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當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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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邊響著父王母後的呼喚,一聲聲焦急殷切地喚我歸來。

    我睜不開眼睛。眼見前薑嫣、薑源的身影重疊地閃過;僧老師站在太廟頂端,饒有深意地看著我;素雪坐在土色涼亭中回眸伸手與我觸手相錯。我身後,父王母後相攙相伴,一臉的不舍。

    父王母後身後,藍夜藍色瞳孔裏的我,無盡哀思。他伸出手,指尖滑向我鬢角,仿佛近在眼前般溫柔嗬護,訴說衷腸。

    悲傷再也忍不住,從心衝出,我從昏迷中醒來。

    模糊漸清的人群裏,眾人一臉的擔憂。

    “我沒事了,你們都回吧!”說罷,重又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一臉凝重的龍海坐在床邊。我伸手握住他的手,眼淚不聽話地又流出。

    “在良辰美景時,我曾與他對麵相見,他告訴我生死有別,與我此生緣盡。”他解釋道。

    怪不得當日他從夢中醒來時,滿臉淚水。

    “他待我如親生女兒,悉心教導;我待他比另兩位師父親,什麽事都願意跟他說。沒想到,他竟……他法術高深,怎麽會突遭變故?”

    “我也不知。他失蹤前晚,與我徹夜促膝長談,曾多次落淚,好像已預料到自己會離世!”

    “你埋怨我任性胡為,可是哥哥,我若不依著自己的心活著,就會枯萎的。”

    “小惜,我該拿你怎麽辦?明知是錯,也要陪你錯下去?”

    “待父王母後壽筵過後,我們為僧老師設個衣冠塚吧。”

    “嗯!”

    “我暗助藍夜之事,你沒有和父王講吧?”

    “沒有!”

    經此事後,父王解除對我的軟禁。公主殿又恢複往日歡樂。

    今日擺宴,款待朋友——龍海、藍夜、拓言、還有屈朗。

    嗬,擇畫選婿的四人。我忽然問道:“如果國主令公主大婚,你們中可有人願意娶我?”

    四人均是一愣,麵麵相視,沉默不語。我端起酒杯,自飲一杯,輕歎道:“王門深宮,怎比得上外麵的海闊天空?別說你們,換作我,也絕不願娶一位我這樣的貴胄公主!”

    “公主何出此言?縱使身份懸殊,隻要有心,何處不是人間勝地?”拓言坦誠道。

    “還是拓言心胸坦蕩,對我心思!來,飲一杯!”拓言欣然舉杯。

    放下酒杯,我望著藍夜,傷勢已無礙的他正注視著我,四目相對,似有千言萬語。任是誰,此時都已看出端倪。

    拓言搖著頭,拿起酒壺,一杯接著一杯地自顧喝了起來。

    屈朗自始自終低頭未說一句話。

    “屈公子?”

    屈朗抬起頭,黯然道:“昨日黃花逝,今日空多情。公主又何苦問我這傷心人?”

    “逝者已矣,再傷感緬懷也是昨日黃花,隻不過為過往回憶多增一劑調味!”龍海突然冷冷道。

    屈朗回頭怒視龍海,道:“但願龍侍衛那一味調劑永遠不凋!”

    ài rén死在他人之手,如今同桌共食,屈朗心中酸楚隻怕言語不及。

    “屈公子,即使追本溯源,你心裏也知此事與龍海無關!”我低喝道。

    屈朗起身離席,抱拳道:“屈某酒量不濟,唯恐再滋生不快,擾了公主雅興,先請告辭!”說罷轉身離去。拓言依樣,追隨其後。

    “是我冷場了!”龍海道。

    “與你何幹,我豈會不知你已盡力?”

    “我還有事,先走了!”龍海歎息道。

    大殿隻我和藍夜。

    “公主可會放下一切與我回藍沙?”藍夜突然問道。

    “你可會放下一切與我共守紫沙?”我迎向他如炬目光。

    藍夜,你明知我們都不會的。你有你的抱負,我有我的責任。回到宮中我刻意與他保持一定距離,就是謹防他日難舍難分之時的兩難之境。如今看,橫在我們中間的不是父王的一紙聖旨,父王出兵與否他都會回藍沙。我站在原地,而他策馬奔騰,我們之間仿佛注定相距越來越遠。突然覺得心裏這份情最終的結局隻能是無疾而終。想到這兒,我苦笑道:“你我分別的結局早已注定,別人相戀為長廂廝守,你我同心卻隻有分別!”

    “彩霞雖燦,卻不及公主在我心中的光彩。”

    “我會找機會同父王說借兵一事,倘若成功,你我以後隻能登高遙祝了。”

    “縱如此,藍夜心中公主最重!”

    人生憾事,怕也如此了。

    ————————

    夜空陰沉,黑幕低垂,大雨將至。

    宮女點燃燭火,照亮整座宮殿,殿前高掛的燈籠隨著夜風呼拉呼拉地響著,仿佛催促值侍的宮人小心謹慎,大雨將至了。

    身著單衣,佇立在窗前,看外麵風景。

    各處所的宮女侍從正急急地收拾各種衣物花草,嬉笑聲隱約傳來。

    “公主可嫌他們吵了?奴婢去喝止。”身旁母後新近安排的女官低聲問道。

    “不用了,我喜歡聽他們的笑聲!”

    “公主單衣站在窗邊,容易吹風!”她又好心道。

    “我不礙事的,夜風清涼,正適獨處,你們都退下吧。”女官萬福帶著宮女關上寢門離去。屋內恢複寧靜。

    手中清茶漸涼,唇邊那縷苦澀仍在,細細品來,又有淡香幽幽。窗外,風兒處,雨落蒼茫。偶爾雷電閃過,劃破夜空靜寂。

    “夜深了還不歇息?”

    回過頭,一身蓑衣的母後笑語盈盈。

    “這雨越下越緊,您怎麽來了?”

    “想你了,等不到明天!”母後解下蓑衣,向前牽住我的手。

    “父王該吃女兒的醋了。”我嬉笑著。

    “他今夜在大殿與幾位大臣有事相商,不知我到你這兒來。”

    “那更好,母後今夜便在我這兒住下吧。”

    母後笑著點頭。

    雨越下越大,最後隻得關上窗戶,在屋內聽外麵簌蔌聲。

    我和母後相偎挨在床上。

    “怎麽突然轉了性子跑回來?”母後摩挲我的手心緩緩道。

    “自然是回來保護您了!”

    “保護我?這王宮有誰會想害我?”

    “母後為了我不也是日防夜防?怎會沒有想要加害您的人?”

    母後輕輕一笑:“我雖有時強勢,但在大臣麵前,母後也算循規蹈矩,旁人抓不住把柄如何害我?”

    “隻怕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害人心!”

    “你是紫沙未來的王,為君之道在於誠,不是猜忌!”

    “女兒記下了!母後,跟我講講你與父王的故事吧。”

    “老掉牙的事了,有什麽可說的?”

    手指輕輕纏繞母後垂放胸前的秀發:“母後怎麽舍得一身法術,甘願嫁人,從此不得自由?”

    “是素雪告訴你的吧?”

    “我更想聽母後述說。”

    “我少年時並不幸福。母親早逝,父親再娶後一心隻在二娘身上,對我和哥哥日漸疏遠。我本身對幻術喜愛,跟著村中人學習禹術,很快我就能舉一反三,自行修煉深一層的禹術。後來二娘為哥哥許了親事被哥哥拒絕,二娘打罵哥哥,我看不過,用禹術將她重傷。我當時心中恐慌,便挑唆哥哥與我一道棄家到外學藝。”母後忽又一笑,“當年他若不聽我的,說不定如今早已娶妻生子,過幸福的日子了。”

    “難道舅舅出了不測?”

    “父親回家看到二娘情形,生氣不過,出外尋找我和哥哥。我和哥哥慌亂中走散。我害怕父親尋到我,索性改了母姓,偷偷入了祭門女派。女派中人精通殺技、毒技、媚術、蠱術,當時女派宗主一心自立,偷偷訓練死士,專門受雇於人做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我在女派一呆就是五年。五年光陰,將我磨礪成一個shā rén不眨眼的shā shǒu。長久積抑的生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終於有一天我與宗主決裂,欲脫離女派,宗主豈會答應?我便聯合幾位姐妹夜晚偷襲,將她zhì fú。”

    “後來呢?”

    “我們幾人逃出女派,各尋各路。天香一路跟著我拜師學藝,直至遇到素雪。她當時腿傷複發,不能遠足,我便自願照顧她一段時間。許是她見我有慧根,隨意指點了我幾下。當時我一身傲氣,加上素雪指點教誨,便不可一世。後來,素雪將自己身世實情相告,她一身傷痛皆因祭門起,我便生出為她報仇的心,獨自挑戰當時著名的祭門三生,打算把門主之位搶來做做。”

    “我聽素雪說起過,說您力挑三生,譽滿天下!”

    “少時狂妄不懂收斂,不過也是不打不相識。經年一役,我與三生反倒成了朋友。清弦深沉、華崆散漫、龍錚好勝。通過他們我還認識了你父王。”

    “素雪曾說她本意是要你做祭門門主,怎知你已鐵了心要嫁父王。”

    “門主之位豈是說做就做的?素雪也真是高看我了。”

    “她與我交談時話語間透有遺憾,似是惋惜你當年之舉。”

    “千餘年來她每每出外找尋端家後代,試圖將他們帶到雪林庇護,均不如願。當年是我,如今是你。你雖未言明,我也知她在良辰美景中和你說了什麽。”

    “我知瞞不過母後。”

    “祭門古訓:端家後人隻許為農為商,不許參軍為政。更別說我要入主王宮了。”

    “所以他們逼迫你廢了武功?”

    “這世上誰會逼我?”母後眼睛望向窗外。外間大雨滂沱,除了雷雨聲,天地再無他音。

    “睡吧!這半月來你在外奔波,消瘦多了。好好休息,調養一段時日。”

    “母後還沒講完呢?”

    “除你僧老師不在,當年舊友今日不是好好聚在一起嗎?”

    母後不願贅言,我也不好深問,便點頭挨在母後身邊躺下。母後將我摟了摟,輕輕拍打我的後肩,哼著小曲。

    我,漸漸睡去……

    雨洗大地,萬物清爽。

    清晨,一切好美。

    母後早已起床梳洗妥當,坐在桌邊細細品著早茶。我睜開睡眼,慵懶著身子不願起來。

    “你父王遣人來傳,初六日早朝會有多國王孫貴胄進朝拜壽。從今日起,所有他國拜謁賀壽的貼子統統轉至公主殿。也就是說沒有當朝公主的批文,他們是進不了大殿的。”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母後這是讓女兒參政了。”

    “這是你父王的意思,你年齡雖小,但肩負重擔,還是早些上手好些。所以你父王才讓你處理一些外政,以後會帶你慢慢處理國事。”

    “母後,紫沙沒有女王執政。您與父王怎會讓女兒繼位,而沒有再生幾位王子,以攝紫沙?”

    “龍錚曾說過,你父王用情之深,世間少有。我能得他相伴,是我此生幸事。”

    可是,恩愛夫妻與多生子女相悖嗎?母後此番話又是何意?

    “早膳是杏仁軟粥,可對胃口?”

    “是!”

    “肖女官大婚日定在這月十八。我已派人著手準備,這半月你與龍海專心張羅此事吧。”

    “我們?”

    “到時會有人相助你們。我已以你名義定下紫金頭冠,會有人跟你聯係相關事宜。”

    “母後?”

    母後又道:“你出生時蒙肖女官看護三月,你為她費些心思,以報她的恩情。”

    母後要我為肖女官張羅大婚事宜,那麽父王母後的壽筵呢?我可是連賀禮都還沒準備好呢?

    “我要回宮了。”

    “母後不在這兒用膳?”

    “各司局今日通報壽宴當日的具體細節,我會忙一整天。噢,龍海在庭門等著召見,說是同約了拓言與藍夜公子。”

    “嗯!”

    “你最近與這位藍夜公子走得有些近了。我不喜歡他,如果可能,你還是離他遠些。”

    “他已告之我他來紫沙的目的。”

    “藍沙錦蘭公主的心機深不可測,權謀之家出來的兒子,怎會輕易讓你看出他的心思?借兵之事我希望你也不要參與。”

    “母後可知父王對借兵一事的態度?”

    “會商量出個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