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聽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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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如鉤。
月下清涼。
六月天。
肖女官的花圃裏花香沁鼻,一件往事被娓娓道來。
“公主那年三歲,正是頑皮的時候。而且偏愛在花池邊玩耍。那一日,不知為何,公主獨自一人在花池邊嬉鬧,身旁宮女值侍無人看護。我與王後本來是找公主試新衣,拐過倚廊時就見公主站在花池台上像陣風一樣飄到池中。饒我有一身的武藝竟沒趕得上已有身孕的王後。王後跳入花池將公主救上的時候,公主幾近窒息,王後抱著公主又跑向禦醫署,卻因腳滑失足跌倒。”
越往下聽越是驚愕。
“王後跌倒慣性太大,公主被高高拋起,十分危險,我隻得先救公主,等我接住公主回身欲扶王後的時候,王後倒在地上,捂著腹部,已經小產了。可憐小王子生下時就沒了氣息。”
我驚望著肖女官,不知應語。
“公主經禦醫署診治無礙,可是王後深受刺激,昏迷了三天,醒來時嚷著要見公主,見公主無恙後緊摟著公主發狂似地痛哭,當時淒慘情景今日想起亦覺悲傷。一個月後王後才知自己已不可能再懷孕了。怕王後觸目傷懷,王上便令人填了花池,改建成宮女小室。從那時起,王後對公主事事巨細。”
我雙手捧心,淚似雨下,已說不出半句話來。
“當年看護公主的宮女值侍未等審問都已自殺。此案是公主自己不小心,還是有人故意失職造成,已無法知曉。王後一直認為是有人要對公主不利,所以求了三位宗師教公主法術,又要龍海貼身保護,公主每天做了什麽她都要了解,對公主要求也越來越嚴,這才引起公主反感。公主與王後越是較勁,王後越是害怕。偏偏王後是個隻做不說的人,日子久了,公主誤會加深,王後偏執如前,終於爆發側殿裏你們母女絕裂的情景。”
起因是愛,結局是愛,我是傷人的罪過。
“當年事後,王上對你越來越寵溺,待你打開天羅盤後,更是將你定為紫沙的繼任者。他二人對你態度截然相反,也許更激發公主對王後反目的決心。”
“類似此事還有很多吧。母後一心為我,我卻每每拆招怒她?”
“我沒有做過母親,但在王後身上卻見識到為人母的艱辛與不易。公主,王後是不許我提起從前的,所以這事還望你隻記於心。”
“得肖女官,是我們母女的幸事。”
“我自幼家門遭劫,流落祭門女派,受盡欺辱,是王後救我,將我留在身邊,相攜至今。要說幸事,是我有幸結識王後。並讓我知道什麽是信任、堅持。”
“既然肖女官這麽坦誠,我也有一事相詢。”
“什麽事?”
“母後與祭門三生到底是什麽關係?”
“公主,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她忽地歎了口氣繼續道,“三生如何待你母後是王後與他們修成的緣分。一如三師如何待公主是公主自己修來的緣分。”
“什麽意思?”肖女官也信緣分?
“我聽說公主在雪林帶回雪蓮花的花根?”她轉移話題。
“是!”
“王後最愛的花便是雪蓮花,奈何前幾日王上錯手打碎側殿的琉璃盞,王後很傷心。我知道**師會一種法術,可令雪蓮花一夜開花,你若去求,或許會得到公主在我這兒沒有得到的dá àn。”
“肖女官與母後呆久了,也愛打啞謎了?”
肖女官一笑,道:“公主親身驗證的事實總勝過奴婢口述。”
從我記事起,就隻見母後對我的苛求,隻道她是為我將來輔佐父王治理江山做準備,而未將女兒心事放在心上,對她也是充滿譴責。
卻原來,這麽多年,她隻默默付出,用她自己的方式愛我。
從未講過她愛我之甚,從未講過她怕我再出任何意外,從未講過她昔年喪子之痛、此生不會再有孩子的傷痛。她將人生悲哀獨咽心中,而將歡笑帶給我。迎麵對我練習法術時的責備其實是心裏暗自高興怕我驕傲的一種表現,她將對我的愛處處表現地與父王不同。我隻看到她口中責備的言語,卻從沒瞧見她眼角的飛揚。
她為夫自廢武功,為女甘願誤解;我一氣之下與她絕裂出宮,父王打碎琉璃盞時,她的淚可有人擦拭?而我與父王回首時,她一如既往地笑對我們。她是世間奇女子,是我至親至愛的母親。
我想快跑飛至她身邊,撲在她懷裏,告訴她我對過往無禮誤解的悔意。
遠遠地,側殿裏母後正在忙碌地交待各有司局壽筵之事。
假如當年她一心潛修,今日隻怕是高高在上的宗師或者門主。可是她為了ài rén女兒寧願舍棄這一切,埋首深宮,做王背後的女人。
作為她的女兒,我卻從沒有為她做過任何事。
羞愧之至。
踱回公主殿已是亥時。
躺在床塌上,輾轉反側,最後幹脆起身。
紗帳外值夜宮女忙挑亮燭火,靜候示下。
夜裏一人獨思正好,便遣了宮女,側坐桌前看跳躍燭火。燭火如花,一圈圈暈開擴大,映入眼簾,燦爛美麗。我托著腮,眨眼靜思。燭火忽一陣似母後笑靨,對著我。
心血來潮,突然想為母後畫一幅畫像。
我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修行法術上,所以很少修習一般女兒家必需的琴棋詩畫。除在畫技上還算有所小成外,其他三技可是連粗通都算不上。
鋪展畫紙,手執畫筆,凝思片刻,傾心下落。
祭老師說世間最厲害的wǔ qì是心,巫老師說是情,僧老師說是愛。
好像隻在一瞬間,我化身為水,流淌在母後的悲歡世界裏,圍繞著她流轉。
隻願她從此傾國傾城。
長發順垂凝聚成回眸時的溫柔;母後淺笑嫣然,美麗著她的傳說;輕舞的紫色長裙,婉轉飄袂;淡雅嫻靜的姣好麵容恰似燭火花開時的絢爛,光彩照人;除卻一頂束發紫冠,渾身上下再無裝飾,在我眼裏,母後的美是從內而外迸發,任何修飾對她而言都是多餘。她就似雪蓮花,雖獨在冰雪中靜靜綻放,卻帶給人安慰。
“來人!”我邊在左下角題字,邊吩咐著。直到內侍聽命進門的時候,更樓裏咚——咚!咚!咚打響,我才驚覺已是四更。
“本是想找畫師為我裱畫,卻忘了時辰。放著吧,天亮了再說。”我解釋著。
“千緣熟精此道。”
我回頭,不經意地問道:“你的手藝怎能與宮中畫師相比?”
“畫技是不敢比,但裱畫千緣有信心。”與宮中其他自稱“奴才”的內侍不同,他口口聲聲以名字自稱。許是新進宮不久,還不太適應宮中叫法。
“此畫是我費心所畫,要獻於母後,你敢應承?”
“千緣有一套裱畫的技藝,曆久彌新!”
“咦,當真?”
“是!”
“多久才會裱完?我怕時間來不及了。”
“明日午時便可交到公主手上。”
“好!我就把這幅畫交給你,如何有一丁點閃失……”
“不會有閃失!”
“你倒是自信!怎麽龍海挑人都如他般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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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時有些起不來,賴在床上,吹著床頭輕紗。宮女不敢打擾,隻在一旁候著。
若是薑嫣還在,此怕早已衝到帳內,一頓搔癢。
正無聊間,宮女來稟**師殿外請求覲見。
我慌忙起身,吩咐左右整理床褥,一邊趿鞋,一邊洗漱,含糊地又道:“請**師稍候稍候。”
不一會兒,殿門打開,我整理畢裙衫迎接出來。
“巫老師若有事,遣人來通知一聲,徒兒立馬就到。怎敢勞您大駕?”
雖說他與母後說不清的關係我不太喜歡他,但他授我法術,教誨我很多道理,我內心還是很尊重他的。
他哈哈一笑,“你從雪林回來也有幾日了,病中還不忘與人聚會飲酒,何曾想起還有我這一號師父?”
“師父尊貴,我病中倦容別掃了師父雅興。”
巫老師信步進殿:“我的雅興就是教你法術,與你拌嘴。”
“死老頭!”心中狠狠罵著,口中卻陪笑著:“是,徒兒記下了。”
“不要偷著罵我,我會告狀的。”
“不敢、不敢!”我連連擺手,“巫老師有事?”
“我聽說你在雪林采摘雪蓮花花根了?”
我目光指向大殿西側陰涼處水盆中的雪蓮花。巫老師順勢望去,慢慢走近,俯首觸摸,感慨道:“清翠嬌豔,曼妙絕倫,難怪你母後喜歡異常。”
他說著母後的時候,似一深情的男子。我皺著眉,麵有不悅。
“好多年未見雪蓮花開了。”
“巫師父曾親見雪蓮花開?”
“早年間,曾隨你母後在雪林中見過。一晃這麽多年了。”
“我隻知父王曾到過雪林,沒想到巫老師也去過。”
“素雪惱我,自是不願多提我半句。”
“我聽肖女官說您有一套可讓此花瞬間開放的法術?”
“我正是為此而來。”
說罷,巫老師手指向水盆,盆中水霎時結冰。我詫異地湊向前,細細瞅著。
短粗粗莖下,暗褐色的多數須根慢慢伸展,長圓形的花單生於莖頂,慢慢地十多瓣huáng sè帶淡藍紫色的花瓣頂冰而出,花柱微向外彎。葉於花開後長大,葉片呈三角狀卵形,清翠欲滴。
“現在始可將此花置於陽光下,會維持一段時日。”
“巫老師對母後真是用心。”
巫老師聽完我的話,嗬嗬一笑,問道:“難道不是對王上用心?”
我眨著眼睛,注視著他。
“你入雪林得到雪劍,你母後得到一朵九品紫蓮,你怎麽不問我得到什麽?”
“什麽?”
“哈哈哈……”他哈哈大笑,不等我多言,轉身離去。
我佇立當場,不明所以。
宮女將花盆抬至院中,陽光下冰雪隻些微消融,雪蓮花在冰雪中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凝神望著,又朝巫老師的方向瞧去。
依然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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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海此時正帶人在側殿張羅。
遠遠地,一片紅火。紅綢的百壽結搭遍整座宮殿,簷下大紅燈籠已齊齊掛滿。入夜點燃必會光耀萬千。流水的長席從內殿排到中殿、外殿。這幾日我批閱的關於小諸侯國與各地劍門、武莊、島主拜謁的折子疊了一摞,普天同慶的時日給了他們與紫沙交好的機會。不知藍夜明日表現如何。眾人當中,他算是落拓的一個了,守在紫沙這麽久,依舊無功。我即使有心想安慰他幾句,也邁不過這長門相隔。從今夜起,宮門封鎖,明晨時群臣依舊從中門入早朝,至明日午時,宮門全開。聽說父王為了此次盛宴,特準民間拜謁祝賀。屆時拜賀的人攜請柬入內,申時宴會開始,亥時結束,所有表演畢。
雖然勉強,我的祝賀之物也算備齊。猛然想起昨日要千緣裱畫之事,忙改步回殿。
千緣今日不當值,我正要遣人去尋,他捧著畫軸走了進來。
展開畫軸,熏香入鼻。淡紫薄絹裝裱,清新素雅。帛畫的頂部,裹有一根竹竿.並係以棕色的絲帶,中部和下部的兩個下角,綴有青色細麻線織成的筒狀絛帶。
“我雖不懂裱畫,但我聽畫師說過:三分畫,七分裱。今日看果然如此。我自己畫工有幾心裏清楚,但經你裝裱後的這幅絹畫,給人眼前一亮。”
“公主喜歡就好!”
“我聽說裱畫製漿糊是關鍵,看來你果然有自己獨特的方法。你有此手藝足可養活自己,為何入宮做內侍?”
“這製漿方法原是巫蠱之術,不可過多使用。”
“我看著雅致,竟找不出半點巫蠱之處。”
“我依古法又加入花椒、水乳熬製,不會生蛀蟲,不會被蠹魚所蝕。”
“謝謝你!你幫我一個大忙,想要什麽賞賜盡管說。”
“倘若公主開恩,千緣願日夜守護公主殿,誓護公主周全。”
注目而視,他一臉真誠。
“不是離我越近才會有升遷機會。”
“千緣不要升遷,隻希望能守護公主左右。”
“此事龍護衛會有定奪,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