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良辰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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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夢中。卻分不清是誰的夢。
漫天霧氣,氤氳、模糊。我順著聲樂慢慢走著,卻怎麽也走不出去。突然音樂聲戛然而止。周圍變得很靜,剛才還是白霧靄靄,這一瞬間又變得陰暗灰蒙。我已辨不清方向,胡亂地走著。
“女娃兒,你邀我入夢,就是為了讓我看你的漫天飛霧,矛盾心情?”話音剛落,滿天霧氣在她彈指間消失散盡。我的麵前出現一座土色涼亭,古樸、簡陋,唯一的裝飾是六角掛簷的樹鈴,風吹鈴動,輕脆深遠。天然的石桌石椅上,正有一女子在品茗,旁邊放著柄古琴。
“你是誰?”走近些,我問道。
“不是你邀我入夢嗎?怎麽反倒問起我來了?”
“素雪?你是素雪?”
“端伽教你見人直呼其名的嗎?”她抬起頭來,嬌豔的麵上有一絲不悅。
“你認識我母後?”
“端伽沒告訴過你,你鬢上的那朵九品紫蓮是怎麽來的?”
伸手摸向鬢邊的紫蓮。太廟節的時候母後送給我,說這朵花是她的妙法。
涼亭上坐著的女人緩緩站起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的身上有母後的影子。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她的身形倏地一下顯現在我的麵前:“端伽倒是真沉得住氣,對自己的親生女兒竟也瞞著。”她圍著我轉了一圈,“娃娃,王權有什麽好的,不如隨我修行長生之術吧。”
“你真的是素雪?當年的祭門門主?”
她突然仰頭放肆地大笑起來:“當年?如果我想,我現在仍然是祭門門主。”
若不是知道自己現在入夢,我真要跟她討教千年不老的秘訣,還有,她那高深莫測的法術。
她突然伸出手輕撫我的麵龐:“青春真好,不用裝扮,不用修飾,一切自然。”
“前輩是千年的英雄人物,不也是永葆青春美麗的嗎?”我退後兩步,脫離她的範圍。這個女人,身上有一股讓人生畏的氣息。
“我的青春美麗是用多少人的鮮血換來?如果可能我倒希望能如常人般生老病死,不用記著舊日的愛憎了。”她迷離的眼神直直地望著遠方,那遠處似乎有她的惦念。我不敢打擾她的深思,靜靜地陪站著。清朗日下,她的長睫毛忽閃著,眼睛一眨一眨,我癡迷地望著,那裏仿佛有心頭愛,竟是不忍離開。好半晌,她回頭來笑道,“入了我的眼,定住心了吧?”
身子一激靈,恍若從夢中驚醒。明白方才的確是中了她的幻術。心中不覺一怕,按理說我的法術已入了祭門“白、黃、綠、紫、紅”中的“紫”界。在國中也算數一數二的高手,卻在她手中未過一個回合。
“你的法術雖高,卻隻是小成。想學大成,遠不是祭門能給的。”她似看透我的心事。
“是不是因為您修行了祭術,擁有改變自然的法力,才會覺得先前學的簡單了?”
她笑著搖頭:“祭門隻是天下門派之一,要知道天外有天,你怎知就沒有一種法術高過它?”
“當真有?”
她見我一臉興奮地模樣,突然冷了臉:“有又怎樣,你想學?”
我被她的喜怒無常有些嚇到,愣了下方道:“學習本就無境,能夠多學些,總是無害的。”
“誰說無害?當年我若不苦追天下奇妙幻術,不修行至高法術,我的人生就不會清寡。或者我有你母親自廢武功的勇氣,我也不至孤獨終生了。”
“母後?自廢武功?我母後會法術?”
“是曾經會!”素雪糾正道。
我正欲追問,她一擺手道:“忘了告訴你,我不能站立時間太長,到涼亭中歇息一會兒吧。”
我跟隨其後,信步邁上涼亭。她自顧坐下,輕輕撫了下古琴,餘音清脆,我聽在耳中似是置身水波之中,眩,暈,但並無不妥。素雪突道:“我有些累了,先休息一會兒,你請便吧!”說罷,纖手觸額,閉上雙眼,不再理我。明明是她邀我入涼亭,卻又不理我,現在更閉目養神起來。我有心惱她,又一想夢中景,何必執著?她是紫沙的功臣,逝去已近千年。我何苦跟一個不存在的人較真呢?我在她對麵緩緩坐下,細細打量起她。她的眉眼之中真是同母後有幾分想像。聽她剛才言語,不知她與母後是什麽關係?
不是說“良辰美景”會讓人美夢成真嗎?我希望引素雪入夢,她來了,卻不理我。正胡亂想著,涼亭左側傳來簌簌聲響。見素雪仍舊緊閉雙目,便輕輕起身,走下涼亭,想尋個究竟。
入眼。
竟是揮刀斬荊棘的藍夜。我記憶深處的絳色束腰長衫,藍絹束發帶。他似衝破層層障礙,長衫已破,額前垂下幾綹頭發。仰著頭,燦爛地笑著。我的心被溫暖著,也回他一臉歡笑。
“我已破出一條通道,前麵就是花海了。”他說著話,向我伸出手來。
他要同我遊花海?
是了,這是夢!
原來我心深處,他仍是我的眷戀。希望同他一起高興、快樂!平日裏將此情壓抑,以為忘卻,以為放手。原來是隱藏地深了。
隻是“良辰美景”將它牽引出來。
也罷,既然是夢,那就瘋一回吧。
我伸手將自己交到他寬厚、溫暖、安全的掌中。他微笑著擁我入懷,同步邁前。越過荊棘林,眼前一片花海。鬱香撲鼻,沁人心脾。花海在青天白雲下搖曳生姿。
“好美!”由衷地讚道。
“你更美!”他深情地望著我。從他眼瞳中,我能看到幸福的自己。
可惜,再美也隻是夢而已。夢豈會長廂廝守?他最終是要遠離我的。我在夢中編織我的愛情,固執地讓自己被他擁入懷中。而他在彼方,卻一無所知。我抬頭,淚眼婆娑。他伸手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小惜,不要流淚。它讓我心疼!”
夢裏的他溫柔,多情。可現實的他拒人千裏之外,對我更是冰冷。我輕輕將他推開,苦笑道:“雖然我也想瘋狂一回,體味一下愛情的滋味。可你太過完美,將我擊醒。你不愛我,我又何苦騙自己,演一出連自己都不信的戲來尋找安慰?”
他怔在那兒,似不理解我在說什麽。
“藍夜,這是夢。你隻是入了我的夢。現在我清醒了,你可以消失了。”
他沒有依言消失,卻緊步上前,抓著我的手:“是不是我不放手,你就不會信口胡說了?”
他眼底的真誠,融化了我僅有的理智。
“丫頭,你怎麽忍心折磨我?”他擁我步入花海。微風吹過,他用手拂去額前的長發,我才發現他手背上荊棘劃痕道道。“為佳人披荊斬棘,受點傷值得。”他嬉笑著。
我的心真正美到極點。再也想不起自己淪落夢中之事。醒不過來了。
我們在花海邊搭建茅舍、一同進山采藥、吃著粗茶淡飯。也曾策馬長歌,也曾月下吟詩舞劍。真正神仙眷侶。
可是突一日,狂風起。我與他戎裝相見,於戰場。
兵刃相殘,沒有一句話,沒有緣由,身後黃沙掩沒往日情愛。激戰的兩人直至將兵刃刺入對方體內,傾倒沙場,一切歸於塵土。
我一激靈,睜開雙眼。心中難複平靜,稍慰自己:是夢!
本以為睜眼能看見龍海,抬眼才發現一臉戲謔的素雪。
“女娃,方才忘記跟你說了,我不是你眼中逝去千年魂魄,我至今生活得還好好的!”
我仍坐在石凳上,未離原地。
“愛情再好,也有歸於塵土那一天。哪如長生,世世不老。”
“我入了你的道?”我有些生氣,自己的心思在她麵前竟被覽無遺。
“女娃,你的愛情隻會讓你受傷。不要再為他執著了!”
我“騰”地站了起來:“你不是素雪,你是我母後派來的,是不是?母後擾我心思,是希望我按照她的意願選駙馬吧!”
她搖搖頭:“不要激動,坐下來,天還早著呢,我給你講講端伽的故事。聽完這個故事,你或許對她會多些好感。”
我倔強地站著:“我不聽你的什麽故事,我要走了!”
“女娃,你覺得我的‘良辰美景’隻是一場幻境?我既然入了你的夢,怎會讓你空手折返?”
“你控製我的夢,究竟要做什麽?”
“坐下吧!”她將手輕輕一揮,我被一股重力牽引,貌似聽話地坐了下來。
“我不喜歡記時間,所以那時端伽的年紀我也記不清了。但她在月下演繹幻術的模樣我卻記憶猶新。小小的女娃能舉一反三,自悟出許多幻術,著實讓人欣喜。端伽的母親早逝,她父親再娶,對一雙兒女便日漸疏遠。她兄妹兩人棄家遠行,各自拜師。端伽更有意思,偷偷將自己改作母姓,入了祭門女派,修行女術。那時我為了治療腿傷曾出外尋醫,無意中與她偶遇,才知我端家的後人竟如此出色!”
“端家的後人?那你?”
“祭門曆代門主的名冊上隻寫著素雪的名字,將我的端姓劃去了。”素雪靜靜地述說著。
“你真是素雪?”
“端伽心氣兒極高,以祭門門主之位為目標而刻苦。端家能出如此人才,我也很心慰。自我始祭門再無女門主,我便動了私念,欲將她培養成女門主。所以私下我也教授她許多法術。那時清弦、華崆、龍行,是當時祭門門主的三大弟子。端伽自詡武藝了得,shàng mén挑戰,力挫三人。”
“我的三位師父?”
素雪點點頭。
“那場武技,端伽名揚天下。她找到我述說殊榮,我也真心替她高興。”
“後來呢?”
“後來?”素雪突地又一笑:“後來我就送了九品紫蓮賀她武道大成,亦盼她更上層樓,奪門主之位。”
我摸向鬢角的紫蓮。
“可是,她除了告訴我她一戰勝祭門三生外,還有一則消息:她要嫁人了。她喜歡上了一個人!我看得出來,當時端伽已生情愫,對追求門主一事已荒了心。我出言阻止,也以我親身經曆相勸,但她鐵了心與那人交好。因著她是我後人的關係,我也就寵著她,任她而去------”
素雪講到這兒,頓了一下,麵露哀傷:“隻至你出生後,清弦卜出你亡國之命,端伽來尋我,我才知她為了嫁你父,自廢了武功,她嫁的那人竟是國主。依祭門令,端家女兒若想入主宮闈,必須以無法術之身。所以端伽如若想嫁王上,必須自廢武功。算起來你也是端家後人,看來你母後為了讓你學習法術必是費了許多周折。”素雪認真地望向我,“當年我在祭門作門生時,曾戀上一位將軍,心萌退意,欲嫁他作常婦。奈何我被當時的王相中,執意娶我為妃,他更是將將軍遠調沙城,甚至以將軍性命相逼。兩難之間師父為我解難,讓我成為祭門門主,絕了大家歡愛念頭。”她苦笑著又道,“沙城有難,我親自前往,與將軍並肩苦熬三年,終得平安。可是將軍卻被一紙王命被逼自刎。昭書上寫著他意謀造反,我知是王上懷疑並嫉妒他與我相守,將他殺害。我心生恨意,獨自闖宮殺了當年的王。”
“啊?!”
我驚嚇地張大了嘴。紫沙國史中怎麽沒有這則?
“我師父當時已逝,幾位師兄聯手將我打傷,可以他們的武功還殺不了我,隻將我逼退至結界。最後他們想出權宜之計:不追究我弑王之罪,並保端家一脈永世平安而將我囚禁。大師兄拚著最後一口氣寫下祭門令:凡端家後人,不得領祭門宗師銜。凡端家女子入後宮者,須不得修行任何法術。”她哼著笑了幾聲,“許是他千年前便算出今日國主的姻緣。大師兄死後,繼任的祭門門主將我遺留在世的武學、事跡大都燒毀。所以後世人隻知當年有一位女門主素雪,卻不知她是端氏,而紫沙國史更將這段史實湮滅。如今當年的人早已作古,很多事都化風了。隻這沙城的百姓念著我當年恩德,為我設一‘素雪’節,我也待沙城的百姓極親,設了‘良辰美景’。”
“這裏還有許多美好的回憶吧?”
“回憶?你也說是回憶了。越是美好的東西越經不起回憶,每每隻徒增傷感。”
“所以我母後選擇麵對。”
“我也曾羨慕端伽,當年我若舍了一切,隨將軍天涯海角,曆史可能就要改寫了。端伽也不用受自廢武功之苦。可惜世間沒有假如。”
不知為何,從她嘴中說出母後喜歡父王,我心中竟是無限羨慕。這是我第一次從她人口中聽到關於父母的愛情之事。真如素雪所言,心中對母後的猜疑竟去了多半,憑添了許多敬佩。
“原來母後當年也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怪不得父王對母後一直寵愛有加。”
“初時我念他對端伽一片癡情,又是一位謙厚仁君,才放心將端伽托付於他。為你之事袁深亦親來結界,求我賜福。”
“你說父王母後曾於我出生後,因大祭師的卦相找你?這麽說你已知道我的‘滅國’之命?”
“我作門生時隻偏研法術,所以對卜卦之術並不精通。但我認為何謂滅國,何謂強國?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各人有各人的解法。就像我當日送你母後九品紫蓮,本意是希望借紫蓮之氣養她,可讓她多享百年歲月。如今戴在你發間,它就是你的造化了。這便是緣法不同,解法不同。”
“母後管這叫‘妙法’。”
“其實你我之緣更早於今日。女娃,你身上也流著端家的血,我不會讓你有事的。”素雪緩緩站起身來,解釋道,“當年我被師兄追殺,雖性命無虞,但腿受了重傷,久立久坐都會疼痛。”
“難道以您的修為也治不好?”
“我住的地方對我疾患有害無益,所以我才經常偷偷跑出來,一來尋端家故人,再來也可借外間陽氣暖暖身子。”
“隻怕我師父,現任門主也不是您的對手,您用得著偷偷嗎?”
“嗬嗬,女娃,與人訂立的契約,可不能因著自己法術高強或者當事人都不在了而不遵守。我雖出外,但世間事我卻是不參與的。”
“可聽前輩話語,對紫沙之事卻甚了解啊!”
“端伽為了你幾次三番尋我,所以對紫沙國中人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為我?”
“你雖開啟天羅盤得國民信任,卻終是有人拿卜文做文章,加之你是女子,朝中大臣有人認為你繼大統不符合祖製,更甚者奏書要你父再娶生子。端伽護你也是辛勞。”
千算萬算,是為我!終究還是我!可許多事,我竟不知!
“你母親也是愛你至深,才不想讓你過早涉入宮廷爭鬥。”她看穿我的心事,“今日,若不是你念我之切,我也不願入夢,告訴你這一切。”
“早與晚,我不是都要麵對嗎?”
“你身負家國使命,做事之前當思之審慎,以免行將踏錯。其實依著我的心思,我更願帶你走,隨我修行長生之術。”
我低下頭切切道:“您將我帶至夢中,曉以情理,是我母後的意思吧?”
素雪宛然一笑:“隻許我與她有交情,就不許你我有緣?我是看你極有慧根才想讓你跟隨我。奈何你真如清弦所言,紅塵劫數太重,任是誰也拉不動啊。”
我仰起頭,一臉凝重。
“我說過你我緣份早於此。希望將來為你指點迷津的人是我!”她邊說邊將古琴抱在懷中。“女娃,你的夢不受我的牽引,它是你宿命累至的果。莫要再貪戀了!”一瞬間,我身處的涼亭隨著她漸行漸遠。我站在空空地麵上,耳邊還響著她最後的規勸。
終於睜眼!
我,還是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回想方才一切,是夢?也許是幻覺,卻為何那麽真切?
“良辰美景”,衣如舊,人如昨,一切未曾變過。就連身邊的人也在。一轉頭,龍海深蹙眉頭還未醒來。不是說“良辰美景”會讓人美夢成真嗎?為何他雙眉緊鎖?難道他也如我般遇見一番所謂的緣分而深陷其中?
正想間,龍海突地睜開眼。有淚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