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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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歪坐在地,緊蹙雙眉。自兩頰起,延至後脊梁,劇痛襲來。頓覺自己像掉進了冰窖裏,凍徹心肺。我急急地抓住薑源的手,竟連說話的氣息都喘不勻了。他驚嚇地“啊”的一聲。握住我冰冷的手,不知所措。

    我隨身藥物都在龍海身上。可此刻他在哪兒?

    我以額觸地,痛地我嚎起來。薑源怕得抱住我一個勁地問我“怎麽了”。我依著他的胳膊肘,搖晃著站起,“找醫館,止痛的藥!”隨即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再睜眼,陌生的屋子,濃濃的藥味傳來。身邊守著我的小女孩喜道:“你醒了!”竟不是薑源。

    “薑源呢?”

    “他被官府抓走了,薑家昨夜被封,這會兒官兵圍著院子還沒散呢?他將你送到這兒來就被抓了。”

    “有尋我的人來嗎?”

    “沒有!”

    我拂手搓麵,頭痛的勁還沒消。從床上坐起,勉強讓自己深吸幾口氣,問道:“知道薑家現在什麽情況嗎?”

    “不知!不許圍觀,不許外出,官兵圍得嚴實。薑家這次是逃不掉的。”小女孩幹脆道。

    薑家是真完了。

    “我沒事了,可以走了。”

    “不行!我爹說你的病怪得很,一時無法根治的。怎麽會沒事了?”

    話間,一個男人挑簾入內。孱弱的身軀套在寬大的灰布醫袍裏,兩隻瘦削的手露在外麵,筋骨突出,臉色蒼白,眼神迷離。

    “看來薑源真是急病亂投,瞧著你也是久病之人。”我沒瞧得起這位醫者。

    “整個紫沙怕也隻有我才會醫你的病。”男人幹嘿嘿了兩聲。

    “你能醫我的頭疾?”

    他一笑,滿口無牙,臉上的皮堆在一起,讓人不舒服。

    “你是薑源帶回來的,除了我這兒,也沒地敢收留你!”

    “怎麽,我竟成了株連者?”

    “薑家之事牽連者眾,你沒瞧見昨夜的動靜。西街一片燭火,全部戒嚴,郡守派兵將薑家圍個水泄不通。這會兒,就地設衙審案呢!我還以為薑源跑脫了,沒想到,大半夜把你帶到這來,他卻被擒了。”

    聽他言,似對薑家事極為熟悉。

    “你與薑源什麽關係?”

    他又一笑,我看著他的表情,一陣厭惡,怕他瞧出,忙收眼低頭。

    “我是誰無關緊要,瞧著薑源待你比他的命還重,想來你們關係非同一般。不知他可留下話沒有,如何救他?”

    靠在床邊,後脊梁陣陣酸痛。

    “我若不犯病,或許還能想些辦法,可是現在我舉步為艱------”

    “要治你這病我須出城尋藥,可是沙城現在隻準進不準出。”

    “薑家的事現在看來已是滿城風雨,我在此地也無相識之人。你若有法,去州衙找一個叫屈朗的人來見我,或許有救。”

    他點頭離去。小女孩聽話地站在當院護著門。

    我獨自一人倚靠在床邊,疼痛一陣陣襲來,昏眩也是一陣強過一陣。這時候,任是我有千般法術都無濟於事。心好像要跳出來似的,越來越劇。我就像一葉扁舟,在海麵上漂著,蕩著。隻剩下漂著、蕩著。

    中午時分,他回來了,沒有找到屈朗,同時帶回一個壞消息:薑家老爺於昨夜官兵抄家時,驚嚇而死。

    不幸還是發生了。抬起頭:“薑家落難,人人避之,唯獨你還在想著解救之法,倒是難得!”

    “我不是救薑家,我隻救薑源!”

    “我該相信你嗎?”

    他一愣,隨即道:“我相信你!”

    昨夜,薑源若不救我,他是否有機會逃脫?他救我之時,可曾知道我的身份?派兵抄家也是我同意的,可現在竟陷我至兩難。我慢慢地摘下鬢邊的九品紫蓮,遞到他手中:“帶著它,去薑家。龍海應該在那兒。”

    ---------

    權力!

    我痛恨母後用權shā rén,痛恨她用權力灼燒我的心。她口口聲聲的愛早已化作我滿腔的厭惡。厭惡王宮裏無形的殺氣、惱我的無知、更厭惡包裹在我身上的所有光環與榮耀,屬於我的那頂王冠,還需要沾染多少人的鮮血?

    偏偏此時,我又不得不依靠我的權力。靠它去找尋救薑家的方法。母後若知道我將她最寶貴的紫蓮交到陌生人手中,隻為替陷她女兒於不仁不義之境的人家尋一個解脫方法,她會怎麽想?對我失望?傷心?我對她又何嚐不是?

    一會兒工夫,門口馬蹄嘶鳴,大門被衝撞而飛。急挑門簾的龍海一臉猙獰、一臉血絲地看著憔悴、無神,可憐的我。我望向他突地哭起來。他撲向前,抓著我的手狠狠地握著,像要把我攥到他的骨頭裏,凝成血,不再流失。我俯下頭,衝著他的手狠狠咬去。一股血腥湧來,他依舊不動,任我胡為。抬起頭,怒視著他。他竟一笑,從腰間取出瓷瓶,是治我頭疾的藥。

    我別過頭,“薑嫣呢?”

    “你何苦折磨自己呢?”

    “人呢?”

    “已押解至薑家,正在過堂。”

    “帶我去!”

    龍海拉住我,眼神落在藥瓶上。我怒著將藥吃下,正欲同他一並出去。那個醫者將我堵在門口衝我道:“你若能救薑源,我定會治好你的頭疾!”

    龍海將我攔在身後,叱道:“刀劍無眼,你也不想家人受無妄之災吧!”

    越過他的肩頭,他的女兒正被刀架脖頸,女娃嚇得麵色土青,連哭叫都不會了,眨著眼睛,巴巴地瞧著父親。

    我能給他什麽願望?什麽都不能給!

    “放了他們吧!”

    龍海扶我入轎,回望時,那個男人跪在院中,以頭觸地,雙肩顫抖。小女孩兒守在旁邊,咧嘴大哭。

    龍海騎馬隨轎緩行在街中。撩起轎簾,我探出半頭問他道:“宮裏說什麽了?”

    “王上已下令,著公主三日內回京!”

    我“哼”地一聲,放下轎簾。

    隔著轎簾,龍海沉聲道:“王後病了!”

    轎簾重挑:“你說什麽?”

    “王後重病。”

    “母後病了?我離宮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你頭疾未好,不能吹風,將轎簾放下吧!”他不再多答我。

    母後病了!是惱我不如她意吧?

    軟轎依舊前行,聽不到往日路邊的喧囂。順著轎簾空隙望去,大街上空無一人,家家閉門不出。整個沙城迷漫在肅穆當中。

    薑家門口那兩隻巨鷹已被官兵擋住,隻露出半截翅膀,今日看來竟是透著淒涼。大門敞開,院子裏跪了一地的家丁仆人,東西兩廂的雅致與精細已不在,不知後院的荷花池是否也在一夜間蕭條?放眼望去,悲傷、哀怨、驚恐、甚至茫然,呈現在各人臉上。昔日堂皇的大廳已改成臨時案堂。陽光透過窗欞射在地當中,熟悉的背影映入眼簾。

    她靜靜地跪著,一動不動,任堂上人怒叱嚇問。素白孝服在我眼裏分外紮眼。

    邁過門檻,堂上人見我身後龍海的畢恭畢敬,麵露疑問地起身凝視。我慢慢走到她身邊,不知該如何開口。她俯首在地。我抓著她的手,淚一滴滴落在她的手上,衣襟上。我救不了她。縱使我們親如姐妹,縱使她對我百般悉心,我仍無救她的法。從此後,午夜夢醒,還有人在我身邊軟話安慰嗎?我肆意任為時還有誰敢在我耳邊叮囑?我頭疾複發時可會再有人日夜守在床邊伴我?我身邊還會有人真誠待我了嗎?她的身邊薑源呆望著我,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隻一天沒見,他便虛弱疲憊,嘴唇幹裂。本想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卻一瞥間看見他跪著的地方一灘血漬。我怒視堂上的郡守。

    龍海一揮手,堂上堂下人紛紛背立兩旁。我伸手攙起薑嫣。她雙眼紅腫,神情絕望。

    “公主,奴婢是戴罪之身,不敢玷汙了公主千金之軀。”

    “不要恨我!”

    “公主準許奴婢與家人團聚,已是莫大的恩典,奴婢不恨!”她又俯首在地。

    “薑源,對不起,你若不救我,或許有機會逃脫的!”我看向薑源。

    他淒然一笑:“我怎會撇下姐姐一人獨活?”

    從昨夜至今日,他不知受了多少酷刑。整個人半癱在地上,依在薑嫣身邊,拉住她的手,安慰地笑著。

    “薑嫣,我該如何救你?”我撲上前,緊緊抱住她,泣不成聲。

    “薑家犯下滔天大罪,如今更是連累了公主的名聲。公主應及早將奴婢處死!”她清醒地說出自己的下場。我卻如何能受得?“隻求公主,允許老父入土,奴婢再無牽掛!”她反抓住薑源的手,一臉決心赴死的堅決。

    龍海踱步上前:“公主,外麵馬車已備好了,請公主即刻起程回京都。”

    兩側差役回身拄杖,森立兩邊。郡守危坐高堂,一身凜然。反倒是堂下的我,渺小地竟似不存在了。

    “來人,將犯人鐐銬緊鎖,重重看押!”

    鐵鏈枷鎖層層銬在兩人身上,一提一壓間,薑源疼得“啊啊”大叫。血水從傷口處不斷溢出。薑嫣心疼地撲向前去,本欲護著弟弟,奈何重鎖纏身,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喚著“源兒”失聲痛哭。

    我這時才發現堂下隻跪著薑家姐弟,沒有那位夫人及大公子。我轉頭問龍海:“為何隻他們姐弟?”

    “薑老爺昨夜驚嚇已死,薑夫人遁逃,薑家大公子拒捕被斃。”

    “為惡的人跑了,卻讓這無辜的姐弟受難?”

    我再也忍不住,施手一揮,將鐐銬解去。

    堂上堂下均愣在那兒,還沒反應過來,我左手結扣打出,廳內所有人被定住,立時靜寂。龍海緊步上前:“小惜,你做什麽?”說罷便要解開我的結扣。

    “哥哥!求你!”

    原來我公主之名是虛擔的,我沒有權利審案,沒有權利放人。人人對我跪拜,隻是跪我“國公主”的名聲。可這名聲一文不值。我眼睜睜地看著無辜的人受苦遭罪,卻救不下。哪怕讓他們少些疼痛還要瞞過差衙。

    “我不是要私放他們。”我站起身來解釋道。

    “我知你心痛,但依紫沙律法,他們姐弟倆要被腰斬,家中仆丁流放發配,各有處置。”

    “龍海,你們如何再審再判我不管,我隻求你不要在此地處決他們,押他們回王都,我來想辦法,我去求父王!”

    “天子腳下,比此處還麻煩,漫天流言會令你措手不及。”

    “你是父王特使,你有權利也會有辦法的。”

    “小惜,有罪不罰,你讓朝臣如何看你?”

    “她們若真有罪,我無話可說,可現今你也說薑嫣無罪。薑源大義滅親,親自投案,結果罪首逃逸,他們反倒被斬。這公平嗎?”

    “這案子已不是個人罪則,他們頂著薑家名銜,就要承受這些。”

    “我求你,給他們留個活口。不要讓我日日想著袁惜原來是無情無義之人,對待朋友竟如此寡淡。”我退後兩步,盈盈跪拜,“哥哥!”

    龍海驚住,雙膝跪地,欲攙起我。

    “你我自小相伴,薑嫣入宮雖晚,待我卻親如姐妹。整個王宮我隻你們兩個夥伴,如今她獲罪受牽連,確是無辜。薑源為醫我被抓,累至酷刑。薑家姐弟對我有情有義。我怎能拋下他們不管?”

    “好!我答應你!”龍海將我攙起,“我盡力將他們帶回王都,但回王都以後能否保他們周全,我就沒有辦法了!”

    “謝謝你!”

    “王命已下,你現在便啟程吧。”

    “薑嫣雖有武功在身,但不會越獄逃脫,不要再重鎖加身了,薑源身弱,又受重刑,善待他些!”

    龍海點頭,一一應允。

    我笑望著龍海:“此番事必會累你被罰,mèi mèi日後定作補償。”

    龍海苦笑道:“你也說我們從小相伴,我若不替你擔些,隻怕日後你不會再叫我‘哥哥’了。”

    我右手向後,輕脆聲響,結扣解開。屋內恢複原狀。

    我轉身欲走。龍海輕拉住我:“他會護你回京都!”

    一回眸,藍夜筆直地站在門口處,右手輕摁左側侍刀,一身不同於郡守差役的王宮軟甲。一臉肅然,低眉斂目,對我躬身施禮。

    “奉王命,他隨押解車隊同來,護送你回王都!”龍海細細說著。

    我收回心神,淡淡道:“有勞藍侍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