吧,要是哪天主子不歡喜了,留你在宮裏當嬤嬤,當到死。”
多大的仇怨至於這樣?星河仰頭掛著笑,“嬤嬤分好幾等呢,主子讓我當哪一等?我這樣的,最後可以當個精奇,教教孩子們規矩什麽的。”
太子衝她冷笑,“精奇是輪不上了,當奶嬤兒吧。”
一句話又堵了她的嘴,真是奇怪,她在麵對底下當差的宮女太監也好,在衙門裏支應案子提人過堂也好,向來都是她捏人短處,指著鼻子數落的。可是在他跟前,連個像樣的嘴都還不了,地位是一方麵,另一方麵還是因為他腦子活絡——一個老實人,是沒法和想盡法子欺負你的人講道理的。
於是她真像個老實人,就此窩囊下來。五花拳也不打了,站在一旁琢磨不嫁人沒奶,怎麽當奶媽。
太子看她還是覺得可氣,為什麽樓越亭能當她發小,自己就不能?於是笑得越發陰森了,“我真不明白什麽叫發小,你做給我瞧瞧,到底發小碰麵是怎麽打招呼的,就以昨天晚上的場麵為例。”
她暗裏腹誹不已,嘴上卻隻能應是。
走下去,走到栽絨毯中間,正踩在大象的肚子上,她麵向西,誠懇地打了個拱,“越亭哥哥。”
然後調轉過來,扮成樓越亭的樣子,笑著說:“是你,這麽巧?你幹什麽來了?”
“衙門裏出了事兒,我來瞧瞧。你呢?”
“我底下人不知道控戎司在辦案,摻合進來了。南大人把他們帶回衙門問話,話問完了,我來帶他們回去。”
“哦……”她點點頭,“那你忙吧,我還有要緊事兒……後來他領人走了,就這樣。”
太子蹙眉看著她,“就這樣?沒問你冷不冷,打算脫下氅衣給你披上?”
星河怔了下,心頭急跳起來,並不因為氅衣那事兒,而是這樣的細枝末節他都知道,看來這位主子爺比她想象中的要耳聰目明得多。
太子下了南炕,走到案旁的青花魚缸前,從那銀鍍金的螃蟹蓋盒裏,撚了一撮魚食兒喂他那兩尾錦鯉。正宗的紅白錦鯉,兩尾都是丹頂,鮮亮的頂子襯著雪白的身條,紅得有些紮眼。別說是個人,就是兩條魚,養了四年都舍不得它們挨凍,早早兒搬到暖閣裏來了。有時候人還不如魚懂事兒,瞧瞧它們,見了人影知道轉圈遊,遊得像一麵太極圖。人呢,太複雜,彼此防備著,不要她掏心窩子,單承認一句發小,都那麽難。
魚食兒撒鹽似的,紛紛落到水麵上,魚嘴開闔之間吞了一大片。太子扭頭想看她,扭了一半頓住,隻拿餘光掃視她,“怎麽啞巴了?”
她覺得難以回答,頓了頓才道:“我要是說了,主子更疑心我當著衙門眾人和他打情罵俏了。其實我真沒有,那會兒心裏急得很,哪兒來的閑工夫。況且十來年沒見了,做不出那種沒臉沒皮的事兒。”
太子稍許鬆了口氣,“你們倆,訂過親沒有?”
星河說沒有,“我們老家那塊定親要滿十四,我十二歲就進宮了。”
“這麽說是沒來得及。”太子脈脈一笑道,“樓越亭如今娶親沒有?”
星河說不知道,其實上回會親,要不是他在,她是想和她母親打聽來著。倒不為別的,就為心裏那份念想。畢竟這些年沒見過比他更好的人,小時候還沒覺得什麽,大了偶爾回憶過去的歲月,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傻得像騾子,他還能遷就包容,說明這人的人品是真的不錯。
太子決定回頭打發人去查查,在他看來自己和樓越亭,都算是她的青梅竹馬,不過一個占據了前半截,一個占據了後半截罷了。
撲了撲手,把螃蟹盒子重新蓋上,恰好德全隔簾通稟,說:“主子爺,午膳時候到啦。西暖閣裏都排上了,請主子爺移駕。”
門上的軟簾打起來,太子佯佯踱了過去。忽然發現星河沒跟上,回身問:“你在哪兒吃?”
星河哦了聲,“值房裏已經給臣備下了。”像宮裏主子們用膳也是有講究的,掖庭局有專門的侍膳太監,不相幹的人不能在場。
太子今天突發奇想,“你過來伺候,留一個侍膳,其他的都出去。”
星河垂手道是,跟進了暖閣裏。
太子爺的飯桌上鋪著杏黃綾子,不像大宴時候菜上得滿滿當當,每個碟子裏都是適量,但品種很多,諸如羊皮花絲、光明蝦炙、通花牛腸等。今天是頭雪天氣,該吃鍋子,於是一圈碗碟中間拱了個熱鍋,銅做的小煙囪裏擱炭,邊上一圈盛清湯,火候到了,開始咕咚咕咚翻起熱浪。
宮女伺候他擦了手,他坐在案後指了指,“雪嬰兒,和今天的天氣正相宜。”
宮裏的菜品都有雅俗共賞的名兒,比如這雪嬰兒,是豆苗貼田雞。主子既然點了卯,就得有人試吃,星河今兒算又領了新差事,一手端碟,一手舉箸,他點到哪個,她就得往碟裏夾,往嘴裏塞。
太子看見她吃了,很高興,桌上看了一圈,又一指,“那個。”
靠牆站著的侍膳太監,是專忙報菜名兒用的,見太子指派,忙高聲唱:“小天酥——”
所謂的小天酥就是鹿雞同炒,星河本來不太喜歡吃鹿肉,可到了節骨眼兒上,硬著頭皮也得吃。太子又很歡喜,先頭南玉書捅的簍子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複一指,侍膳太監得令:“箸頭春——”
星河看著烤鵪鶉直愣神,幸好有人上來拆架子,否則真不知道怎麽下嘴。
這會兒總算體會到蘭初口中的“我比主子爺還先吃著”了,不同之處在於蘭初吃得興致盎然,自己卻意興闌珊。站著吃不好受,又都不是自己喜歡的菜色,這樣一點兒那樣一點兒,一圈下來她再不用吃午膳了,這就已經飽了。
太子爺踏踏實實坐在他的玫瑰椅裏,到這時才動筷子。
“怎麽樣?再來兩樣點心?”
星河直搖頭,“菜都試完了,主子用吧。”
這麽一輪走完,盤兒裏已經涼了。太子說不必,讓人把菜品撤了,就留一口熱鍋,一疊羊羔肉,一把白菜葉,兩碟蘸料。一麵涮著,一麵自言自語:“爺對你真好,自己不吃先緊著你吃,做人得講良心啊。”
星河腿肚子直轉筋,如果他隻是想證明自己是個靠譜的發小,那她現在就承認還不行嗎?以前蘭初老羨慕試吃的太監,真當了這種差,才知道裏頭苦楚,橫豎她是不想再有第二回了。
可太子爺自認為這種做法對她很好,人家噓寒問暖,他可以關心她的肚子。人生在世,除了那些身外之物,最要緊的就是吃飽穿暖。吃飽還在穿暖前麵,所以這項上他就已經贏了樓越亭了。
女官的下處離前麵正殿不遠,還在東宮這一片。從夾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宮門那裏有一左一右並排的兩處院落,一處是典膳廚,一處是命婦院。東宮雖在皇城內,因為太子身份特殊的緣故,他的宮室自成一個體係。從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東一片自我消化。命婦院,其實是為太子內眷準備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寶林、才人等,沒有隨居的福分,基本都會安置在這裏。現在卻因為太子房裏空無一人,星河又枉擔了虛名,一來二去,幹脆被太子指派到這兒來了。
太子其人,第一回見他,大多會誤把他當成好人。他看著你的時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覺得他誠實誠懇,不染塵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處久了,他的沉沉心機足讓你措手不及,好人這個詞,也像黃鶴一去不複返。多年之後偶然想起來,為自己當時的瞎了眼感到沮喪,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識人不善,因為那主兒,真的太豈有此理了。
不過皇帝的兒子,本來都不簡單。當今聖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還有簡平郡王霍青鸞、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這大胤王朝,皇帝的兒子也不是生下來都封親王,通常先弄個二字王當當,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實力,七分靠運氣。
有人說萬物無貴賤,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話。一樣的爹,不一樣的娘,裏頭差了好大一截。什麽是運氣?落草後的出身就是頭一道運氣。這四兄弟裏,兩位二字王的文韜武略就不及人麽?也不一定,他們不過是沒攤上個頂級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後沒關係,不妨礙他們有一顆豪情萬丈的雄心。皇權近在咫尺,誰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鬩牆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會有。
抬頭看天上,一彎新月細成一線,走在兩旁高牆矗立的夾道裏,人變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宮門了,東邊典膳廚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現出壯實的輪廓。鈴……鈴……的宮鈴聲悠揚,屋角繞出個挑燈夜行的太監,一步一步走來,及到麵前時俯身向她行禮。
她頷首,“廚上都散了?”
太監說是,“膳食處傳話,說主子歇了,今兒夜裏不用茶點,奴才們就封了爐子。”一麵說,一麵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這兒備了餑餑四品,不多,各兩塊,是典膳廚才出的新樣式,送給大人嚐嚐鮮。”
說著把燈籠挑杆別在腰帶上,雙手平托著,恭恭敬敬把一個小包袱呈到她麵前。
她說有心了,“多謝。”伸手去接,包袱掛在她指尖,紙條子落進了她手心裏。
拐彎往西,命婦院簷角的氣死風1整夜不滅,從夾道出來就豁然開朗。院裏有人開門,端著銀盆往牆根潑水,回身看見她,放下盆兒迎了上來。
“大人下職了?今兒真早!”
早麽?已經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遞給她,“典膳廚新做的點心,吃吧。”
蘭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樣式?我每回都比太子爺先吃著。”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樂,就比如這吃食,禦廚有了新點子,不會一氣兒做了送進麗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廚裏的人試吃很尋常,廚外的人想來一口,那是門兒都沒有。可托宿大人的福,蘭初比其他宮女有口福。她覺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犒賞得夠夠的,這東宮裏的小吃,恐怕太子爺還沒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聽說過這些——”她興高采烈,盤腿坐在炕上報菜名兒,“花盞龍眼、果醬金糕、椰子盞,還有鴿子玻璃卷!”撚了一塊糕點伸手一揚,“大人來一塊兒?”
星河搖搖頭,站在鏡子前以手當梳篦,仔細把頭發綰了起來。
蘭初把點心塞進自己嘴裏,歪著腦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太子辦過“那事”後,非不許宿大人梳頭。披頭散發讓奴才們看見,好看相嗎?
黃銅鏡裏一雙鳳眼斜飛過來,“又在瞎琢磨什麽?”
蘭初說:“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卻也沒什麽可解釋的,“可能他覺得這樣正好。”
作為宿大人在東宮內唯一的貼身宮女,蘭初很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牽扯,tí gòng名分是作為男人必須承擔的責任。吃完不擦嘴算怎麽回事?女尚書當滿一定年限,還是可以回家嫁人的。太子這種行為,完完全全是紈絝式的,極端缺德的行為……當然,她的內心澎湃,也許因為她隻是個俗人,畢竟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從來沒著過急。大概到了他們這個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餅屑,“這個鴿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沒理會她。轉頭一瞥,看見窗欞上一尾黑影,她咦了聲,“什麽月令了,怎麽還有這東西!”
那是一隻壁虎,京裏人土話叫蠍拉虎子,這會兒不捉,回頭說不定就上炕了。
蘭初是賊大膽,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牆頭儼然一隻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來,那壁虎扭著身腰,自己把尾巴掙斷,啪地一聲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擺動,仿佛命也能掰扯成兩條。
不合時令的東西,出現就是個錯。星河冷眼旁觀,忽然發現蘭初另一隻手捂著嘴,半天沒動彈。以為她嚇著了,問她怎麽了,她說完啦,“這東西好像衝我吹了口氣,我的嘴要歪了。”
窗屜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遠,自己沒頭沒腦躥出門,回房裏養傷去了。
走得匆忙,連門都沒來得及關。星河隻得起身闔上,別住了門閂。
案頭的燭火噗噗跳動,滿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層金芒。袖子裏的紙條子到這時候才取出來看,熟悉的字跡,短短的一行,居高臨下地寫著:“著令查辦房有鄰”。
她木然坐著,半晌取下燈罩,點燃了紙條。
***
皇帝禦門聽政在太極門外,皇子和諸臣工必須在卯時前趕到東西閣門。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點蟹殼青,太子倒是有過恩典,說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話有時候隻能聽一半。主子都起來了,你有什麽臉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時三刻前摸著黑,重新從命婦院趕回麗正殿。
太子殿下見了她,臉上淡淡的,沒說來得好,也沒讓她回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領他決定不要他們服侍了,轉過身來,筆直站在她對麵。
星河無奈,替他搭上了領搭,他把折子往袖籠裏一裝,轉身就出門了。
崇教門外停著肩輿,太子上朝也乘輿,但與皇帝不同,規格要低一等。太監們挑著香爐和行燈,肩輿前後的隊伍蜿蜒了好幾丈遠。
通常情況下,太子很具備這個身份應當具備的各種高貴和修養。他登上肩輿,目視前方,紫貂的圍領和暖帽,襯得側臉流雲飛雪一般。星河帶領眾人俯首,掌事太監德全抬手擊節,肩輿平順地滑出去,那長長的甬道裏,立時響起了一串整齊的,短而迅捷的腳步聲。
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回的演練,現在是太子的排場,將來輪著帝王排場,那就更了不得了。
宮人們恭送完了主子,殿裏得預備打掃。畢竟東宮還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寢司帳暫時喪失了侍寢的功能,閑著也很無聊,便主動擔負起監督灑掃的責任,討好地衝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們能代勞的,就替大人代勞了吧。大人趁著天還沒亮,進偏殿歇會子,再打個盹兒。等回頭早膳預備妥當了,奴婢們給您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