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夢中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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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袁惜!

    紫沙第一公主!

    十八歲這一年遇見我為之心儀的男子——藍夜!

    愛情若似世間法術有可破可解的妙法,我想我定會去尋個究竟。便像現在,抬著望著天,希望雲兒能回答我的問題:我的心為何隻為他而動?

    兩人牽手行在這無邊雪林中,相視而笑,心中溢滿幸福。風中輕柔無雪,我倆身後深深踩下的腳印彎彎曲曲地貼著我倆向前,慢慢依偎……

    路的另一盡頭,一身雪白的素雪靜靜地駐立雪中,滿天鵝毛大雪,厚重地飄下,伴著狂風大作。她腮邊的淚冷冷地掛著,瞧著我們遠去的眼神呆滯苦楚。自語道:“龍海,袁惜的命你能帶回來嗎?”

    結界口處,豁然開朗。外麵守候的侍從也露出狂喜。

    外麵的天才是真正的天,裏間的素雪千年來守著一個假的太陽,也真是可憐。

    我“啊啊”地大聲喊著,山川大地,綠野花香,統統可愛無比。我抓著藍夜的手,飛奔馬上,狂馳而去。直跑得心兒飛過高山大湖,跑得馬兒累得開始在路邊打著響鼻。

    “好像死而複生的那個人是我啊!”藍夜勒住馬韁,笑道。

    跳下馬,舒展腰身,回他道:“那裏的陰森恐怖對於咱們這樣劫後餘生的人來說不是越想越後怕,越想就越覺得活著真好嗎?”

    “你倒真是與眾不同,尋常女孩隻怕此時早已嚎啕大哭了。”

    “我是尋常女孩嗎?”我斜著眼睛瞅著他,假意不高興。

    他一愣,嗅出氣氛異常,隨即一笑:“你不知正是你的與眾不同吸引某人嗎?”

    我“撲哧”一笑:“算你反應快!”

    “不是反應快,是實話!”

    “不是哄我的話?”

    “你若這麽認為我也沒辦法,不過我倒是真怕你惱我。”

    我莞爾一笑:“怕我不幫你借兵?”

    “你明知不是!”

    “怎麽出了雪林,你倒嘴笨起來?”

    “也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聽得出他話中有話。

    “你在公主殿三月期滿時我父王母後可曾召見過你?”

    “王上曾在偏殿召見,師父在旁。”

    “父王對祭老師言聽計從。”

    “王上對借兵一事似乎未放在心上。”

    “你不了解我父王,他雖說仁慈善良,可是國家大事麵前是絕不含糊的。想我母後精明強幹,父王堅持己見時母後也隻有妥協的份。”

    藍夜頓了好一會兒,又道:“二十三日我拜謁王上時,曾見王上砸了側殿的琉璃盞。”

    那兩盞琉璃燈是去年壽筵時父王送給母後的禮物。父王特意讓匠人在燈上描畫雪蓮花,夜晚燭火通亮時,雪蓮花的美麗鮮豔躍然而出,這可是母後最喜歡的裝飾。能夠想象燈碎灑地時母後的傷痛。原因是我!

    我出宮時曾想著此生不再回首,生死均與這大都無關。可今日,我竟能含笑入城,心境平和地想見父王母後。我見父王是舍不得這份父女情,我見母後是心疼她,她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究竟為我抵擋了宮廷多少明槍暗箭?

    信任,在我們母女之間陡然生出,卻似乎從未放棄過。

    今天是五月二十八。

    豔陽高照。

    國公主跪在側殿門前。

    我想這則消息足以令大殿上群臣震驚。

    母後披著外衣踉蹌地跑到宮門口的時候,我仰起頭笑望著她。

    母後的淚順流而下,在我心裏,形成涓流,百轉千回,此生不涸。憔悴麵容上那淺笑的梨渦在我心底漾了又漾,原來,母後一直是承載我夢想與努力的港灣。無論我身在何處心在何處,倦了累了,隻要一回眸,便會看到她為我照亮的燈,高舉著,讓我不會迷路。

    “孩兒不聽話,跑到外麵撒了頓野又跑回來了。”我低著頭怯怯道。

    母後一把將我抱到懷裏,突然放聲痛哭:“我以為你被火球燒死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原來公主還活著的消息比我跪在側殿前的消息還令人震驚。

    龍海一路狂奔,飛也似地跑到我身邊,激動地手舞足蹈。

    “遠遠地就聽到你叫囂無禮的聲音,我遭遇不測的消息是不是你散布的?”

    “你這丫頭,這幾日王都為你都快炸鍋了。那一日你被莫名火球帶走,王上與祭門廣派人手找尋你。你可知大家為你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我依在母後懷裏,撒嬌道:“是不是母後想說的話都讓這小子說了?”

    母後止住淚,生氣道:“你若還有下次,我就讓你父王把你囚禁在這宮殿之中,生生世世不得再離宮半步。”

    “女兒這一生都不會再離開母後了!”我偎在母後身上,享受溫暖。

    父王的身影從側殿奔出,一臉焦灼的他疾步如飛。等走到我跟前的時候突地舉起巴掌,怒視著我。我雙膝跪地:“父王,女兒回來了!女兒知錯了!”

    母後站起身,將父王高舉的手輕輕放下,低語道:“她還活著,隻要活著就好!”

    父王看著母後,搖頭歎息。

    “龍海,把她帶回公主殿,閉門反思!”父王背對我吩咐道。

    肖女官帶領一幹侍從分侍殿前兩側靜肅恭候。

    “肖女官不在我側殿侍候我母後,來我這公主殿做什麽?”

    眾人萬福後,肖女官才道:“公主步入城門那一刻起,王後便令奴婢來公主殿張羅了。再說王後不是早就令奴婢來公主殿侍候公主了嗎?”

    “你留下,眾人都散了吧!”

    “是!”

    我的公主殿。

    我又回來了,為保我母後,保紫沙江山。

    “肖女官,我去稟過母後,或者你自己去說都可以。你不必在我跟前侍候,出嫁或者跟隨母後身邊,我想母後會給你一個安排。至於我這公主殿,我袁惜倘若連身邊人都管製不好,日後如何治理這萬裏江山?”

    肖女官抿嘴一笑,道:“前些日王後曾說她十五歲時獨挑祭門三生,譽滿天下。不知公主幾時能有這份氣度。今日看來,王後當年隻以武論斷,而今公主胸懷天下,竟是勝於藍了。”

    “我與母後相差甚遠,單是母後那份心智,就無人能及。如今我既已回王都,定會死死守住這份基業。”

    肖女官回頭看向龍海,激勵道:“這偌大王宮,你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不管將來如何,守著你那份堅定從容,與她同舟共濟!”

    “我會的!”

    “我大婚的日子,公主可要送我份大禮啊!”肖女官展顏道。

    “我自小在你身邊長大,按輩份算,你也算我姨娘,出嫁大事,小惜怎會怠慢?”

    肖女官走後,公主殿隻剩我和龍海兩人。

    “怎麽樣,在外麵走了一遭,感覺茅草屋和公主殿哪個更好?”他打趣道。

    “茅草屋也好,公主殿也好,隻要我心裏的那份寧靜還在,我仍願守護自己的心意,何處不安樂?”

    “看來這幾日你收獲不小啊!”

    “倘若沒有收獲,我也不會巴巴地又回到這個漩渦中來,攪這鍋粥。”

    “可有什麽心得?”

    “我會慢慢與你細說,可眼下父王母壽筵將至,我連份像樣的賀禮都沒有……”

    “你沒聽王上剛才說讓你閉門思過嗎?”

    “父王說是前門還是hòu mén了嗎?”我眨著眼睛,嬉笑道。

    “我可是奉命看護你的!”

    “隻要寸步不離地看著不就成了嗎?我要出宮為父王母後準備賀禮,一會兒藍夜就會來了。”

    龍海聽到“藍夜”的名字,臉色一變:“你們?”

    “我們?我們怎麽了?我們現在是朋友,好朋友!”

    “你和他在雪林這幾日……”

    “他來紫沙的目的我都知道了。”我胳膊搭在龍海肩上,“我已經決定求父王借兵給他複國了。”

    “你真敢冒這個險?你不怕他到時反戈?”

    “你不覺得這個賭注很過癮嗎?我就是想看到藍夜複國為王,功成名就時的模樣,是滿足,還是失落。我最不願得到的東西,他人打破腦袋去搶,我就達其所願。到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時,他還會不會有貪念**,是不是無止境地隻想要得到……”

    “然後呢?”

    “什麽然後?”

    “你這樣與那些追逐名利的人有什麽不同?你達成他所願,不也間接達成你的願望?”

    “怎會相同?我是想證明權勢誤道誤人。”

    “我隻怕最後誤的人是你!”

    “我不想和你爭辯,我剛剛回宮,你不曾安慰,卻當頭一棒!”

    “懸崖勒馬總比墜淵時扶柱長泣好得多!”

    我咬著嘴唇怒視他道:“你鐵了心要和我唱反調了嗎?”

    “是你這步棋走的不對。家國大事豈能冒失?平時我見你每每率性而為的也都是些小事,所以也就忍住不說,以為你小事糊塗大事會理智。可誰知你越發地不可理喻,朝堂上的事難道也能拿來打賭嗎?”

    “我隻說會求父王又沒說會在朝堂上說這件事!”我強辯道。

    “王上讓你閉門思過真是說的有理。你也不要出宮了,這幾時就在這公主殿好好反思吧!還有,關於你要幫助藍夜之心我會如實稟報王後。”說罷,龍海拂袖而去。

    “喂,龍海。我是堂堂國公主,你敢軟禁我?”

    “我是奉王命行事,沒有王令,任何人不準踏公主殿半步!”

    我以為龍海隻是嚇唬我,他不會真的將我禁於殿內。我好好休息一番,明日他就會拍門邀我外出的。

    可是,這次我錯了。

    他沒有來。

    直到六月初一,除了按時送飯菜的宮女,我這公主殿冷冷清清,無人踏入。聽小宮女說拓言、藍夜,包括屈朗都被龍海擋在殿外。任我大喊大叫,假裝生病,不吃不喝,就是沒人理我。

    司樂坊吹拉彈奏的演練日日在我耳邊響著,聽到最後直覺得聒噪煩亂無聊。幹脆堵上耳朵翻騰起我從前的舊書。

    無意中瞥到僧老師的一本劄記,順手拾起翻開。

    第一篇寫著兩行字:喚醒夢中夢,窺見身外身。

    再往後翻看,都是些讀不懂的偈語。又順手放下。偎在藤椅上,耷拉著腦袋蜷縮著腿,慢慢閉上眼睛。

    祭門巫術中曾有一篇專門講述入夢術的。隻是因為它不能實戰,不能應敵,便被人漸漸淡忘。就我而知現在祭門中能將此術演繹精深的人隻有素雪,還有一個便是失蹤的僧老師。我也沒有過多涉獵入夢術,不懂其中竅門,但我想不管是入夢者還是施夢者,總不會沒有理由就將人召喚入夢的。

    我現在就在僧老師的夢中。

    他真實地站在我麵前,一身補丁的百衲衣,頸掛檀珠,手執朱筆。

    “僧老師!”我驚呼道。

    “就站在那兒吧,不要過來!”

    “為什麽?”從前他可以任由我拉著他的手搖晃著撒嬌。

    “生死有別!”

    “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

    “僧老師,您這麽長時間去哪兒,怎麽也不給我們捎個信兒?”

    “你的心太寂寞,總是攪亂紫沙的湖水。我來看看你,撫慰一下!”

    “僧老師又在打禪機,說些我聽不懂的話。”我笑道。

    “你的夢我的身,去跟巫老師重新學習入夢術吧。”

    “僧老師,你要去哪兒?”我伸手去抓,竟抓不住,他虛無飄渺地讓我的心生出寒意。

    “僧老師?”我害怕道。

    “丫頭,龍海沒告訴你,我已經死了嗎?”

    夢,驚醒!我從藤椅上摔下來。心底冷意陣陣襲來。夢,如此真實,我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出一點有關剛才夢境的蛛絲馬跡。殿門緊閉,四下無人。藤椅輕晃,劄記、書籍雜亂一地。幽暗迷漫我的周圍,淚水模糊我的雙眼。僧老師回來了,他回來了,卻告訴我這隻是個夢,他的肉身,他的精神,他昔日種種,凡我惦念的,都化成了風,從此隻能夢中相見,而且是生死有別地注視著。我再也不能拉著他的衣襟,天真浪漫地問他:“僧老師,你什麽時候能渡我悟出火蓮經?”

    原來,我長大了。

    他是來同我告別的。

    過往種種,曆曆湧上心頭。

    我失去的,我得到的,統統在我指縫滑過,我抓不住。

    我抓不住……

    我狂拍殿門,直盯著開門立在我麵前的值侍的龍海。

    “為什麽不告訴我?”

    “什麽?”他莫名道。

    “僧老師……僧老師不會再回來了嗎?”我竟是如此畏懼那個“死”字。

    “他死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