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又生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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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歸於平靜。天空又開始飄灑雪花,零零星星,不緊不慢地落著。細時如鹽,輕飄如絮,靜靜地落在我們兩人身上。我挨著藍夜,聽著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束手無策。我學習法術十餘年,師從紫沙最頂尖的法師。我以為我已達山頂,結果卻不是。如今,我的無措慌亂告訴我,我隻是井底蛙,自以為是地行進在雪林中,其實是受母後羽翼所護,或者是素雪有意袒我,才讓我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我自忖從未遇到過敵手的法術在這裏竟是無半點用武之地。

    這裏,沒有黑夜,白晝如新,暖日當空。好像殺戮血腥從未發生過,飄雪依舊白的美麗莊嚴。藍夜的傷口被我用藥水洗過,開始往外泛著白膿,用來擦拭傷口的我裙底的白紗已被撕扯地不成樣子,腳踝裸露在冰雪之中,寒風刺骨原來這樣疼痛。(鬥篷蓋在他身上希望能為他帶去一絲溫暖)。剛才我已將雪蓮花碾碎成汁喂他吃下,隻是不知能為他拖延多少時間。

    藍夜靜臥在雪地上,偶爾張開眼睛衝著我笑,已經說不出話來。他越是坦然麵對死亡,我就越是自責。彷徨無助時人的心脆弱的痛得仿佛一戳就破。

    “藍夜,我該怎麽辦?怎樣才能救你?”

    聽到我的呼喚,藍夜張開眼睛,他的眼底布滿血絲,目光呆滯渾濁,試著努力眨了幾下,重又合上,再睜開,嘴角顫抖地動了動,似是想對我微笑。寒冷加上傷勢,他臉上的肉已經半僵,他這一動倒讓我覺得他更加淒苦可憐。

    “雪蓮花的根莖能解雪蟲之毒……雖說你的毒侵入骨髓……至少雪蓮花能緩你一時毒性。”

    他回我以微笑,聲音細弱無絲:“不要再為我做什麽了!”

    “我會想出辦法救你的。百毒經過之地,必會有解藥,這雪林乃是極寒濕氣之地,長年積雪,又得以不滅日光照射,才生出雪蟲這等噬食雪水、化人肌骨的怪物。大自然不會隻生蟲,不生克物。我一直以為雪蓮花是克製雪蟲的解藥,可是我被人誤導了,或許她們也不知雪蟲的真正克星。要知道萬法不是單一而立,凡事有正必有反,有好必有壞,這雪蟲如此毒惡,上天必定會生出克製它的解藥來。”

    “你方才與這兒主人的談話我聽到了。聽她口氣是要置我於死地的,豈會輕易讓我們找到解藥?”

    “哼,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既然將我引到這裏來,我怎麽舍得空手折返?老朋友相見,是該給她份見麵禮了!”話畢,我揚手抓住空中飛雪,借勢引導,滿天風起雲湧,混沌迷暗。我沒有改變大自然的能力,無法與素雪抗衡;我知道某個角落裏素雪在靜靜等待藍夜的死亡,然後會將我帶出雪林。我要救藍夜第一步就是在這片結界中再設結界,設立這個將我和藍夜圈住隱藏起來的陰暗結界!僧老師曾說過,祭門法術中最令人不齒的法術就是陰暗結界,它會將施界者心裏最陰暗的垢病無限發大,會令人被虛無蒙蔽,眼裏容不下異類,如果不能盡早施解,到最後,施界者會被心欲牽引,自殘而亡。

    “小惜!”藍夜掙紮著欲起身,卻仰麵摔在地上,瞪大眼睛,一臉驚愕!

    藍夜眼裏的光芒像是照亮這昏暗淒冷結界的一盞燭火。“從未細細瞧過,原來你的眼睛是藍色的。是不是和我們紫沙人一樣,神智高度緊張時眼睛才會變色?”我回過頭,輕聲問道。

    “何苦這樣難為自己?”

    回坐在他身邊,道:“我們沒有食物,所以要盡快找到解藥,擺脫這個地方。”

    “我是說你為什麽要開啟陰暗結界,你明知那是個深淵。”

    “也許是我認為那深淵之處,有你!有我,而我不想讓人生活得空洞乏味!”

    結界裏陰冷昏暗,我不知前路是否會有光明,藍夜冰冷的手握住我手的時候,我甚至不知我們還會不會有明天?

    陰暗結界裏,祭門誅遊絲裏邪惡肆意滋長,蔓延無邊,觸須盤旋在結界壁上,縱橫結網。更吸引著地下雪蟲接踵而來,紛紛趴在絲網裏摩擦前須,仿佛是在磨刀霍霍,作戰前準備。

    “嗬嗬,想不到我心裏的惡念竟如此恐怖。”

    “你倒是饒有興趣,萬一控製不住,真要萬劫不複了。”

    “你怕?”

    “你都不怕,我一個將死的人怕什麽?”藍夜靠在一邊,許是藥物起了作用,他臉色比先前好些了。

    “大難臨前,兵行險招,往往會收到意想不到的結果。”

    “什麽意思?”

    “你也知道陰暗結界是祭門法術裏最邪惡的結術,是反噬主人的一技惡毒術。它是因人欲念而生,一定來自世間最險惡的地方。這雪蟲吃人肌骨,它身上的罪惡隻怕與陰暗結界術同宗而出——也就是說祭門倘若分光明、黑暗兩宗的話。我們現在正處在祭門最黑暗的氣場裏。你說,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會發生什麽事?”藍夜傻傻地問道。

    “光明會衝破黑暗,迎向太陽!”

    “這雪蟲因食人肌骨而身纏戾氣、冤孽、執枉、貪婪,與我的惡念糾纏混合,卻逃不出誅遊絲。它們的憤怒會越來越強,邪惡越強的地方仁慈光明就會距離越近。隻要我們靜觀其變,就會知道究竟什麽東西能夠克製住它們。”

    “可是,若它們的天敵還沒出現,它們就衝破誅遊絲怎麽辦?”

    “嗬,你覺得和我袁惜在一起你會走黴運嗎?”

    “在這無邊雪林裏,日日朗空,竟不知今日是何日了。”

    我與藍夜交談的當口,寒土下正有嫩苗向上生長。柔弱的身軀,鑽透鐵板一般的凍土,青翠欲滴的兩葉小瓣,嬌小可人。她不顧周遭的紛雜迷亂,也不理我與藍夜的焦急期盼,似花仙子般經過大地千百年的蘊育,終於破土而出,一心想要享受陽光雨露。她睜開惺忪的睡眼,伸著懶腰,舒展雙臂,卻又好像受不了外麵嚴寒冰冷一下子又蜷縮回去。方才還鮮豔的青翠急劇變色,轉眼泛紅。誅遊絲裏雪蟲萬千湧動,紛紛撞擊遊絲,連帶著結界壁顫動不止。我和藍夜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或許戰爭馬上要開始了!”我揣測著。藍夜則一語不發地盯著那朵綠瓣。

    “它在做什麽?”我繼續道。

    “或許在等待,積蓄力量!”

    藍夜話音剛落,隻見綠瓣重又舒展,卻轉瞬閉合。

    “你看清了嗎?”藍夜轉頭小心地問我道。

    “九瓣?”

    “九瓣!”藍夜激動地似忘記身上的傷痛。“造物真是神奇,轉瞬間花生九瓣。”

    “九品紫蓮?”我下意識地摸向鬢邊的紫蓮。這是素雪當年送給母後成親的賀禮,母後轉贈給我的時候曾說過這朵花是她的妙法。我取下紫蓮細細端詳,花兒還如初見時那般夢幻,花蕊間幽香淡淡,繚繞不散。

    藍夜激動過後竟一口氣沒喘勻,正盤膝坐在地上努力調息。

    難道這紫蓮是解藥?我疑惑地望著緊閉雙眼的藍夜。正思忖該不該讓藍夜服下紫蓮的時候,隻聽“啪”地一聲,我順聲看去,昏暗中一花傲然獨放,熒紫光亮,點綴結界。

    九朵花瓣自然伸展,隨風輕舞。朵朵花瓣透著紫色光,法相莊嚴。

    “是什麽?”藍夜坐在原地,睜眼問道。

    “大地化蓮!”

    “大地化蓮?”他是不明白的。

    天羅盤裏,火蓮經最後一句:大地湧樓台,萬朵蓮花雲供養!

    我曾與龍海試著化蓮,卻隻得到一朵會跳舞的火蓮。如今,我尋不出雪林中這朵紫蓮與我當日幻化的火蓮間有什麽聯係。但我堅信,它們之間一定是有聯係的。

    心也好,法也好。當日我沒有頓悟,正是應了僧老師的話:我修為不夠,悟性未到。

    聰穎如素雪,她必是知道這雪林中紫蓮的妙法,可是她定是也如我這般沒有悟到它的精髓,所以才采摘一朵送給母後,希望以有限的法術延她壽命。幻術也好,法術也罷,哪怕是魔法,它們都需要一個引子,沒有引子,它們不會開啟。

    那麽,眼前這朵紫蓮的引子是什麽?我怎樣才能引導它消滅雪蟲,怎樣靠它來施解我的陰暗結界?

    “心不動,萬法不動!心若動,萬法依然!”

    “心自然,法自然。萬法自然。地不動,樓台不動,蓮不動,雲不動,人不動。”

    “心眼開,火蓮升。化引九天。”

    當日我與龍海在太廟頂端練功時的情景一幕幕在腦海閃過。我們當日修行的方法是正確的,隻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在曼妙幻術中找到自己立身之所。我們太在乎此生得失,不肯放下執著,即便開了心眼,也望不到天地盡頭,無悲無苦,更如何達到九天?如何得到涅槃重生的頓悟?

    雙手合什,雙目緊閉。天與地盤旋上升,仿佛置身九天雲中,彩霞飄冉,鼓樂喜慶,清氣繚繞。攤開雙手,自自然地結蓮花扣,心不動、法不動,且讓它隨風生長,無嗔無惱,無悲無苦。手中火蓮映紅結界,一抖手,火蓮與紫蓮合二為一,花瓣瞬間陡長,蔓過結界,纏繞誅遊絲,生出無窮吸力,將誅遊絲緊緊裹住。而雪蟲,如臨大敵,邊畏縮著邊齊齊聚集,卻沒有“吃吃”之聲。整個結界突然靜了下來。我與藍夜四目相對,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佇立當場,看著眼前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一幕。

    法蓮中花蕊像頑皮的精靈探出身子,拱著腦袋,嬉笑玩耍,嬌態百生。他們似乎玩得還不盡興,手搖著花蕊,粉末頓時四散,貼在結界壁上,灑在雪蟲身上,落在我與藍夜臉上口中。我的陰暗結界瞬間曝露在陽光下,消失無蹤。雪蟲戰栗地等待花粉的降臨,化身為水。而我和藍夜,麵對這一切,我們隻能看著,受著,睜大眼睛。不敢有絲毫想法。

    好一會兒,倦怠的精靈們疲憊地蜷著身子,偎在花瓣中間,安心睡去,悄然無聲。

    藍夜說造物神奇。可對雪蟲而言,法蓮卻是不世的冤家,將它們消滅地無影無蹤。

    善與惡,始作俑者,都是我!

    功德過後,法蓮歸於平寂,依舊傲立風中,對我眨眼微笑。

    藍夜恢複常態,雖仍用一隻手捂著小腹,卻麵帶笑容,告訴我他已無恙。

    我仰首向天,對剛才發生的一幕無法釋懷。經此一役,我已深知,天羅盤內,火蓮經上,鐫刻的都不是祭門武功,卻被高高地奉放在太廟之中,受萬民景仰。火蓮經更像是僧老師平日所講的佛門宏法,而祭門精神卻是與之相悖。何以兩者竟能相安無事地並存千年?而我這個後世打開天羅盤的女子,以後的日子究竟該何去何從?

    “小惜!”

    轉回頭,一身疲憊卻欣喜的藍夜看著我笑。

    “前路仍是未知,你可有先招?”我亦是疲憊地問道。

    “一切恍然如夢,我現在還有些沒有緩過神來。祭門博大,幻術玄妙,讓人見識頗深。”

    “我以為隻我是井底蛙,原來世人皆如是!”他竟以為那是祭門術術。

    我回身目視前方,天空如碧,太陽依然掛在我進入雪林時的位置,不動不變。

    “百年,千年,最終改變世間的隻有時間。這雪林向前與返回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這裏已沒有能讓我頓悟的東西,再留下來隻是徒留矛盾。”

    “什麽矛盾?”藍夜不解道。

    是啊,他不是龍海,不懂天羅盤,不知火蓮經,沒有一個篤信佛教的父親。更不是與我自小相伴,怎麽會懂我的矛盾?

    我回他微笑。他身上雪蟲毒雖解,但天寒地凍裏凍了這麽長時間,傷口潰爛,再加上一直沒有吃東西,也不知能撐到幾時。他現在一心隻係在我身,全然不顧自己安危。而我不但沒有安慰他,反說些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將軍雪林乃是上古結界,後落在素雪手中,圈禁自用。紫沙祭門人自上而下起,都視此處為禁地。這裏的稀奇詭異沒有人知道,外間人對這兒又愛又怕,越是荒誕的傳說越是引來貪婪的人。像我們!”我瞧著藍夜的臉,心中突然明白什麽似的神秘地一笑。

    “你這笑好古怪!是不是覺得我也似你口中貪婪的惡人?”

    我搖著頭笑笑,不再言語。說什麽?告訴他我突然明白祭老師為什麽要他私闖雪林,還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祭老師是祭門門主,掌握著改變大自然的無上法力,可是同時他也知道雪林住著一位千年前的素雪門主,她的法術精妙之處隻怕高過他百倍。但是遺憾的是他無緣一見,他是不可一世的門主,手握權利名譽。可是隻要素雪出山,他辛苦維持多年的一切都會破滅。更可怕的是母後,母後是素雪誓死相護的端家後人,如今再加上我。他害怕,他想破壞,他能相信的人隻有藍夜,置身事外的藍夜。藍夜奉他如神,自是一切聽從他的安排。大祭師口口聲聲要藍夜遵守他的三條契約,可在我眼裏,一切卻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我與藍夜的三次偶遇,應該都是他算計好了的。他了解藍夜的性格,一步步牽引著他,其實是在牽引著我,讓我們在他的網中依照他的心思替他了解雪林,了解素雪,他居於幕後,等待。等待機會對素雪,不,應該是母後與我,將我們一擊而中。

    藍夜不了解,即便說了他也不會相信。隻怕父王也不會信。他們是相交幾十年的好友,父王視大祭師為良師益友,怎會認同我的揣測?

    如果楓之涯是我端家人的庇難所,那麽將軍雪林將是我端家人最後一片樂土。那麽,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帶藍夜出去,不讓他再有機會接觸雪林,更不能再讓他知道有關破解雪林結界的法術。

    “我知道你不是!”

    聽我如此肯定的話語,他高興地點頭。他如今待我不像從前般冷漠,多了許多溫暖。越是如此,越覺得他被自己師父利用的可悲。

    拾起紫蓮,回過頭,我一字一字道:“藍夜,咱們順原路折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