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遇薑嫣
字數:7951 加入書籤
這幾日,雨下地越發頻了。從深夜起,悉悉簌簌的細雨就沒停過,至淩晨時分,窗外早起宮女踩在水坑上的聲音爾打破雨落的韻律。服下太醫署的藥後,我的毒已暫時被抑製。
床邊宮女們小心翼翼地侍候著,偶爾有人咳嗽也都跑出殿外。拜謁的人被肖女官擋在殿外。父王早朝時與母後一同來看過我,從他們談話中我聽到巫老師也中毒的消息。
太醫署正在加緊研究解毒方法。
中午時分,雨停了,聽宮女說外麵的天氣很好。雨洗大地,應該是一片清澈。
龍海為什麽沒來看我?壽宴上發生變故就不曾見他出現,連藍夜也沒到場。難道出了什麽事?正想著,龍海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一股遠途泥土味撲麵,嘴角輕輕一抿:哥哥來了。
龍海趴在床邊,以手觸額,試探我的體溫:“她現在身體發燙,再等下去,不知會出什麽事!”
“**師也中毒昏迷不醒,太醫署正在加緊研究,我們除了等,也沒別的辦法啊!好在他們的毒性已被抑製,暫時無礙了。”肖女官解釋著。
“嬸嬸,我知道有一個人能解他們的毒。我這就去求王後,我要帶他們出宮。”
等待……
漫長……
當我再次陷入昏迷中,這兩個詞或許正彌漫大家心頭。
車輪“吱呀”地轉著時,我頭枕在龍海腿上,意識半昏半醒。我抓著他的手,囈語著。
陽光,暖意融融。
我的身體卻越來越冷。
我需要溫暖,可是溫暖卻與我周旋,站在我身邊,卻不給予我。他似吝嗇,又似頑皮,總是與我相隔,任我笑語,任我憔悴。我的心仿佛被掏空,置放在茫茫白雪中,孤獨無依,舉目四望,隻剩空曠寒冷。我想喊卻發不出聲,淚水結成冰掛在腮邊……
祭門巫術篇裏有關於以藥石控人大腦的巫術——湮術,與蠱術接近,卻有不同。說它接近,是同屬害人之術,不同之處在於巫蠱之術要有蠱蟲,施蠱後除施蠱者外沒人解得了毒;修習巫術的門人都懂湮術,此技掌握的重點在於選用藥石上,越是怪僻難尋的毒藥越能發揮湮術的精妙,製出的毒藥也越難解。巫老師本來是此中高手,可是他因急於救我,未發現磷粉中暗藏此招,結果落得與我同病相憐。
龍海說有一個有能解我們身上的毒,是誰?
外麵馬蹄飛踏聲突然停止,馬車還在緩行著。耳邊小敏“姐姐、姐姐”的叫聲響起。
原來,我又回到了楓之涯。
昏迷中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擦拭我的身子,熟悉的溫暖,熟悉的手法。
“薑嫣!”
我猛地睜開眼,素麵的薑嫣清新如昨。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下子抱緊了她:“薑嫣!薑嫣!”淚水奪眶而出。
“可憐老天,竟還能讓我在夢中見到你!”
“她手心的溫度可是你平日夢中有的?”龍海不知何時倚門而立,一臉地如釋重負。
“我爹說她這會兒會醒就一定會醒,這下不會小瞧他了吧?”龍海身後小敏脆脆的聲音響起。龍海忙側身相待,小敏端著藥湯盆跨步進屋,剛走了幾步,又回頭叱道:“不是說要準備給姐姐藥浴了嗎?還這麽不懂事地守在門口啊?走吧,去看看後屋的那個老頭去吧!”
龍海明顯地一愣,隨即一抱拳,笑道:“遵命!”
“姐姐,嫣姐姐被你摟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小敏放下湯盆抖落著雙隻小手道:“我再去端!”
我依言放手,定睛望去,眉眼無誤,是薑嫣。
“還活著?”
薑嫣笑著流淚點頭。
“活著就好!”
薑嫣複又點頭,起身將小敏剛才端進來的湯盆倒進浴桶中,又將我裙衫褪下,抱放到浴桶中。
“叔叔說你身上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再泡幾天藥浴就沒事了。”我眼睛隨著她動,“你是怎樣逃出來的?”
“我的公主真是中毒中糊塗了,轟動全國的案子,薑家全門抄斬,你覺得罪魁禍首能逃得出嗎?”
“是龍海救了你?”
薑嫣舀著桶裏的藥湯輕輕澆在我肩頭,一陣疼痛傳來,我這才發現左肩灼傷的腐肉已長出新肉,粉嫩的肉上血絲斑斑,被藥湯淋過,像燎過一層炭火,新肉上結了薄薄的痂,再淋藥湯時就沒有先前那麽疼了。
“龍海雖有心卻無力。是王後下的赦令。”
“我母後?”
“薑門不幸,被人算計。滅門的大罪若無王上王後特赦我怎麽可能活得下來?”
“屈朗?母後是因為屈朗放了你?你與屈朗是如何認識的?”
“四年前我救下受傷的他,父親允他暫居我家養傷。”
“你不知他的身份?”
“分別時他曾告訴我是官家之後,我因兩家門地懸殊才有意上京都參加禳法節,希望能借此讓自己風光些。”
“你對我也瞞下了。”
她一低頭:“不是瞞下的,是放棄了。入宮後我才知屈家的高不可攀。”她又一苦笑:“薑嫣就是再修個十世也配不上他的。”
我輕撫她手:“你還有我啊。”
“是我貪心,總以為再努力一把離他就近些了。”
我一笑,安慰她道:“屈朗要是知道你還活著會很歡喜的。”
“他人已在楓之涯。”
“真的?”
“我與屈朗已定於六月十一成親。”
“這不是好事嘛。”
“隻是王後那兒,屈朗答應她一個條件,她同意我們避世隱居,我死後不入屈家宗譜,不準埋進屈家祖墳,生子沒有名分,不得屈家一分一錢!”
“這恐怕是屈夫人的意思。”
薑嫣微微一笑:“死過一次的人已不像從前般在意名分錢財了。”
“薑源怎麽樣了?”我又問道。
薑嫣麵上一暗:“薑家隻剩我一人了!”
————————
隔日,當我在薑嫣的攙扶下走出草屋的時候,日下河中的薑岩、龍海、屈朗正在水中赤手抓魚,小敏在一旁歡呼雀躍,時不時地還拿小樹枝丟到水中,嚇跑魚兒。大家就像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沒有惱人的事,不受世間功名侵擾。日升而作,日落而歇。喝著酒,唱著曲,吃著山中野菜,生活的愜意舒服。我回頭剛要開口讚賞,就瞥見門口侍立的千緣。
“你怎麽跟著出宮了?”紫沙國律,內侍不待召是不得離京的。
“稟公主,千源雖在龍值衛,卻屬龍騎團編製,所以即使不待召,隻要龍騎士有令,便可隨行護衛。”
“幹嘛解釋地這麽清楚?我對龍海的手下從來不過問。”我又回頭對薑嫣道,“屈朗以前和龍海可是話不投機的。”
“屈朗先前不知我還活著,所以難免言語冒犯。王上壽典之日,龍騎士奉命接應屈朗至此與我會合,屈朗才知此事原委。”
“好好握緊屈朗對你的真情。”
“我們這段婚姻本就不被祝福,原本是打算簡單操辦一下。天可憐見,遇上公主。”
“我年齡雖小於你,卻也懂人世冷暖。你遭逢變故,身心應該都已疲憊。此時成親該是感激上天,尤其要感激陪你站在風雨中的這個人。”
“是!”
“雖然人生之路你缺失了許多,但在婚姻上你是幸福的。”
“是!”
“你陪我四年,情如姐妹,你新婚大喜,我本該送你份大禮,可是此行匆忙,我也沒有準備,回宮後我派人補送來。”
“公主不嫌我曾做過女派的諜客,已是對我恩賜了,哪裏還敢再要什麽禮物?”
“宮裏想知道我一言一行的大有人在,再說你也是虛與委蛇,我怎麽不清楚你的心思?反而是你,經此變故覺得你萎靡了許多,全無平日裏的熱情。”
“人生飄忽,故園如夢。早知今日,就算再貧窮,我也不會進宮的。”薑嫣眼神淒迷,遠眺高山。
媚河裏那幾個男人還在歡鬧著……
小敏敲著飯桌喊著“開飯嘍”,沿著桌沿打轉轉跑玩。
晚飯是全魚宴。雖說烤糊煮糊的占多半,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巫老師雙手還纏著白紗,行動不便,龍海在一旁侍候著。
“那個老頭,明明自己不能動手,還來飯桌前占個地方,很擠呀!”小敏直言不諱,兩隻大眼睛滴溜溜地瞧著巫老師。巫老師也不生氣,吐出口魚刺道:“哎,在人家地盤裏,就得忍著!”
見老師沒事,我心裏好了很多。隻是見他手纏白紗,傷勢應該比我還重。
“你不必介懷,他的傷勢沒你重,隻是他不相信我的醫術,同我比拚用藥,結果自己害了自己。”薑岩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真不假。我自詡在醫術上還算大成,沒想到在這僻壤之地,竟隱藏世外高人。”
“我與袁惜在沙城第一次相見,給她治頭疾時我就看出你在醫術上已是瓶頸之境。”
“高人!”
“我不會讓你這一聲高人白叫的。這幾年我也研究祭門湮術與毒術,算是小有所成。要不要切磋切磋?”
巫老師點頭稱好。
“我還有壇陳釀,你若不嫌,飯後再聊一聊?”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我在一旁潑了盆冷水道:“湮術與毒術的區別有多大?一個是依法術所施,一個源於醫者藥術,很難嗎?”我問向龍海。
龍海一笑:“術術不難求,是美酒難得,知音難覓。”
飯後我披著披風,獨自一人坐在月下媚河邊。
明月藏在烏雲中,若隱若現。星兒悄悄蒙上眼睛睡去了,偶爾伸著懶腰扒開雲層望一眼大地後重又睡去。
“今年六月的雨好像很多!”是龍海。
“你這幾日都在做什麽?”
“初五日夜離宮與屈朗會合,初六日帶他來楓之涯與薑嫣相聚,初七回宮見你重傷,遂決定帶你來這兒。你是初八日夜有蘇醒跡象,至初九晨時完全醒來。”他細細數著。
“這麽說你也不知藍夜去哪兒?”
“初五夜他同我一起出宮,他說祭師父找他有事。”
“明日薑嫣新婚,入夜咱們起程,母後交待我準備肖女官與你叔叔成親事宜,時日很緊。”
“好!”
“拓言醒來了嗎?”
“還沒有!”
“你這幾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你傷剛好,也不易多動。看天氣馬上就要下雨,別淋到了。”
“我知道。”
龍海剛走一會兒,雨點便落了下來,我還不想早睡便起身回走,繞個圈,準備找龍海再聊會天。剛拐到龍海草屋門口時聽到屋內格鬥聲。情急之下,我挑簾而入。屈朗與龍海兩人四手交叉,怒目相視。
“你們在做什麽?”
兩人見是我,脫手放下。
“你還沒回屋?”龍海側對著我,扭頭問道。
“出什麽事了?”
“屈兄閑來無事,找我較量一番,沒事的,沒事的。”龍海依舊側對我。事有蹊蹺,我緊步上前,燭光下龍海衣服前襟撕裂,右臉上血跡斑斑。
“屈朗?”見龍海情形,我回頭怒問屈朗。卻見方才一直背對我的屈朗情形比龍海還狼狽。外衣內衫統統被撕爛扔了一地,而且左右臉各有幾道血痕。
“你們倆雖未成為宗師,但在祭門也是受人景仰,怎麽也學潑婦撕扯?”
兩人低頭不語。
“是怕使用幻術被人發現?屈朗你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在新婚前夜找他打架?還有龍海你,明明是來chéng rén之美的,為何又大打出手?”
兩人仍舊不語。
“說啊!”
“你問他吧!”屈朗一甩袖,轉身離去。
“到底什麽原因?”我拿出竹籬甁,倒出媚河水,讓他清洗。
“不能說。”他執拗地可恨。
“你也有瞞我的事了?”
“夜深了,早些睡吧,明天還要趕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