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逆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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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若山有時候會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他的童年時代、他的少年時代, 他的青年時代。

    就像這個時代大部分官宦家庭的子弟一樣, 他的童年是死氣沉沉的。

    他的父親忙著做官, 長兄忙著讀書。男人是不管小孩子的。做官的男人, 和宅院裏的孩童,更是隔著天涯海角,隻有疏淡的一眼, 威嚴的垂詢,對應著恭恭敬敬的禮節, 以示親情。

    從三歲起, 他便得讀書。父親說,光耀已經逐漸落下去的門楣。

    這是高牆下,窄窄的院子的四方的天空。

    小小的孩童孤身一個坐在書房的椅子上, 沒有靈巧的飛鳥, 沒有芬芳的鮮花,沒有豔麗的蝴蝶, 沒有各色各樣的點心,沒有玩具, 沒有玩伴——

    從蒙師舉報後,父親把他偷偷留著的唯一一樣玩具——一隻螞蚱, 當著他的麵踩癟了。

    沒有叱罵, 沒有言語,一點點踩癟了。

    “玩物喪誌!”父親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後, 留下一地的狼藉, 轉身走了。

    而照顧他的大丫鬟, 自幼看著他長大,因為教他多睡了一會,耽誤了早課,自稱了一聲“姐姐”。

    第二天,她就不見了。她被攆出去了。因為“沒有廉恥”、“沒有尊卑”。

    “父親多麽看重你!他愛你。”族人這麽說。

    丫鬟們,年長的男仆人都說,他的先生,都說:“多麽合格的父親!”、“多麽嚴格教養子弟的家庭!”

    一個在這個時代多麽合格的嚴父。

    戒尺、經書、聖人、規矩,尊卑,冷冰冰的三跪九叩。

    沒有人把孩童對於幼小的的生命逝去而驚懼的眼淚放在心上。沒有人把一個孩子近乎窒息的眼光放在心裏。

    幸而,他有母親——,一位愛惜容貌、性情溫和的仕女——

    隻有他的母親照顧著他。記掛著他,偷偷地藏起點心帶給他,藏著九曲玲瓏,手把手教他如何解開。她給他悄悄地養過烏龜,養過小狗,帶著他去撫摸,告訴他,這是生命,需要敬畏。

    她帶著他穿過青青的楊柳,嗅桃花的香氣,采摘院子裏池塘裏的蓮蓬。告訴他,這是美。

    她私下攔住處置那個大丫鬟的管家,把那個大丫鬟平平安安地放出去了。告訴他,臨行前他需要去謝謝她,叫一聲“姐姐”。這是做人的最起碼的禮節——母親說,這個“禮節“,遠比父親的那一套尊卑的禮節,要重要的多。

    她是母親,她是玩伴,她是老師。

    他們給他“前途”、“光宗耀祖”。她卻教孩子們愛,教他做人。即使自己生著病,卻仍舊撫摸著年幼的啼哭的他,吃力地把他抱在溫暖的懷裏安撫著。

    但他性情溫和的母親,卻過於自尊自愛——她沒有辦法忍受父親時時把她當做愚鈍婦女的教訓,更不願意忍受世俗女子都視作理所當然的丈夫的三妻四妾——林家的子嗣太少了。男人又總是希冀身旁的臉頰總是屬於不同的美人——聖人又沒有說過,男人不能左擁右抱。

    她不願意擔嫉妒的罪名,又無法忍受。更不屑,也不願意為難那些命運同樣不由自主的女人。便生了大病。

    病的最嚴重時,便化了最美的妝,喝了最烈的過量的藥,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屋子裏,第二天,已經涼了一夜。

    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話是:“山兒,山兒,你要做個好人!做聖人,娘想你做不了。做好人,娘覺得你做得了。”

    他果然做不了“聖人”。

    他像眼光總是注視著浮雲的母親。

    少年時代,他喜歡話本,喜歡仗劍行俠的幻想。

    他喜歡和那些人——下人,女人,馬夫,車夫,莊子裏的農夫,精明粗野的商人,落魄疏狂的畫家,清高傲岸的戲子——和這些人交朋友。

    他幻想走在青青的芥麥裏聽農夫談論桑稻;睡在顛簸的船艙裏聽商人講西洋的故事;在戲台裏聽戲子飽含熱淚地唱腔;在秦樓楚館、後宅牆角,聽不幸的女人絮絮叨叨訴說自己的遭遇;而不願意去和滿嘴仁義道德、禮曰詩雲的縉紳打交道。

    他也愛讀書——他過目成誦,讀遍史書,詩詞歌賦爛熟於心。雜學更是一本不漏。

    他熱衷於天高海闊。

    他不喜歡把頭頂在冰冷的玉石上,像一條狗一樣,朝拜那個端坐金階的皇帝,不喜歡向佇立兩旁,峨冠博帶,麵目威嚴的大臣哈腰駝背。

    他不喜歡蝸居在小小的考場裏,挖空心思,斷章取義,拚湊八股。解釋那些仁義與名分。

    倘若真有仁義,為什麽不對你們的孩子施加以仁義,教他取得小小的童年的一些快樂?

    倘若真有仁義,為什麽不對田野裏汗流浹背的農夫施以恩義,教他們少交幾層租子?

    倘若真有仁義,為什麽不對那些飽受勒索的商人分去半點寬容?

    倘若真有仁義,為什麽不對那些不幸的女人,譬如的他的母親,分享半點的尊重?

    那些四書五經,有什麽用呢?考上科舉做什麽?當官做什麽?用一輩子來維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已。用一輩子維護那些鄉野裏愚蠢的祿蠹縉紳能安安穩穩地收租子——也維護自己家安安穩穩的收租子。

    但是,一個少年人的喜好,一個少年人反叛的心思,在這一級級君臣父子重重壓下的世界裏,是無足輕重的。

    他的少年時代,是晦暗,陰沉的。

    自從母親去世後,冰涼陰暗的大宅子裏,總是一整天,一家人三個,父親,兄長,他,除了飯桌上的例行的問候聲,除了聖恭聖訓,再不說一句私話。

    無話可說。少年人服從成年人,弟弟服從哥哥,兒子服從父親。臣子服從君王。

    隻需要下命令就足夠了。哪有別的什麽溫情的話可講呢?

    府邸裏的楊柳枯了,桃花荒蕪了。池塘的殘荷早就被清理了。遊園的園子荒廢了。

    男子當學習經濟之道,這些不過是“精致的淘氣”,美何足輕重——就像他的母親,也是無足輕重的。

    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消失後,這裏,便真是一座府邸了——不再是“家”了。

    他溫順地聽從父親的一切訓導,他溫順地對大腹便便、魚肉鄉裏的縉紳稱叔伯。

    他擯棄一切對清甜的空氣,芬芳的春天,鮮豔的色彩的愛好,擯棄自己多情的心,沉默寡言地做一個麵目模糊的“讀書人”。

    也許,他會活成與所有的他父親,別無二致的人。

    但這些晦暗苦澀裏,也有甜甜的一點蜂蜜塗著,希冀存著。讓他能夠鼓足勇氣忍受下去。

    他記得他的大嫂。出身侯門,卻不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她才華橫溢,表麵性情高傲爽直,實則心思細膩,趣味高雅,多情常笑——這是母親去世前為大哥訂下的婚姻。

    她修建楊柳,整理桃樹,栽種新的荷花,種下了桂花樹。

    春日踏青,夏日賞荷,秋日蘭桂芬芳。

    大嫂把冷冰冰的府邸,漸漸又重新盤活成了“家”。

    他的大哥,也偶爾會笑了。

    即使不喜歡他這個陰鬱陰沉的小叔子,大嫂依舊為他重新操持起了婚事。

    大嫂背著大哥和父親,不顧禮教,為他安排去見他未婚妻子——她說:“洞房相見即初見,才叫悲哀。”

    他偷偷地遠遠地瞄了未婚妻一麵,便為她私自描摹了畫像——何等的青春活潑,光彩照人,和那些木頭似的話本裏的大家小姐一點也不一樣。

    他學會了慕少艾。

    但這點甜蜜的人生的希望,也眨眼破滅了。

    他為人光明,才華橫溢的大嫂,因為子嗣問題,在時人的指指點點的眼光中,漸漸地,曾經的詩詞歌賦,都埋在了箱底,她也開始做一個“賢婦”了。期盼人們因為她開始符合世俗道德的“賢德”,而放她一馬。

    最後更是生育傷身,兼之憂鬱成疾,沉屙不起。

    他慕艾的未婚妻子劉五娘,因畏懼婚姻可怖而自縊身亡。

    那張寄托了他一生僅有的,羞澀懵懂的少年時代對未來婚姻幻想的畫像,最後,在她孤零零的墳塋前,被他親手燒做了飛灰。

    把書擱在桌子上,合上《李香蘭做工記》,他凝視著封皮上那個似乎有點瘋瘋癲癲的公子哥——常遇春。想,玉兒寫的多好。

    總是教他又想起自己青年歲月。

    他的青年時代,便是個浪子生涯了。

    至於他殿前大唱“淫詞豔曲”,以至於被褫奪功名,貶做庶人。更是無人不知的了。

    他想起出生落魄公族,卻因急公好義,打抱不平,被誣陷下獄,慘死的至交柳魚生。

    他想起落魄而無家可歸的青年時代,鼓足勇氣收留了他的懦弱純真的少年——楊文舉。文舉幫他渡過了最艱難的一段日子,卻自己永遠留在了黑乎乎的大宅子裏。

    想起他……

    他想起了太多人。

    充滿不堪的記憶的河流中,那些晶瑩剔透,如夢如幻,卻又轉瞬即逝的泡沫卻總會時不時從河底浮出來。

    林若山微微合了合眼睛。

    母親、嫂子、五娘、玉兒、魚生、文舉、青青……

    前段時間,老朋友文舉被戰亂阻隔的信終於到了。

    他幾乎可以想象文舉寫下信的時候,摟著妻,手舞足蹈。

    文舉說,打算來廣州定居了。

    文舉說,若山,我相信你。

    他說,可惜,我當年,沒有勇氣逃出這個世界,尋覓創造新世界。現在你做到了,若山,你做到了!

    林若山驟然攥緊手裏的信報。

    他推開了門。

    林黛玉站在門邊,從來沒見過他有這麽冷酷的時候:

    “自由軍。緊急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