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珠遍入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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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珠遍入千珠,千珠悉攝一珠。

    心似寒潭止水,佛如秋月朗天。

    僧老師曾訓練我的定力與念力,日日在千百顆同色珠子中挑選他做下記號的那一顆,珠子的數量日益增加,要求我挑選的時間越來越短。龍海每次都先我一步。僧老師說是因為他眼中隻有這顆珠子,我卻花了眼。

    心若靜,眼則明。一念有如千念,千念執於一念間。豁然開朗,可見佛如秋月,靜謐如水,朗天如洗。我連一珠入千珠的道理尚未參悟明白,何處曉得秋月朗天?一如我麵前的藍夜,他便是我心中一珠,總是無法將他放入千珠中,舍不得。

    我頭疾未全好,加上馬車顛簸,路上連著吐了三四次。隨行侍衛宮女不敢怠慢,忙解駕投宿。本想快些趕路,身體卻不配合,懊惱之餘,晚飯也沒吃,臥床假寐。剛有些迷糊,被叩門聲驚醒,慵懶起身,侍女端著飯菜走進來。

    “不用準備了,我吃不下!”

    “藍侍衛說公主體弱,遠途顛簸。若是再不吃些東西,身體會受不了的。”不知是她的鶯聲燕語,還是他的一片熱心,聽在心裏,竟有說不出的舒服。

    “放在那兒吧,給我沏壺釅茶,入夜要喝!”

    “已經為公主準備花茶了,藍侍衛說您腑內空落,釅茶傷身。”

    又是他。出了王都,他竟關心起我來了。是了,他奉命護我回京都,我的任何一點閃失對他都是擔不起的大罪。

    “今夜不用陪侍,下去吧!”

    侍女將房門輕輕帶上。我連打了幾個哈欠,重又和衣躺去。似睡似醒間,恍惚薑嫣迎麵走來,麵容淒慘,對我盈盈下拜,輕語道:“公主,日後多保重,奴婢就此拜別。”

    我身子一驚,伸手去拉她,她卻瞬間無蹤。我撲了空,急道:“薑嫣!”

    “公主?”

    屋外藍夜的聲音傳來,我一頭冷汗坐起身來。透過昏暗燭光,藍夜的身影,模糊不清。

    “我沒事!”說著下床走到桌邊,倒杯花茶一飲而盡。舒服之餘竟覺有些餓了。桌子上飯菜已涼透,夜已深,又不忍宮女再起夜為我重做,便胡亂撿了幾口。

    “公主可是餓了?”他在門外問道。

    “隻是隨便吃幾口,沒事了!”不敢再有響動,怕他問起,卻又無睡意,便輕踱步至窗邊。

    五月的天,約有涼風,卻無寒意。仰頭望天,滿月當空,皎潔明亮,輕風拂麵,愜意舒服。我倚窗而立,遠眺王都。父王母後現在在做什麽?可曾對月當空遙望女兒?還是燭下歎息,述說我的不長進?父王會不會怪我氣到母後?母後是否會原諒我的任性?此番回宮要為薑家求情能不能成功?龍海不在,我與誰商量?

    門外藍夜的身影重重地印在屋內地上,繚繞地有些孤寂。夜就這樣靜靜地隔著我們倆的心事。不由得重重歎息,深知今夜已不能寐。忽地一陣涼風襲來,身子一縮,順手將窗戶關上,踱至床邊,半倚而靠。及至清晨時分才打了個盹。正迷糊著,被門外腳步聲驚醒。傳來侍女的聲音:“公主可醒了?”

    應聲下床,侍女開始侍候我洗漱。

    桌上早膳已擺好。

    “撤了吧,我沒有胃口!”

    “公主?”

    “準備一下起程吧!”

    ---------

    萬裏晴空。

    卷起車簾,外麵翠綠的青草地映入眼底。

    “快出沙城了吧?”

    藍夜策馬上前答話:“稟公主,過了前麵的樹林,就到王都地界了。”

    離他們越來越遠了,心中的焦慮越來越重。不知薑家一案王都官員涉入多少?不知自己能否為薑家姐弟求下赦令?看著策馬同行的藍夜,心中合計,也隻有他能告訴我離京時的情況了。可他會告訴我嗎?著一排樹林在我眼前經過,已是王都地界了。前麵媚河的水正歡快地流著,兩岸花香撲鼻。

    “停車!”

    “公主?”一旁侍女問道。

    “陪我到媚河邊上走走。”探出頭又吩咐藍夜:“你們王命在身,我又急著回宮。在此稍歇片刻後路上不再歇息,你命人到前麵酒家買些墊饑的食糧,路上吃。咱們爭取晚朝時回宮。”

    “是!”

    “媚河水能療人傷痛,我去取些備用,你也一同來吧!”

    藍夜點頭安排。

    支開侍衛,又命侍女頭前先去。我和藍夜緩步而行。

    “你感覺到了嗎?風都是柔的。輕輕地,吹在媚河上不起漣漪。平靜如水怕就是這個意思吧!”

    “是!”

    “倘若我不做公主,不做紫沙的王。我定要在此開一酒家,取名楓之涯!”

    “公主說笑呢,紫沙怎麽可以沒有公主?”他不鹹不淡地應著我,半低著頭,似是怕我讀到他的心裏。

    “王位,它會賦予我至高的榮耀及權力。可是它必定會讓我舍棄許多。我的愛情、幸福、朋友、很多很多------”我站定,看著他。“知道媚河的傳說嗎?”不等他說話,我又道,“看對岸的火楓,經年累月,紅似火焰,卻是看到摸不到。我曾多次走近它,每每總是一尺之遙。知道為什麽嗎?”我忽地一笑,“這兒是紫沙秋之結界的終點——楓之涯。縱是一尺,也是天涯。”

    他無語,但眼睛卻遠遠望著。似是要一眼望穿。

    “我要是能夠站在楓之涯上,是不是就能夠超脫**,從此不再為其傷神?”

    “結界並不是要你靠近,而是遠離。”他道。

    “是啊!隻有危險的地方才會設立結界,希望人們能夠避之。可是它太美了,yòu huò著人向它靠近!這種**會上癮,使人不達目的不罷休。比如我!”我屏息看著他。

    他仍泰然:“有**才會積極爭取。你是王儲,自是與常人不同。”

    “倘若我是常人,你是不是就不會如此待我?”

    他抬起頭,正碰上我探問的目光。他眼神閃爍,想避開,最終沒有。

    不管是一珠還是千珠,不管是誰入了誰的魔障,我終究是窺不透其中的玄妙。我麵前的這個男人,會依我而立,還是選擇背道而馳?我不知。相識至今,我們交談不多。所謂誤會也已解決。如今我們的關係簡單至極,簡單地不知能否從他口中探聽到王都情況。彼此相望,恍若又回到初次相見情景。心底那根情愫顫了又顫,難道我現在心裏對他還留著莫名悸動?不免好笑。

    “藍侍衛此次離宮,是從公主殿起程還是奉王命從王殿出發?”

    “隨押解車隊,從王宮出發。”

    “你離開時,王都是什麽情況?”

    “卑職職輕位低------”他委婉道。

    “藍夜,好歹你在我公主殿也待了些日子。是不是也念著一份情?”

    “公主,您是王儲,紫沙未來的王,做事要權衡再三,思之再三。”他停了一下,似在考慮要不要接著往下說。

    “此處無人,想說什麽就說吧!”

    “若是普通人,公主在沙城之舉或可稱道。可是依您的身份,為救罪人,擾亂公堂,這要傳回王都,隻怕輿論對公主不利。”

    莫非我的結扣沒有定住他?

    我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眼裏?注目看去:“我的結扣對你沒有用?”

    他默認。

    “沒想到短短日子,你的修為竟精進許多。你既然知道我的所為,我也不瞞你。我要救他們姐弟,首先要知道王都情況。”

    “不知!”

    “藍夜?”你竟不願幫我。

    “卑職隻奉命保護公主,其他一概不知。”

    “罷了,我又何苦勉強?”我轉身欲回。

    “公主!”

    我站定。

    “離宮時,王都涉案官員已拘禁十七人,交由右侍將軍審問。王上下令嚴懲重責,絕不姑息。至於薑嫣,隨行路上,聽押解侍衛講,王上已秘令在沙城處決。”

    “又為何肯告訴我了?”父王有秘令,龍海如何能保住薑嫣姐弟的性命?

    “敬佩你為朋友的那份心。與身份無關,隻因是朋友,便不相棄!這份情,在王城深宮,在公主身上更為難得。”

    回過頭:“謝謝!”

    他的那句“與身份無關,隻因是朋友,便不相棄!”聽在心裏,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坐在馬車內,望著他在馬上的側影,心一直暖暖地------

    王城門下換軟轎,藍夜遣侍衛前行通報。剛至王宮殿門,便聽晚朝鍾響,內侍們起跑紛紛準備著,緊接著卻聽到王殿內侍總長“歇晚朝”的聲音傳出。軟轎直奔偏殿寢宮。還未等轎子停穩,我已跳了下去。躍過台階,一溜小跑。來到側殿門口,一人正跪在那兒。

    “那是誰?”停下問出來迎接我的寢宮宮女。

    “右侍將軍的兒子,今個一早進宮,沒去大殿,竟直奔著側殿來了。”

    “求下什麽恩典沒有?”

    “王後沒有宣他,他就直直跪了一天。”

    他未求下的恩典母後可會賞給我?輕腳邁步寢殿,一眼就見母後蜷膝偎在床上,暖枕靠後,長發披散,書卷輕扣塌邊。與一旁品茶的父王輕聲交談。上前,萬福:“父王、母後!”

    父王回頭,一臉笑意地站起身:“來,近前來!”我細細打量揣測父王的表情心思。他欣喜地抓著我的手,愛撫著我的頭,“從前出門可不是這樣的,這次才幾天就瘦了,聽說頭疾又犯了?可好些了?已經命人準備了你喜歡吃的膳食。”他眼中殷切關懷,竟沒有惱我的任性。

    “父王既知女兒頭疾犯了,為何還催著要我趕路回京?”

    一個為了女兒歇了晚朝、巴巴地盯著女兒看的慈父,會不會給我一個天大的恩寵?剛要開口求情,母後在一旁說話了:“王上,洗澡水已經準備好了,讓她泡一泡,舒緩一下遠途疲勞。”

    父王點點頭,放開我的手。肖女官微笑地將我引至寢宮後殿。拐過琉璃屏內,我探出半個腦袋:“母後,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母後嚴肅的麵上略微露出笑意,佯怒道:“再不寬慰自己,隻怕到時真會被你氣死!”

    我一縮脖子,吐了下舌頭,長出口氣。

    屋內氤氳繚繞,熱氣襲身。將身體深埋水中,隻留脖頸以上,打量幾眼,問肖女官道:“母後重新布置了後殿?”

    “沒有大變動,隻添置了些器皿。”

    後殿隻剩我和肖女官,她一瓢一瓢地舀著水,自我肩頭緩緩倒下。

    “母後要你將我引至後殿,可是有何吩咐?”

    “王後倒無吩咐,倒是奴婢想仔細瞧瞧公主的心!”

    回頭看去:“什麽?”

    “因為公主,奴婢出宮嫁人的日期又延期了!”

    我一怔,起了半個身子:“為什麽?”

    “王後已命奴婢自今日起去公主殿當差。”

    重又將身子埋在水中:“肖女官定是惱我了!”

    “我倒是希望借此打開你們母女的心結!”

    苦笑一下:“我與母後哪裏有什麽心結?”

    “王後做事不愛講透,隻讓你自悟。可以她的心機有誰會猜透她?偏偏你與王後一般的倔強,不問不猜。王後一心為你,你心中本是念母為重,可每每因著些瑣事糾葛錯亂,至今日已是理不清,母女情越發生分了。王後是出了名的嚴厲,隻怕你心裏這時埋怨多過關心。”

    “肖女官看得透徹,想必母後也是深知的。”

    “知道又怎樣?你丟下一句要她為你收屍的話,便無蹤跡,王上與王後為此事大吵一架。再得知你頭疾複發,王後更是一病不起。山高路遠,夜夜遙望。”

    “他們爭吵?”

    “公主也莫要追問細節了。王後一心為你,公主莫要再做逾矩的事了。”

    逾矩?難道我救薑嫣就是逾矩了?逾了哪條矩?王權的矩?權力真是好,有無形的力量維護,讓人不能僭越,不敢造次。可是它是用悲哀的事實和無辜的鮮血染成,外表光鮮奪目,內裏卻是肮髒**。這樣的王權,我要它何用?他日我高高在上,受萬民朝拜時,是否也要用它來懲罰我的子民?那我何苦初日打開天羅盤,將希望帶給紫沙?難道要我一隻手打開光明,另一隻手帶來黑暗?

    人人勸我不要管薑家姐弟,我在這偌大的王宮裏,沒有同盟,沒有力量。若無那一絲親情眷顧,隻怕我此時待遇還不如跪在側殿前的屈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