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宮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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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七八日,親戚往來不絕, 薛靜姝隻安靜待在迎春院中, 為太皇太後抄經祈福, 並不出去會客,別人也不敢來勉強她。

    每過兩三日,她進宮探望一次,許是潘神醫開的方子確實有效,又或是太皇太後心裏舒暢了, 身體眼看著一日日好起來, 幾天之後,已經能讓人扶著去禦花園裏走一走了。

    這日薛靜姝進宮, 太皇太後便拉了她的手, 道:“趁我最近精神頭好, 宮裏又冷清了這麽久, 正月十五的元宵宴, 咱們大辦一場吧。”

    薛靜姝自然點頭稱好。

    太皇太後笑道:“別應得太早, 我現在精力不如從前了,想辦一場宮宴, 你可得來幫我的忙才行。”

    薛靜姝便道:“能為皇祖母所用,靜姝求之不得。”

    太皇太後聽了,更是高興不已。

    陪她聊了一上午,商量宮宴的瑣事, 等用過午膳, 太皇太後睡下, 薛靜姝才準備出宮。

    轎子剛抬出內宮,便被人攔下。

    薛靜姝撩起簾子,見是德公公,便問:“公公有事?”

    德公公笑眯眯道:“陛下剛與臣工們議完政事,現下正在用午膳,特讓奴婢來請娘娘移駕。”

    薛靜姝點點頭,“勞煩公公帶路。”

    抬轎的內監們便又轉了方向,往崇德殿抬去。

    薛靜姝到時,皇帝已經用完午膳,正府在案前,不知在看什麽。

    見她進來,皇帝直起身體,問:“在皇祖母處用過膳了?”

    薛靜姝道:“是,她老人家今日喝了一整碗粥,氣色看著比前幾日又好了些,潘神醫的方子果然有效。”

    皇帝點點頭,“我聽說皇祖母讓你協助她辦元宵宴?”

    “是。”其實她知道,太皇太後說是讓她幫忙,實則是在教她。

    皇帝道:“若需要什麽,皇祖母那兒尋不到的,隻管讓德祿去準備。”

    薛靜姝一一應下。

    “你來看看這個。”皇帝道。

    薛靜姝遲疑一下,慢慢走到禦案前。

    皇帝又道:“到這邊來。”

    薛靜姝隻得走過去,停在他一步外。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幾張卷軸,道:“這是禮部呈上來的圖樣,準備來日繡在喜被上,本該由皇祖母拿主意,隻是怕她精神不濟,便送到我這裏來,你看喜歡哪一個?”

    薛靜姝怔怔盯著那幾副圖樣,見都是極喜慶的龍鳳呈祥,又思及皇帝的話,才知是什麽意思——這些圖樣,竟是大婚當日喜被喜帕上的樣式,而皇帝現在讓她來選。

    她忽然覺得有些臉熱,扭頭看了皇帝一眼,見他正盯著自己,顯然是正經在等她拿主意的,她隻得輕輕吸了一口氣,定下心神來,仔細看了一遍,指了一張樣式簡潔的,道:“我覺得……這張不錯。”

    皇帝點點頭,衝殿外道:“德祿。”

    德公公忙小跑進來,見陛下和娘娘並肩站在禦案後頭,他隻垂著頭,裝作不知。

    皇帝將卷軸卷起來遞給他,“去禮部傳話,所有的喜被喜服都繡上這個圖樣。”

    見德公公退下,薛靜姝躊躇著道:“皇上,若無別的事,臣女也先告退。”

    皇帝問:“上一次你送我的香,還有沒有?”

    “還剩了一盒。”薛靜姝道。

    “也一並送我吧,我這裏有別的香,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隻管拿去。”

    薛靜姝忍不住問:“您原先那盒呢?”

    皇帝道:“已經快用完了。”

    薛靜姝心裏一驚,她送給皇帝的熏香,若按正常用量,足能熏上兩三個月,而眼下不過才二十來天,那一整盒就用完了?

    她有些擔憂,想了想,輕聲道:“皇上,那香雖無毒性,可用得太多,隻怕與身體也是無益的。”

    皇帝卻坦言道:“無事,不燃它,夜裏睡不安穩。”

    薛靜姝眉心微微蹙起,“臣女鬥膽,卻想勸陛下一句,您的不寐之症,若不能從根源上拔除,隻靠這些外力,怕是治標不治本。先前太皇太後說宮裏的太醫沒有法子,眼瞎潘神醫正在京內,不如請他為您瞧一瞧?”

    皇帝沒說話。

    薛靜姝心裏遲疑,不知自己的話是不是越矩,惹了他不高興。

    好在皇帝很快又道:“我知道,皇祖母前兩日也讓潘神醫給我看過,但他說藥石隻能治標,若想根治,還得看我自己。”

    聽他這麽說,薛靜姝便清楚了,想來皇帝難眠之症,並不是身體上的原因,而是因為別的事,隻不知到底是為了什麽。

    但她並沒有發問,隻道:“既如此,那臣女回去後便讓人將香送來。”

    皇帝點點頭,“讓你辛苦。”

    他讓一個小內監把他從前熏的香端來,足有十來樣,讓薛靜姝挑選。

    薛靜姝本沒打算要他的,不過等那些香端上來,奇異的味道漫在鼻尖,卻有些心動了,於是一一挑起一點嗅過,倒真選了一樣心儀的。

    回去後她將香熏起來,一股清幽的芬芳彌漫開來,初時濃鬱,而後逐漸清淡,但卻一直幽香不散。

    柳兒深嗅了幾口,直歎道:“好香!好像春天來了,百花綻放。”

    薛靜姝笑道:“你的鼻子倒是靈,這香就叫百花宴。”

    柳兒眼珠子一轉,喜滋滋道:“許多花做的叫百花宴,那小姐,咱們做的香就叫百草香吧!”

    薛靜姝想了想,讚同道:“也算貼切,柳兒,那香給了皇上,咱們自己又沒了,還得再做一些。”

    柳兒點點頭,放下手中的香盒,“皇上用得那麽快,咱們得多做一點才行,我這就去買那些用料。”

    她走後沒多久,薛靜婉鼓著臉噔噔噔跑進來,氣咻咻地一言不發。

    薛靜姝看她一眼,和聲道:“這是怎麽了?又跟小茶壺一樣氣鼓鼓的,是誰惹了我們五姑娘?”

    薛靜婉轉頭看著她,撇了撇嘴,眼眶微紅,“三姐姐,娘想把我嫁給表哥,可是我不喜歡他。”

    薛靜姝坐直了身子,“你聽誰說的?”

    “娘親口說的,她和奶娘說話,我聽見了。我不喜歡表哥,也不喜歡蓁表姐,他們隻會偷偷嘲笑我沒規矩,外祖家的人都好討厭!”

    秦氏娘家乃是書香門第,祖上出過狀元,後來陸續也出了幾名進士,是文官氏族,家風嚴謹。

    隻是近幾年來,似乎沒什麽出挑的子弟,倒有秦氏親兄長所出的女兒秦蓁蓁,年方十五,傳聞相貌出眾,才情高雅,與她們薛府的四小姐、永寧郡主府上的二姑娘,及另一位沈家小姐齊名,外人讚為雍京四姝。

    薛靜姝對秦蓁蓁沒什麽的印象,這幾日家裏客人來,她也隨舅母來了,聽說還到迎春院來尋她,隻是不巧她去了宮裏,沒遇上。

    見薛靜婉一臉委屈,她安慰道:“娘隻是私下說說,並未提到台麵上來,說明此事仍未定下,你先別著急。”

    薛靜婉眼巴巴地看著她,“真的嗎?可是娘和奶娘說的時候很正經,說擔心把我嫁給別人會受欺負,想撮合我跟表哥,可是她不知道,從小到大,就表哥最會欺負我了,還叫我醜姑娘,說我是沒規矩的野丫頭。”

    薛靜姝聽得皺眉,暗裏有些惱,枉舅舅家自詡家風清正,卻教出這麽一個不懂尊重人的兒子來。

    她知道大約是這表弟乃舅舅獨生嫡子,自小被嬌縱的,但她妹妹也是被嬌寵長大,怎就不像他那樣沒教養?

    她道:“從前他嘲笑你的話,你和娘說了嗎?”

    “沒有,”薛靜婉搖搖頭,“蓁表姐說不過是小孩子開玩笑,沒必要大張旗鼓地學給長輩聽,反而要惹大人不高興。”

    薛靜姝簡直要給那對自說自話的姐弟氣笑了,她戳戳薛靜婉的腦袋,恨她不爭,“你呀,平時在家裏也跟個小霸王一樣,在外頭被別人欺負,怎麽就忍下了?你隻管去和娘哭訴,把舅舅家那兩個是怎麽欺負你的一五一十哭給她聽,看娘是心疼你,還是信他們兩個的胡話。”

    薛靜婉委委屈屈地摸摸腦門,“三姐姐,真的有用麽?”

    “有沒有用,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薛靜婉想了想,悶悶道:“那我一會兒去和娘說。”

    她安靜了一會兒,又道:“三姐姐,你說人為什麽要長大呢,小時候多好,什麽事都不用想,現在大了,就得嫁人、生小孩、伺候公婆,累死累活的,那些男人還要一個個往家裏納妾。”

    薛靜姝抿了口茶,道:“所以我們隻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夠了,何必想太多無用的?嫁人這事無可避免,你今年十五了,多少人在你這個年紀,已經做了娘。”

    “我知道,”薛靜婉點點頭,又撅著嘴道:“我知道得嫁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給表哥。”

    薛靜姝心裏一動,道:“太皇太後近來身體好轉,打算在宮內辦一場元宵燈宴,不如你到時候隨我一起去?”

    這宮宴原本是皇家招待臣子及其家眷,後來有不少年輕男女在宴上看對了眼,促成許多姻緣,因此慢慢地就成了青年才俊、大家閨秀相互試探觀望的場合,而皇家也樂於促成,每年都要大辦一場。

    本來今年太皇太後身體不適,皇帝又未大婚,眾人都以為元宵宴辦不成了,不少人暗裏失望,沒想到過了年,太皇太後的身體看著好起來,這宮宴又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

    薛靜婉聽了,先是一喜,很快又遲疑道:“我能去嗎?往年咱們府裏,隻有四姐去的。”

    “怎麽去不得?你又不比她差,以往是你年紀沒到,今年宮裏來的帖子肯定會提到你,就安心等著吧。”

    薛靜婉便又歡喜起來,“太好了!三姐姐,謝謝你。”

    薛靜姝嗔道:“不必謝我,隻要你別在我麵前抽抽搭搭哭鼻子就好了。”

    薛靜婉紅了臉,端起茶杯掩飾尷尬,她忽然吸吸鼻子,奇道:“三姐姐,你這裏熏了什麽香?味道真好。”

    “這叫百花宴,今天從宮裏拿來的。”

    薛靜婉追問:“是皇上給你的,還是太皇太後給你的?”

    薛靜姝看了看她,道:“是皇上給的,這有什麽區別?”

    “區別可大了!”薛靜婉道:“皇上以後和你是夫妻,太皇太後是長輩,怎麽能一樣?”

    薛靜姝失笑,“盡說些歪理。”

    薛靜婉擺擺手,一本正經道:“人家和你說真的呢。三姐姐,我看皇上經常送你東西,他對你這麽好,以後肯定不會欺負你。”

    薛靜姝搖搖頭,“以後的事,誰說得準。”

    薛靜婉正要說什麽,突然又想起來,其實若要論男人納妾多少,皇帝才是最多的那個,滿宮的妃嬪,都是他的小妾,等以後他有了別人,還會像現在這樣好好對三姐姐嗎?

    她不敢確定,也不敢多想,想想三姐姐的以後,想想自己不定的將來,不由又紅了眼眶。

    薛靜姝又是不解又是無奈:“你今日難不成是冰雪做的,怎麽一到我這裏就化了?”

    薛靜婉眨眨眼,淚珠子往下滾,“三姐姐,要是以後皇上有了很多妃子,你怎麽辦呀?”

    薛靜姝一愣,輕輕攬過她,道:“傻丫頭,這不是注定的事麽?還能怎麽辦,無非自己看開一些,別太執著了,以前的日子怎麽過,以後的日子當然還怎麽過。”

    薛靜婉抽抽搭搭道:“說看開就能看開了嗎?要是看不開怎麽辦?”

    薛靜姝靜了一會兒,輕聲道:“再看不開,也要管住自己,別做傻事。”

    薛靜婉似懂非懂,抽泣著點點頭。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一大早薛靜姝就進了宮,和太皇太後及巧嬤嬤一起指揮宮人布置宴客的宮殿,中午皇帝忙完政事,來與她們一同用膳。

    太皇太後麵色紅潤,喜氣洋洋地拉著薛靜姝,如數家珍地與她講往年宴上促成的一樁樁好姻緣。

    薛靜姝沒想到她的父母,也是在元宵宴上看中彼此,薛家才讓人去提的親。

    說起來,他們二人的感情確實不錯,聽聞剛成親時,兩人一個彈琴一個作畫,一個論詩一個添香,眼裏根本容不下別的人,一時成為美談。

    不過再濃烈的感情,慢慢也有轉淡的時候,秦氏進門三年才生了她,又三年生下薛婉,再過三四年,薛家就張羅著給她爹納妾了。才子佳人的故事,自此終結。

    太皇太後說了一會兒,又看看薛靜姝,搖頭道:“不行不行,姝兒你這打扮太素淨,今天那麽多花兒一般年紀的姑娘,你可不能給人比了下去,阿巧,一會兒你替姝兒裝扮裝扮。”

    巧嬤嬤笑著應下。

    薛靜姝無奈道:“皇祖母,我就算了吧,今天正經角兒是那些年輕的公子姑娘們呢。”

    “誒,”太皇太後不讚同道:“這是什麽話,他們年輕,你就不年輕了?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該打扮的時候,你可別比我這老太婆還老氣,皇帝你說是不是?”

    皇帝正色道:“皇祖母所言極是。”

    太皇太後聽了這話,卻不知觸動了什麽,更加不滿了,嘟嘟囔囔道:“就會說所言極是所言極是,你這木頭嘴巴,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你看那些公子哥兒們,哪一個不是巧言能說,哄得姑娘開開心心的,你怎麽學不會?”

    皇帝與薛靜姝無端遭殃,二人對視一眼,不免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戚然。

    太皇太後仍在數落:“你們兩個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瞧瞧你們的樣子,哪有點年輕人的朝氣?一會兒阿巧給姝兒裝扮,德祿,你好好給皇帝打扮打扮,也別讓他落下別人太多,給我丟臉。”

    德公公生怕殃及池魚,忙不迭應下。

    皇帝和薛靜姝二人隻如鵪鶉一般乖乖聽訓,不敢有異議。

    用過午膳,皇帝還得回去處理政務,太皇太後便把德祿留下,好好地交代了一番,好不容易將人放走,接下來就輪到薛靜姝了。

    她被太皇太後勒令安分坐在椅子上,任由巧嬤嬤及兩位宮人在她頭上臉上擺布,滿心無奈。

    好不容易裝扮完,她隻覺得腦袋上似乎頂了千斤重,差點連路都走不穩,需得兩位宮人扶著,才順順當當到了太皇太後跟前。

    巧嬤嬤給她梳的是高聳的飛天髻,因到底還未大婚,在腦後留了些發絲未挽起,發髻上簪了支碩大的珍珠嵌紅寶石的鳳釵,鳳口銜了一顆水滴狀的剔透紅寶石,垂墜下來正懸在她眉間,寶石盈光閃動間,越發襯得冰肌玉骨,雪膚紅唇,動人心魄。

    太皇太後看得直點頭,連連道:“就該這樣、就該這樣!”

    巧嬤嬤也一個勁地咋舌讚歎,“老奴從前隻覺得娘娘清雅些有清雅的美,卻不想如今裝扮起來,更讓人挪不開眼。我看比起那些素色,還是這鮮豔喜慶的紅色更適合您。”

    “可不是,”太皇太後道:“等你入了宮,這宮裏除了你還要誰用得了正紅色?你再不用,就把那大好的顏色荒廢了。”

    “正是如此,那些宮妃們還用卻還還用上呢。”

    薛靜姝被她二人連番規勸,幾乎也快覺得自己不用這些豔麗的顏色就是罪過了,她拗不過太皇太後,隻得點頭應下,“便如皇祖母所言。”

    “哎,這就對了,”太皇太後心滿意足,“你可得說到做到,我在這兒看著呢。”

    薛靜姝無奈苦笑。

    這裏她是打扮完了,另一頭德公公正苦著臉直揪眉毛。

    有道是‘上頭一句話,底下跑短腿。‘他如今倒不用跑腿,卻愁得要斷腸。

    太皇太後隻一再交代他要好好給陛下裝扮,可她老人家似乎忘了,陛下的常服朝服來來去去就隻那兩三樣,連顏色都跳不出明黃、正紅、黑白幾色,巧婦尚且難為無米之炊,這要他如何扮出花兒來?況且那正主兒還十分不上心不配合呢。

    他看了眼仍老神在在批著折子的皇帝,愁眉苦臉道:“皇上,時辰快到了。”

    皇帝撇了眼天色,穩坐不動,“尚早。”

    德公公忙去漏鍾前細看,道:“不早了,申時就要過了,您還未更衣呢。”

    皇帝理也不理他。

    德公公撓撓腦門,急得直冒汗,“長樂宮已經差人來問了。”

    皇帝終於放下折子看他一眼,帶著幾分不滿。

    德公公心裏苦,卻也隻得頂著壓力道:“太皇太後一早交代好,您若不照辦,一會兒她老人家又該不高興了。”

    搬出這座令牌,才真正起了作用,皇帝皺眉站起來往內殿走去,德公公趕緊讓幾個機靈的宮人進去更衣。

    大概是記著太皇太後的話,怕當真惹她不快,皇帝最終穿了一身平常不大愛穿的皂色鑲紅邊常服,頭上戴個繁複的九龍戲珠墨玉冠,一言不發站在那兒,當真豐神俊朗,威嚴不凡。

    德公公擦擦額頭,老淚盈眶,總算不負太皇太後所托,沒讓她老人家丟臉。

    皇帝又去長樂宮請太皇太後同行,見了同樣盛裝打扮的薛靜姝,兩人都有幾分不自在。

    太皇太後隻掩著嘴笑。

    此時時辰已經不早,太皇太後一行人到達宴上,眾人都已經聚齊了。

    薛靜姝扶著太皇太後步入殿內,皇帝走在另一邊,兩旁齊刷刷跪滿了人,烏壓壓全是黑沉沉的發頂。

    第一次領受眾人跪拜,雖他們跪的不是她,薛靜姝仍察覺幾分異樣。

    她忍不住微微扭頭去看太皇太後與皇帝,卻隻見兩人神色如常,行動自若。

    她又去看太皇太後身旁隨侍的宮人,她們隻低著頭,亦步亦趨跟在左右,她想了想,便也垂下眼瞼,收斂了神情。

    上手擺了兩張案桌,太皇太後的位置在正中,她讓薛靜姝陪在她身邊,皇帝則坐在左手邊。

    幾人坐定,司禮的太監方才喊起。

    眾人齊聲道謝,起身歸座。

    下方的席位整整齊齊排成兩排,男的居左,女的在右。

    眼下左邊這排,不外乎皂紫青白幾色,而右邊一排,卻花紅柳綠姹紫嫣紅,好不熱鬧。

    原本席間還算熱鬧,皇帝與太皇太後一來,立刻就安靜得落針可聞了。

    太皇太後眯眼望了一圈,點了幾位長公主與親王的名頭,問過幾句家常,又與幾位眼熟的誥命夫人說了幾句話,氣氛才慢慢活絡起來。

    年輕男女們有的大著膽子偷偷抬頭望向上手,薛靜姝坐在一旁,就察覺好幾道視線落在她身上,她隻當不知。

    薛靜婉的位置還算靠前,她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飛快地抬頭來瞥了一眼,看清上手的人,她微微瞪大眼,輕呼一聲。

    四姑娘薛靜媛皺眉看她,不滿道:“你以為這是在家裏,由得你大呼小叫?”

    薛靜婉並不理她,隻愣愣道:“三姐姐這樣打扮太美了,皇上也很年輕,比大哥哥還俊哩,他們兩人可真般配。”

    薛靜媛對她的話嗤之以鼻,“也就你們眼皮子淺,天天把一個姨娘生的掛在嘴邊,奉為圭臬,說出來也不怕讓人笑話。”

    薛靜婉這才轉頭來看她,擰著細眉道:“你說話可真難聽,整天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也沒見你比別人好到哪裏去,還不是跟我們一樣坐在底下,烏泱泱一片過來,一晃神就找不到了。”

    “你——”薛靜媛氣結,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薛靜婉不過隨意說了一句話堵她,卻不想正堵在薛靜媛的痛處上。

    想當年她姐姐是太子妃時,她的位置就在主位之下兩三桌遠,當時多少大家閨秀羨慕她,明裏暗裏奉承她?

    自從大姐失勢,她的地位跟著一落千丈,曾經體會過那種風光,如今卻泯然於眾,她如何甘心?

    也有別的人看清薛靜姝的容貌,驚豔過後便是了然,此前還有人疑惑,為何這突然出現的薛家三姑娘能得帝寵,眼下都明白了。

    他們隻是不曾想到,薛家既然有這樣一位容貌出眾的姑娘,怎麽此前一直不讓她出現在人前?說是身子不好需靜養,可眼下看來,隻是比常人柔弱幾分,何須要到離家休養的地步?

    隻怕其中又有不少曲曲折折吧。

    年輕男子們壯著膽子去看薛靜姝,姑娘們則含羞帶臊給皇帝送秋波。

    自然,也有年齡到了,並不想攀高枝的,則借著帕子衣袖掩飾,暗暗打量對座的人。

    正當各人心思各異,右手邊靠前的位子上,一名嬌俏少女起身離席,正當堂上行了一禮,俏生生道:“茗兒有一曲想獻給太皇太後與陛下,願太皇太後安康長壽,福運無疆。”

    太皇太後仔細看了看她,笑道:“原來是茗兒,好好,你有心了。”

    皇帝微微點頭。

    巧嬤嬤見薛靜姝似乎不識得她,便小聲解釋道:“這是永寧郡主府上的二姑娘,閨名安茗。”

    薛靜姝點了點頭,輕聲謝過。

    肖安茗卻沒立刻開唱,而是看向左邊,衝首座那名男子嬌聲道:“表哥,你給我伴蕭。”

    薛靜姝又跟著看向左側,為首的是一名俊美男子,眉眼間與皇帝有幾分相似。

    巧嬤嬤又道:“這是安親王。”

    安慶王是先帝第八子,皇帝胞弟,而永寧郡主乃是先帝堂妹,那肖安茗叫安親王一聲表哥並未有錯,且聽說郡主有意與安親王結親,若此事成了,此兩家便親上加親,難怪肖安茗會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表現親昵。

    安親王似習慣了對表妹的縱容,隻是無奈一笑,讓隨從拿來玉蕭,起身步到堂上,“孫兒獻醜了。”

    太皇太後笑嗬嗬道:“快開始吧,別讓大家久等了。”

    一曲過後,自然是滿堂讚譽。

    有了肖安茗開的頭,之後陸陸續續有別的世家公子大家小姐上前獻才,薛靜媛也彈了一曲古琴。

    堂上氣氛正好,外頭廊下宮燈一盞盞亮起,既是元宵燈會,自然要猜燈謎,太皇太後正準備命人將第一副燈謎送進來,肖安茗又站起身,歪頭睜著一雙大眼睛道:“早就聽聞薛家三姑娘的美名,不知道可否也讓我們大家開開眼界呢?”

    宴上頓時寂靜,無數眼睛遮遮掩掩地在薛靜姝與肖安茗之間來回,另有些敏銳的人,則去偷看看皇帝神色。

    薛靜姝望了她一眼,不知她是真心還是假意,轉頭看向太皇太後,正準備開口,太皇太後卻笑道:“姝兒近日照料我本就辛苦,我可舍不得再讓她又唱又跳的,你的要求,我得狠心駁回了。”

    肖安茗眨眨眼,撅了撅嘴道:“好吧,我就知道老祖宗偏心,人都未進宮呢,已經當成心頭寶了,隻怕再過些日子,我們這些沒人疼的小草小苗更要被您忘啦。”

    一句俏皮話讓氣氛又活絡起來,眾人都跟著大流掩嘴一笑。

    太皇太後讓人把第一個燈謎送到皇帝跟前,笑盈盈道:“皇上,你給大家做個模範吧。”

    德公公忙上前朗聲將燈謎念出,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太皇太後一聽就樂了,“這個簡單!姝兒,咱們前幾日還說起了是不是?”

    薛靜姝含笑點頭。

    皇帝提筆寫下兩字,德公公看一眼,又大聲念出:“陛下的謎底是,炮竹!”

    太皇太後道:“快去看看是不是,若猜錯了,皇帝這臉可就丟大咯。”

    有個小內監匆匆往外跑,很快又提了盞八角琉璃宮燈小跑進來,“回太皇太後、皇上,謎底正是炮竹。”

    於是殿內又響起許多讚美之聲。

    德公公上前接過小內監手中的宮燈,回身請皇帝示下。

    皇帝道:“送與皇後。”

    這話眾人聽得清楚明白,一時間忘了規矩,紛紛抬頭看來。

    薛靜姝起身謝了恩。

    太皇太後滿意點點頭,又對殿下一眾道:“外頭宮燈既然已經掛上,大家不必拘束,隨性隨心即可。我乏了,不跟你們年輕人一起摻和了。”

    薛靜姝與皇帝也和她一起離去。

    殿內眾人看著儀仗遠去,多少人恨不能起身同行。

    出殿行了不遠,太皇太後便道:“他們送我回去就行,今晚月色正好,皇上也陪姝兒走走。”

    皇帝與薛靜姝應下,待太皇太後離開,皇帝問道:“德祿,摘星樓可曾打掃幹淨?”

    德公公忙道:“掃了,早上方讓人掃過。”

    皇帝頷首,低頭問薛靜姝:“摘星樓最適合觀月,你隨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靜姝輕輕點頭。

    兩個宮人在前頭掌燈,又有幾人在身後小心跟隨,一路上未遇見旁人,不多時到了一座高聳的小樓麵前。

    薛靜姝仰頭看去,靛青色的天幕下,小樓似一杆□□,刺入天宇。

    樓門打開,裏頭並沒有什麽擺設,屋子正中間就是樓梯,木質階梯旋轉著上升,一直轉入高處。

    德公公提著宮燈,照在腳下小心引路。

    踏入二樓,薛靜姝才發現原來四周的淩空的,隻有欄杆遮擋。

    從此處往外看,尚不能看清宮內殿堂全貌,隻有遠處歡聲笑語不時傳入耳中。

    再上一層,已經能感覺到些許高處的清寒,視野比方才又廣闊了些。

    薛靜姝微微有些喘息。

    皇帝問她:“走得動嗎?”

    薛靜姝點點頭,“還能再爬一層。”

    越往上樓梯越窄,已經容不下兩人並行,皇帝拿過德公公手上宮燈,親自在前頭引路。

    爬上第四層,薛靜姝覺得雙腿有些發酸了。

    不過身體上的不適,與高處的風景比起來,幾乎不值一提。

    她站在欄杆前往外看,整座都城都在她的腳下。

    元宵佳節,宮內宮外燈火輝煌、火樹銀花。

    深色如洗的夜空中,一輪白玉盤似的明月當空高掛。

    天上與人間,此時竟是一樣的團圓,一樣的美滿。

    薛靜姝幾乎看得入了迷,不自覺呢喃:“真美……”

    夜色漸深,夜風也更加清冽,薛靜姝被吹得打了個噴嚏。

    此時兩人身上都未著披風,皇帝便道:“上頭涼,下去吧。”

    薛靜姝依依不舍,不過她也不敢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隻得慢慢往回走。

    下樓比上樓還艱難些,此處樓梯又窄,光線不明,薛靜姝雖竭力小心腳下,卻仍不甚一腳踏空,身子便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