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禳法節
字數:7138 加入書籤
我是懼怕母後的。因為每當我修行一種新的法術,把它演練出來的時候,父王拍手稱好,肖女官也是從心往外替我開心。唯獨母後,她隻淡淡地看著我,從不言語。詢問她時,她用天籟般的聲音教導我:“小惜哪裏都好,獨獨缺了一樣。”
我抬起自信的臉,疑惑她的問題。
“我的小惜,缺了一顆澄明的心。”
我是不喜母後這樣評價她唯一的女兒。所以大部分時間我寧願躲在龍海的天龍騎團裏,與母後並不親近。
十四歲時,一乘軟轎,母後親自將我接回宮中,軟語香茗,母女第一次共枕。
那一夜後前,龍海的父親,我其中的一位老師——苦行僧,失蹤了。
雖然他的失蹤與我的回宮沒有一丁點關係,我卻因曾偷見母後在月夜為他焚香而固執地認為兩者是有關聯的。可我知道問不出緣由,也查不出所以。母後的睿智與心機豈是我能及的?偌大的紫沙國中,居半數的大臣是母後的心腹。尤其那個**師,我其中之一的老師,有時候我都在猜想他與我母後到底是什麽關係?為何他對母後的話言聽計從?母後為何這般信任他?為何父王明知宮內有猜疑存在還置若罔聞?
相對我的猜忌,龍海的單純與信任反倒更令母後欣賞。所以他成了本朝唯一能自由出入內宮的護衛。
一等護衛,我的天龍騎團的首領,亦師亦友亦兄的龍海。
從四歲時我開啟天羅盤至今,已過了十四個春秋。
在紫沙,十八歲的女孩可以在自家門口掛滿香草,告訴人們此家有待嫁的女子,男兒家可以shàng mén提親了。
我的宮門口也掛滿了香草鮮花。薰得整個宮殿花香四溢。父王說全天下的男子不久便會紛至遝來,我隻要專心挑選就可以了。肖女官抿著嘴笑我不要挑花了眼。母後開玩笑說全天下的男子都不及龍海對我的貼心與愛護。我邊笑母後有趣邊逗著臉紅的龍海。
我十八歲的青春啊!我祈禱如蔥歲月裏,光滑如水的皮膚裏,會帶給我美好的夢,甜蜜的回憶。
慢慢地,天下人都知道紫沙公主的挑剔。那踏損的門檻被修了一回又一回,年少的袁惜在流水的畫軸和真rén miàn前,淡靜了心,收斂了眉,漸漸倦了。母後在那裏恬靜地望著,看著從最初的熱情至最後冷淡麵對親事的我。我回報母後一個歉意的笑,又開始我瘋狂地玩耍的日子。
自從苦行僧師父失蹤後,再沒人給我講故事,教誨我為人的秉性。我的精神修養似沒了依托,除了固定的日子在大祭師和**師那裏學習法術,我的心就像長滿荒草,四處野逛。紫沙的大小結界被我拆了重設的不知有多少。每次替我受過的總是龍海。像今日,明知回去之後又要受處罰,他還是守在我身後。陪著我將風霜結界打破。
漫天風雪在我的手中化為清爽,寒冷過後一派生機,大地在玄法下開始出現鮮嫩的綠芽。龍海揮舞著他的泠刀,在如花碧草中快樂地呼嘯著。我被他的快樂感染,也加入他的行列。我們倆人在自己的幻術裏盡情地玩耍,我的汗巾絲帶被我當作舞絛,迎風和著龍海。越過了風霜,終於可以在陽光下喘口氣了。望一眼身後同樣狼狽的龍海道:“我們是不是好久都沒有這麽玩過了?”一臉陽光的龍海抹了抹臉上的汗水,長出了一口氣接道,“等到老師們知道結界被咱們破壞了,我又該挨罰了!”
“沒事,明天咱們再來給補上。我保證跟原先的一模一樣!”
龍海沒有接我的話,他的眼神已被前麵白馬深深吸引。龍海平生兩大愛好:愛他的泠刀,愛戰馬。我雖不懂馬,但我懂龍海的眼神,唉,龍海雖然你喜歡它,可馬上的主人未必割舍的了啊!
我無意地看了一眼馬上的人。
少女的心在那一刻起了漣漪、起了波瀾。
因為馬上的男人!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那是張桀驁不馴的臉,刻滿著堅毅與冷峻。但我分明在他抬眼間捕捉了一絲柔情。少女的心霎時化為一潭清水,清澈、明亮、美麗、甜蜜------
他策馬上前,在我麵前伸出手。我的手就像命運催促般伸了出去,抓住這個陌生男人的手,縱身上馬相伴馳騁而去。留給驚詫的龍海一串銀鈴笑聲。
我嬉笑著,與他策馬揚鞭。紅色的汗巾在我展開雙臂、高聲歡呼裏飄向遠方,落在龍海麵前。他眼神落寞地望著遠處,春暖花開的一坪綠地,霎時化冰成霜。
溫暖消失了------
駿馬奔馳在廣袤的紫沙大地上,心胸頓覺開闊。我伸展開雙臂,高聲歡呼著。背後的男人怕我摔到趕緊勒住韁繩。我扭回頭看著這個男人,他有一種深斂卻吸引人的俊秀,我抬手輕輕觸碰他的眉眼,隱約有一股哀傷掠過我的手,進駐我的心底,仿佛我就是為了撫平他的憂傷而生。
他慢慢地抓住我的手:“你這丫頭好特別!”
“怎麽特別?”
“雖是蓬頭垢麵,卻難掩秀氣;雖一身狼狽卻有從容的氣度;最特別地是你竟然敢跟一個陌生人策馬馳騁。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哈,我一躍身從馬上跳下,回頭抬眼望向他:“你就不怕我是壞人?”
他被我的問話問住了,隨即哈哈大笑。
“我叫袁惜,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藍夜!”
“藍色的夜,好美。藍夜,我喜歡你!”
再見藍夜,是在每年一度的禳法節上。
雖說我與龍海都已入了祭門高階,可不同的是我直接從高階修習。龍海是從初中高三階一步步走來,他更懂得修行者的艱辛與不易。所以每一年的禳法節我都會被他拉來為他的兄弟好友們加油。
禳法節是紫沙特有的節日,也是紫沙國民的大日子。修行初階禹術的人們可以在這幾天裏通過比賽考核,進階巫術。從此後就可以食俸祿、拜名師、耀門庭。禳法節報名沒有任何限製,甚至有些別國的百姓也千裏迢迢趕來,有的為圖個熱鬧,有的希望能在紫沙奔個前程。
夾在三教九流、魚蛇混雜中,我無怨言,我隻是不願看那些愚笨的人,明明手心中幻化的白蓮已初現端倪,可就是成不了形,有幾次急得我在觀看台上暗施法術替他們做了。結果害得人家失去比賽資格。今年我已答應龍海會乖乖觀看比賽,絕不濫施援手。
從我記事起,禳法節的最後總決賽的評委就是祭老師和巫老師。他們根據比賽獲勝者的資質分配他們不同的術派,資質聰穎者還會被推薦給各位宗師。盡管誰都知道參賽者的最終目標是入這兩位宗師的門下。可是,至今為此,兩位老師均隻我和龍海兩個學生。物以稀為貴嘛,更顯得我和龍海品性純正、悟性超群、法術高超。設法接近我們的人趨之若鶩,尤其在禳法節這幾天。每一年的禳法節通常會比試五天,第一天是由各禹士在搭台上表演幻術,合格者才算真正取得參賽資格,參加接下來的文試和武試。前兩天是文試,後兩天是武試。文試主要考核禹士對祭門修為的一些見解與悟性,最近幾年添了些與政事有關的題目。武試則是由各禹士通過抽簽排出比賽的場次與順序,每一輪的勝出者會進行下一輪的比試,直至逐出第一名。每年的禳法節上會有百餘人通過比賽勝出,開始修為中階巫術,這些人少則一年,多則三年會晉升師職,按各自修為所長,成為巫師、相師、祭師。在這一到三年裏,祭門宗師會互相挑選他們中意的修行者為徒,修行高階法術。當然也有些個中翹楚,自行選師拜師之事也時有發生。偶爾會出現幾位宗師同時挑中一個徒弟的現象。想當年,小小年紀的龍海在禳法節上一鳴驚人,羨煞了多少宗師啊。現如今,龍海的造詣已是他們望塵莫及的了。
跟天龍騎團這幫小子在一起,我都感覺不到自己是個女孩家了,索性依著龍海的行頭模樣讓內侍女倌首領薑嫣為我置辦了身男裝。收拾妥當後,與一幹兄弟浩浩蕩蕩去了今年禳法節武試的場地——三生法場。
三生法場原名三生禪寺,本是我三師父苦行僧講經宏佛的地方。師父失蹤後,祭老師稟過父王後將禪寺征為公用,改為三生法場。
祭老師對待同門如此絕情令人寒心。除非有事,其他時間我對他都是避而遠之的。後來巫老師告訴我祭老師此舉並非不念同門之誼。我也知道祭老師對僧老師廣開法會,宣揚佛法之事從來都是半控半避,因為不論是兩位老師,還是國中大多數人,他們隻認為祭門才是國之正統,其他門派都是邪教,留著隻會貽害百姓。而今人已不在了,留著一座空寺也無用,不如征作他用。隻是他們沒有聽過僧老師講經,更不知僧老師在佛法上的造詣遠遠高於祭門修為。而我,隻在入夜時才敢偷偷拿出僧老師的佛卷研讀。
三生法場,還是師父在時的模樣,隻是揭了佛謁,扯了寺桅。
今天是禳法節的最後一天,自然是所有人最喜歡觀看的一天,跟著龍海混了個較好的看台歪坐著看台上的禹士相互比試。國家富足,百姓們更有精力細研修為,雖說是初階升中階的考核,可場上展現巫術的禹士已大有人在。即便如此,他們的巫術也仍入不了我的法眼。慢慢地我觀看的興致被第四個賽場旌旗後的人們吸引過去。場上搭建的第四個賽場是專為別國國民所設。多年來投奔紫沙的他國平民、落難貴族日益趨多。所以最近幾年,為顯公平,特為他們獨添了一個賽場。旌旗飄展,露出他們所著衣服。不同於我國百姓的短袖束腰長衫及平底馬靴。他們中或有緊身衣、或有武士束額服、或有粗麻布衣,各式各樣。他們的wǔ qì倒是學著我們,多是青竹棒,木劍。他們比試的花樣更是有趣。明明說好了是比試禹術,是根據自身體內的經絡與吐納習慣自修的一門術術。他們中有人卻在台上大施拳腳起來,閃躲騰挪,倒是舞得生動。如此看來,第一天的幻術表演,他們多半是臨時抱佛腳,不過能通關合格,也是他們的造化了。看慣了自家的東西,別人家新鮮的表演倒更能吸引人。城中觀看比賽的百姓隨著人流來回湧動。我托著腮幫看台下的人們,呼啦一批過來,哄笑一片過去。
卻在不經意間,瞥見一眼柔情。
三生寺前,我與他再次相遇。
一身絳色束腰長衫,藍絹束發帶隨風飄動。一回頭的深情,嵌入我心。嘴角微翹的粲然,讓我的眼中從此再無嚴冬。
自己竟是癡迷上這個異族男人了。
僧老師曾在這裏為我講過他為禪寺起名為“三生”的原因,給我讀起過投胎轉世十二年之後的圓觀再與李源相遇時所唱的歌: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鳴風莫要議,慚愧怪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我對他竟生出隔著千山,越過生死才能體會到的久遠之情。一眼望去,越發地不得自拔。
從此,袁惜的生命裏便多了一人——藍夜。
藍色的夜,你會帶給我什麽?快樂、幸福?還是悲傷?
耳邊的風,耳邊的聒噪,我都聽不到了。那顆砰砰跳著的是我的心嗎?她為何這般激動,又這般害羞?躍躍地想要那男子為她駐足,思量著想要那男子牽著她的手陪她看月下的相思湖。而那男子,卻隻在一眼過後,一笑過後,投身場上的比試。
場上一片驚呼!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人們在互傳第四賽場來了位高手。連龍海也屏息起身,關注起來。
體內飛速旋轉的氣流吹舞他的長衫,他的雙手靜靜地攏在胸前,低眉斂目,一道白光從他手中化出,一柄長劍吟嘯而出。
這分明是祭門法術!
祭門高階法術——化劍!
一個異族人使出祭門高階法術,怎能不令人吃驚?
他的對手拱手施禮,默然下場。
台上,長劍無跡,歸於合什!他淡定地站在台上。
全場轟動!
淚順著我的眼角流出,頭一次知道,原來愛情是這個味道!
幸福,甜蜜!
---------
甫一出生,祭老師為我卜卦,說我是滅國之命。
大殿嘩然!
老師為了能得到解救之法,在王廟修法四年。卻敵不過我打開天羅盤的魔力。
新元七年,我被敕封“掌殿公主”,因為我讓紫沙有了希望。我打開了神人諭示的天羅盤,將美好與希望帶到了紫沙。我的亡國命,在那一刻不攻自破!
新元十五年,我被九國聯盟主譽為“國公主”,名動天下。
父王母後欣喜我的降生,更以我的新身份為榮。他們給予我最大的能力與愛。
卻不知,新元十五年,九國王孫會歸國後僧老師將我叫到三生寺前,對我說了下麵的話。
“亡國與興國,何為此,何為彼?當你快樂時,你要想這快樂不是永恒的;當你痛苦時,你要想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我不明白僧老師的話,正如我不解母後為何總是說我缺了一顆澄明的心。
老師為寺取名三生是念世間人的癡、顛。一世顧著一世的情。生生不忘。
而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