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逆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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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年,八月。圍城半年餘一個月。

    義軍一萬精壯, 降者三千人。餘下七千人死戰, 被俘虜者焚火自盡,無一投降。

    人口近百萬的聖京, 就此城破。

    王子騰一手拉著韁繩, 一手拿著一卷《論語》, 在馬上搖搖晃晃,進了故鄉金陵。

    被綁著的民眾被押解在道旁。

    王子騰的馬走得很慢。他將路邊被捆綁的民眾,一一打量過去。

    大部分人,雖然經過了這麽長一段時間的圍城,臉色慘白,麵容憔悴。卻看得出來,這段時間以來,沒有受過什麽屠戮折磨。

    “王官人!”等馬匹經過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兒的時候, 那老頭叫了起來:“是我啊!我是貴府門前, 那個賣冰糖葫蘆的!您小時候經常叫小廝出來買我的糖葫蘆!”

    “哦?”王子騰停下馬, 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他, 點點頭, 麵上極少見地露出一絲懷念, 歎道:“那時候, 我母親也尚且沒有過世。”

    人群中聽說王子騰是金陵人士, 便有不少人麵露希冀。聽他言語之中帶著懷念, 更是有人紛紛爭先恐後叫道自己與王、史、薛、賈的淵源。

    還有陳說“短發賊”近日行徑大改, 竟搶掠婦女, 語氣悲憤,久望王師南下。

    王子騰含笑一一點頭。

    等到了曾經為短發賊中樞的南京行宮,手下的偏將來請示:“大帥,南京城如何處理?”

    王子騰望著金陵古城牆,說:“讓兒郎們隨意吧。”

    黃昏,王侍衛偷偷摸摸地溜出了行宮。

    他是王子騰的族侄,早年在金陵有個相好的外室。他在行宮裏聽外麵的哭喊聲,坐立不安。想,趁大帥不注意,把這頗得他心的外室帶回來,免得出了意外。

    剛剛出行宮,靴子就髒了。深褐色。抬起腳一看,地是紅色的。

    正迎麵趕上一夥兵勇在拿被捉住的俘虜取樂。

    其中一個女子,赤/身被捆在鐵棍子上,架在火上。

    一個胖胖的兵勇在她全身澆上油。不一會,從頭發開始,被燒的吱吱響。不一會,渾身滋滋響,變成了熟肉的顏色。甚至還有些色澤金黃,人油滴了下來,散發出一陣陣誘人的烤肉香氣。

    他把這個女子的乳切了下來,塞給一個對著火焰裏被烤熟了的女子大叫“娘”的三歲小孩子,哈哈大笑:“吃奶了,吃奶了!香不香?我家祖上可是禦廚出身!”

    不知事的孩子剛開始哭。沒哭幾聲,嘴巴不自覺流下口水,本能地開始咀嚼被塞到嘴裏的東西,不一會,主動大口地咀嚼起來,似乎覺得香極了。

    他渾身發寒,連忙繞過去,走另一條巷子,正見了另一群年輕的兵勇,拉了一群俘虜在做遊戲。

    他們捉的人裏,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大多數是年老的、年少的、年幼的。有八十歲走不動路的年老者。有懷孕的婦人。還有豆蔻年華的女子。

    幾個懷孕的女人,肚子被剖開了。

    裏麵掉下來的嬰兒成型了。會哭。

    一個年僅十七八歲模樣的兵勇湊過去,臉上沾著血,睜大眼睛:“真是神奇,原來女人還沒生產前,肚裏的孩子是這樣的。”

    他們覺得好奇。便又剖了幾個孕期不同的孕婦。

    最後評頭論足,說:“還是快生產的,剖出來的孩子有點人樣。”

    胡子花白的老人,內髒被挖出來,□□被取下來,他們又瞧了瞧老嫗被割下來的乳。

    嘻嘻哈哈地取笑:“嗨!老不死的東西皺巴巴的,真沒意思。”

    那個王子騰入城時的老人也在其中。

    王侍衛看的腿軟,他吞了口唾沫,害怕地扭頭往另一個方向走。

    卻撞上他從前認識的幾位軍官。

    他們閑的無聊,正在拿一個瞎子取樂。

    他們包圍成一個大圈。

    瞎子無力反抗或躲藏,用刀在他身上砍一刀。他們便閃躲在一邊,看瞎子瘋狂地像沒頭蒼蠅一樣地徒勞躲閃。

    等瞎子們撞著牆,似乎冷靜下來了,他們冷不防又砍一刀。瞎子又再度轉了起來。

    便欣賞著這瞎子像沒頭的蒼蠅左右衝撞,慢慢地,一刀又一刀,血流盡了,瞎子逃不動了,死了。

    南京地上厚厚一層血。

    王侍衛貓出了行宮,回來的時候,卻是嚇得屁滾尿流地回來。

    他跑去見他的族叔,說起兵勇的行徑:“這等窮凶極惡,恐怕有損大帥您的名聲啊!”

    王子騰正在推著眼前的西洋鏡片,讀《論語》,輕輕描淡寫地說:“兒郎們都是沿途招募的紳士以及紳士子弟,本是好人家出身,那短發分人家的田、抄人家的家,乃禽獸行徑。兒郎們難免有一些氣性。”

    可這是金陵啊。這是南京啊!是我們的祖籍地……祖宅也全在這啊。

    王子騰道:“不是聖人,便是禽獸。看他們活的好好的,便是降賊了。既然降賊,便是禽獸。難道是你家鄉的禽獸,你就不宰殺了麽?祖宗的基業雖好,卻是被禽獸玷汙了的基業。”

    見王侍衛目瞪口呆地樣子,王子騰慢騰騰地,耐心地勸他:“侄兒,聖人以仁義為本,孔聖不問馬,先問人。君等何以問禽獸,而忘人?”

    第一天,南京公室盡焚,舉城屍體堆疊,地上無一處可下腳處,盡是血泥。

    王子騰讀完了《論語》。

    第二天,秦淮河的河水變紅了,長江因投入的屍體險些斷流。

    王子騰讀完了《中庸》。

    第三天,偏將來報,死者已有十多萬人。

    王子騰開始讀《大學》。

    大學讀的比較慢。

    正巧花費了一些時日讀完的時候,偏將來了。他的刀劈卷了,手發抖。“大帥,殺太多了。”

    王子騰歎了口氣,勸他:“殺盡禽獸,便隻餘聖人。斷無以多殺禽獸為悔之理。難免你們辛苦一些。”

    “可是已經基本沒什麽人了。宮室房屋燒的差不多了。金銀也拿幹淨了。”

    王子騰便當場跪下,對天遙祝:“聖人萬安,貴妃千歲。天下太平,南京總算又洗淨了汙濁,是一個幹幹淨淨的南京了。”

    走出南京的時候,極少數僅存的人裏,有一個婦女,恐懼之極的躲在一處廢墟裏,抱著一個幼兒,正在啼哭。

    婦女威脅他:“再哭,王剃頭就來了!”

    嬰兒極為驚駭地止住了啼哭。

    王子騰咀嚼著“王剃頭”三字,慈祥地對這婦女和嬰兒笑了一笑。

    王剃頭——哢——嗬,剃幹淨了肮髒的禽獸——鐵帽子——王國公。

    這時候,聖京——南京的消息,終於到了廣州,林若山的手上,隻有短短一行字:

    “金陵之役,伏屍百萬,秦淮盡赤;號哭之聲,震動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