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與朋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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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還美麗的天,入夜後開始傾盆大雨,宮女忙著關緊窗戶。我卻睡不著了。
逐鹿、稱霸,包括權勢、利益。這些我前幾月還厭惡,不願涉其中的字眼,如今竟在腦海中生根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天下百姓。八國王齊聚於此討論天下,眾人皆認為天下形勢會有大變,想出這個辦法的人是想趁亂中有所圖。可是天下百姓何錯之有?往前一步是策馬馳騁,退後一步是保家衛國,似乎我袁惜的命運隻能這樣。堅持是最好的辦法嗎?堅持什麽?我一心為紫沙百姓,希望他們能生活的安樂富足。可如今,大街上的人們有誰會意識到王孫戰後天下嘩變?民心不生變,權者卻背道而馳,我不是一枝獨秀的人,雜在其中亦不能獨善其身,那麽,我別無選擇!
命運、國運!既然我是為紫沙而生,自是要為紫沙謀福祉的。
也許某一天我會站在高山仰望蒼穹回憶我此生殺戮罪孽,可是如今,我無退路!
勝利一定而且必須要屬於紫沙!
信步來到玉案前,僧老師的佛劄敞放其上。如今的宮女也算聽話,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玉案,紫沙不敬佛法,宮女們即便瞅見佛劄也不會宣揚。信手收整一下,瞥見僧老師的佛劄上最後一頁畫有一幅圖。寫著**圖。並詳加敘述:在最內圈的輪心,畫有鴿、蛇、豬。分別代表著佛教中的三毒、苦的根源——貪、嗔、癡;第二圈分為六格,代表六道,上為三善道:天道、修羅道、人間道,下為三惡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最外圈為十二個轉生因果的圖案,亦即十二因緣——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及老死。眾生處於因果輪回之中,生死浮沉,此生彼滅,彼生此滅。凡有情識的生命,在未解脫之前,都生生於老死,輪回周無窮。善業者升,惡業者沉。善業消盡,惡業顯報,如此反複,無有終了,即使“天道”居於六道之首,亦免不了輪回之苦。其後有老師的字——常歎餘人生過半亦不能解盡佛性,隻在邊際徘徊,參不透精深乘法。祭門衍,佛法生,盼餘有生之年能窺之一二。
輪回圖我看不懂,僧老師的話我也不懂。歎口氣收完佛劄重回塌上睡去。
夜深人靜,佛劄輕卷,引梵樂從高空至,鮮花飄灑、氳香繚繞。寢居裏霎時和樂安詳,金光縱橫,勾勒成網,將我護住。
而我,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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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岄公主的私人信箋迭至案上,我未吩咐,宮門禁衛未敢拒,隻是頻繁如此又何苦?且不說她是那能認清眼下局勢,卻無力可施之人。但說以她的身份,比武在即我們是不可能有交集的,更何況,我不信她。或許她也不信我,隻是為了自己國家才作試狀。她身享公主之尊,以才智助父兄守江山,奈何觸不到權力核心,隻能望江山岌岌,歎父兄無德。我或許是她那根救命稻草,可是我肩上扛著紫沙。某種意義上來講,她是我的敵人,我不會對敵人憐憫。她的執著未必會給自己帶去好運,我就曾聽聞,她平庸的王兄對她深惡之,若不是顧著她在百姓中的名望,早已將她逐出宮去。同父兄妹,悲哉!
即日,刑部司上奏,拓言要見我。
公主殿,摒退左右,拓言清冷地坐著。
“六月初七你就醒了,怎麽才想起要見我?”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我端坐玉案後,仔細地瞧著。
“初見你時,覺得你是個俊秀清朗的書生,滿腹詩書。可是今日再細瞧,怎麽竟也學腹黑之計了?”
“看來那位常署都對你說了!”
我冷冷地望著他。“拓言王子在本公主身上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我今日來就是解釋這件事的。”
“你若初七日便言明一切,還可有緩,可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你再來累述?”
“公主,我自入宮日起,可曾對公主不利過?”
“王子也得有這個機會啊!”
龍歧早已私下麵呈:拓言體內血菁係他本人所為。
“你是太高估了自己,還是太小看我紫沙的術術?”
拓言麵上一黯:“都是一奶同胞,我是寧願自己死,也不願骨肉相殘啊!”他忽又抬起頭,“那被我有意放走的刺客是我弟弟!”
“你想到用血菁自殘,龍常署便猜到刺客與你關係密切。沒想到原來又是一位王子。你們經月古國也真是厲害,家生的王子都做起刺客來了。”
拓言起身,當地跪道:“懇求公主放了他!”
“拓言,我若是不讓龍常署將三王子被抓的消息支會你一聲,你是不會想要見我的吧?”我怒視著他:“你於難中逃至紫沙,我父王母後待你仁慈,我與龍海待你如友,可是你竟背棄朋友。”
“我沒有!”拓言抬起頭。堅定道,“與公主、龍騎士相交是拓言之幸。可是大哥拿著同胞之命逼迫我,血脈連筋,我沒有辦法!那一日弟弟夜裏來驛館要我於王上王後壽筵日下殺招,我也是未應才與他動手的。”
“這麽說王子是一心為我了?”
“一邊是朋友,一麵是血親。兩難全之下,拓言隻好行此下招以避風險。”
看著他好一會兒,我才開口道:“起來吧,我可受不起你這大禮。”
拓言依言起身。
“早先龍常署就自請說再要好好侍候三王子一段時間,所以本公主準了。”
拓言麵上一緊,似要言語卻忍住。
“聽說經月古國最近剛與藍沙國做了親家?”
“那是我最小的mèi mèi”
“拓言!”我肅然地望去,“作為朋友,我想勸說你一句,有時過分的忍讓是怯弱!”
“謝公主言,可如今我已是驚弓之鳥,不敢有絲毫動靜了。”
“你的弱點被人家看的透透的,可是你對你大哥隻想忍讓,不願自救。拓言,你非得把自己逼得這般可悲嗎?
汲岄,全身心都放在國家百姓平安之上,雖不得誌,但至少得到我的敬佩。拓言,隻會退讓,先前還覺得他的思想中尚有一絲清明,如今除了可悲,我竟找不出與他匹配的詞來。玉案後的我,長久地坐著。
七月的天,較之他國的悶熱幹燥紫沙多了和爽清明,南風陣陣中讓人覺得心神舒怡。
我用朱筆輕輕書寫著八國國名,他們要在紫沙的國土上與我一較高下,而我內心卻不在乎。當然不了解對手並不代表會失敗,較場上的發揮有時並不是發生在知己知彼的情況下。我心中憂慮是因為拓言。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為數不多的幾個好朋友之一。薑嫣為母後不喜,如今嫁人,我們輕易見不上麵;因為擇畫選婿我知道了屈朗,又因為薑嫣與屈家的關係,我要拿捏對待屈朗,所以我與他隻算相識,算不上好友;薑源,我們相識雖短,卻似故交好友,與他有說不出的感覺,似乎心裏是想拿他當弟弟,又似乎有些複雜;龍海是我從小的哥哥,全天下我最信任的人,我的秘密都可以告訴他;藍夜是我愛的人,就是這個我愛的人,與我聚少離多,才養成我如今撫案獨思的習慣。如果沒有拓言,我的朋友原來一隻手就可數完,我擁有的無上權利中是不包括友情和愛情的,這些需要我去努力經營,我懂,所以我格外珍惜。如今,薑嫣因為薑家的事與我沒有了從前的熱絡,屈朗隻視我為公主從未交過心,薑源已逝、那初初相交的心此刻也淡了,藍夜為複國奔波,我的眼前隻剩龍海和拓言。拓言口口聲聲說他所作所為都是為我,可是他的一心為我是不是建立在經月古國無恙的基礎上?七月一戰,如果我作出對經月古國不利的事情,他會不會與我反目?我擔心,或許聰明的他也在擔心,我們彼此緘默,隻是等待!等待不是結果,該來的終是要來的……
所以,我矛盾!
倘若尋常百姓家,拓言的聰慧隱忍都是優點。可是作為王孫,我們肩上扛的最多的不是道義,是百姓。為了紫沙,我前進的步不會放慢,當然我也作好準備,百姓與友情不能兼得時我唯有放棄友情。
可是,得了民心,我是不是就會變得孤獨?世間可會有兩全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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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拓言又差人邀我一聚。照理明日眾王孫齊聚校場,母後已禁止我出宮。可是,他一番盛情總不好卻之,便允了下來。
他開門見山便問起三王子的事。
“拓言,我們這幾日雖不常見,總有見麵的機會,你不曾勸我小心應戰,談論的都是經月古國的事,原來在你心中,血脈家族才是最重要的。”
他似乎也沒料到我如此坦白,頓了一下方道:“我並非不關心你,實在是我族中人此時被王兄拘於宮中,若等不到三王子的平安書,性命堪憂啊!”
“三王子是經月古國此次王孫戰的代表,可是我知他的武功稀鬆平常,即使出戰也會敗北,我讓他在刑部司多呆幾天也是讓他比試中不至受傷!”
“沒想到區區幾月,你竟變了這麽多。從前的袁惜是不會想出這些主意,更不會說話陰陽怪氣的。”
“什麽?”
“你說與我初識,認為我像書生。可是我與公主初見,你在宴席上瀟灑不羈的風度更令拓言心動,舉手投足,毫無做作。當時我想,上天眷顧,竟將這天下聞名的國公主生就的如此美麗善良、清純可愛。後來與你相交日深,更覺得你大氣、重情重義。可如今,你滿腦子想的都是王孫戰後的天下之戰。且不說這天下之戰是否會發生,即便真的發生。你不去想怎樣化解,而是要投身其中,欲分羹天下。權勢真讓你迷戀到如此地步嗎?”
原來,他是如此看我的!
“拓言!紫沙備戰不是為了戰爭,而是自保。譬如一家,再和樂甜美,在受到外力排擠打壓的時候,奮起反抗才是應該做的。如今的紫沙就是這樣的情勢。我愛紫沙臣民,同樣我也以天下蒼生為念。袁惜不喜戰爭,可是它不是受我控製的。拓言,你的眼睛裏隻有你三弟性命,王族安危。你可知道,你那高高在上的一國之主的王兄給你的弟弟下達了怎樣的命令?如果你不答應刺殺我,就當場將你殺死!因你弟弟心軟,又因為你不忍刺殺我不惜自殘才使得我伺機將他抓獲,不致使你們兄弟為難!”拓言啊,拓言,我的心意你可明了?
拓言默默地看著我,感歎道:“人生,原來,從一開始就已涇渭分明!無論多努力,都無濟於事!”
“拓言?”
“公主的心思拓言已明了,明日戰,望公主一舉奪魁!”
站立,拂袖,邁步,緩行。
被下逐客令的是我……
我的車馬拐過驛館的時候,從拓言房間屏風後走出一人——汲岄。
拓言未回頭,“對不起公主,沒能幫上你的忙!”
“她也沒錯,都是為了自己國家!”
“紫沙之勢已不可擋,岄公主還是順應天命吧。”
“難道王子會避世不理?”
“你與我不同,我是為躲王兄才來紫沙避難,如今國家有難,我是父王欽定的王位繼承人,就要肩負我的使命!”
“王子有否想過,如果當日王子願意血濺宮廷奪取王位,就不會發生日後荼毒天下的禍事?”
拓言回頭望去。汲岄繼續道:“我們都不願意與人為敵,更討厭戰爭,可到最後,更大的禍亂擺在我們麵前。如果能學袁惜,當斷則斷,雖可使心意受損,但百姓或可得赦!”
“岄公主,前麵的路,還沒到盡頭。”
“雖沒到盡頭,但百丈崖邊,我們隻剩下自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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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內琉璃盞通明,桌上清淡地幾味,杏梅酥酒,窖香陳釀,桌前兩人,回頭對著我笑。
是龍海和藍夜。
“你們倆怎麽會湊到一塊?”
“我來是為你戰前助陣,至於藍公子嘛,他說有重要的事要通知你!”
“何事?”我眉眼俱笑地看著他。
“賽場外有機關,有shā shǒu,準備伺機而動。”
“意料中事。”我笑道,“雖說各國各有通氣但我想這些機關埋伏也不是針對我一人的。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可不準備充分些,心裏都會感到不安全的。紫沙固然讓人垂青,可是他們之間也並不是沒有利益衝突。埋伏,哥哥,咱們不也是如此嗎?大家不都怕被人暗殺嗎?”
“是,已經遵公主令,埋伏下了。”龍海輕描淡寫地說道。
倒是藍夜,有些一愣,“原來你也早有準備。”
“本來我是想把這次比試再當作一次單純的比試,可是各位王孫的戰前準備及各方諜客的奏報使我不得不作一些準備。有備無患總是好的。你在藍沙親衛隨從中想必也知道藍沙王子的一些手段。九國王孫會,早已不是當年了。如今我隻是希望不要在紫沙起幹戈。”
“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行一個大家心知肚明的勾當,這就是天下!”
“哥哥,這不是天下,這是政治!”
藍夜聽完笑道:“天下諸侯被權勢富貴讓他們熏了心,都想當強者,卻忽略了想成為強者所付出的代價。如今王孫戰諸侯少有到場的了,守在自己國家怕別人趁機圖謀。”
“別人說這話或可信。你藍公子不正是為了圖謀權利才四處借兵嗎?你敢說富貴於你沒有吸引?”龍海之勢有些咄咄逼人,我卻沒有阻止。我相信相同的責問藍夜日後還會遇到許多。
藍夜也未生氣,道:“假如龍兄也如我般從小耳提麵命,也會把複國當作畢生奮鬥,雖說如今我也正在為此奔波,可功成名就後的事,龍兄弟能一眼看穿嗎?”
“卻隻怕藍公子所講的奔波會疲憊終生。”
劍拔弩張中,我靜靜坐著,品著我的杏梅。
“藍某今日就借貴兄的酒,定一個三年之期。三年後藍某若功成,龍兄要答應藍某一件事。或失敗,藍某願久居紫沙,供龍兄差遣!”
那一夜,龍海醉酒當場,被人攙走時重複著一句話: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