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岄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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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歲時我於紫沙王廟之端揭開千年的神物——天羅盤。

    舉國轟動。

    十二歲時我於九國王孫會前一戰功成。

    天下聞名

    如今我殿前青桐引鳳凰棲息。

    天下必羨。

    袁惜!是紫沙臣民心之所望,她必會將hé píng美滿帶著他們,會帶領他們創建一個強大的紫沙!

    我是這樣想的,也是朝著這個目標努力的。我之所向是天命所歸,哪怕祭老師卜出我亡國之命,我也未改變過這個想法。我辛勤、刻苦地為著紫沙,曾一度以為我現在所做是為日後鋪墊,再勞心勞累也不過如此,我隻需朝著這個方向繼續行進就可以了。

    可是,事實遠非如此。

    王家的爭權,謀臣的較量,黨派的傾軋,我夾在中間生硬且無助。第一次感覺自己無用。

    明日,父王便要牽手袁藮同祭王廟,召告天下。

    我身邊還不滿十歲的袁然仰著粉瓷的臉,揚著小手喊著:“姐姐!”寸步不離我左右,稍對她冷下臉,她便嘟著嘴,吧嗒吧嗒地掉淚。牽著她的手走出公主殿,奉父王命檢查各宮寓所準備的明日拜祭事務。

    袁然左右手各拿著幾色麵點,吃得津津有味。見我瞧她,她好意地將麵點舉起:“姐姐,你也吃些!”

    看她吃得小嘴沾滿脆渣,俯下身為她輕輕拂去,她則順勢挨在我身上:“姐姐,你也吃個吧,是甜的。”她舉起的是一塊古剌赤,其中的鬆子、胡桃仁看著倒是誘人,隻是我哪裏有心情?

    “自從我娘死後,撫育我的奶娘便一直告訴我,不管遇到什麽事情,總得先吃飽肚子。”

    我苦笑道:“你一個孩子家,也知道難事?”

    “怎麽不知?我喜歡古剌赤,可是父親喜歡雲液紫霜,還要我也跟著他一般。這不是很為難?”

    “那你想到辦法了嗎?”

    “雲液紫霜是解酒醉的吃食,父親每每酒醉時我便拿著多多的雲液紫霜給他,他一高興就會誇我懂事,也就不會再要求我也跟著吃了。”

    “你倒懂得投其所好。”

    “姐姐說的我不懂,可是能有辦法讓我吃到我想吃的點心,我就開心了。”

    恰袁然的奶娘到處尋她,便撒手讓她去。她轉身笑著對我道:“姐姐,奶娘最拿手的就是包兒飯,你哪天有空,我讓奶娘做給你吃!”

    滿臉滿心的吃相,倒惹人憐愛。她若不是大伯的女兒,我疼她的心必不會比薑敏少。

    各宮寓所小心謹慎地各自準備,織衣寓所的主管龐慶山與我和龍海也算有私交,談話便多了幾分親近。

    “公主別怨大夥兒各懷心事,都是擔心紫沙變天啊!”

    “父王辛苦十餘年,還得不到民心?”

    “譬如我窩在這寓所中,所看所想皆是達官貴人,百姓關我何?我又關百姓何?”

    “我懂了,龐叔叔尚是如此心思,可想而知那些與我無交情的大臣們是哪般了。”

    “都為自己的身家性命及一日三餐,這時節的賭注,不是好猜測的。萬一賭錯,合族遭殃,莫如都不動。”

    “這便是如今父王之勢了。”我失望感慨道。

    “我都明白這個理,王上怎會不明白?”

    “倘若父王此戰贏,大臣們依然是舊時朝臣;倘若父王此戰敗,那朝臣必會落井下石,拜賀新上位的王了。”

    他倒是一笑:“公主也不要太悲觀,我勘不透此身將往,自有勘的透的人去幫王上。公主是紫沙臣民的希望,總不會有人喜歡打破希望。”

    他這一笑一語打著禪機。

    “去吧,別將有用之身誤在後宮往來繁瑣中,學一學王後的隱忍與睿智,你也該為這江山保駕護航了。”

    “龐叔叔嘴上說著看不透此戰勝負,心中卻惦念著我們一家。此戰我若告捷,心會感念您一番鼓勵。”

    “我已是老奴之身,能在這王宮中安享晚年足矣!”

    我釋然一笑,轉身離去。

    紫沙,我來了!

    ————————

    至中午時分,我已命龍值衛將宮內各寓所、侍從事家安排妥當。

    剛要起身探看母後,龍值衛來報:椋南國公主汲岄拜訪。

    不由得一愣,她於此際前往,何故?

    來者為客總不能怠慢。公主殿內為她設下一應酒宴。

    “岄於歸途中,心係公主,不請自來。沒擾公主清靜吧?”

    我一笑:“你與徐家姐姐一樣,總愛說著這些客套話,不覺顯得生分嗎?”

    她也一笑:“禮數周到總不會錯!我入城時聽到兩件事,一怪一奇!”

    “何事?”

    “紫沙王憑空多了一位王兄,聽聞此人原為人臣,此番紫沙王對他及家人百般示好,所賜榮華絕不比你這位國公主少。其二,昨日公主殿天降祥瑞,鳳棲青桐。”

    “岄公主認為我父王認親是怪事?”

    “但此事之怪已被公主殿的鳳凰遮掩,王上認親能引來鳳凰,這位王儲如果好好利用倒會賺足天下民心。”

    我一愣,我倒沒想到這一點。本想借鳳凰乍現,除去袁藮,此際看來已不成了。

    “那依岄公主之見呢?你此時拜訪,不會是看我孤立無助吧?”

    “公主助我脫困,免一時遠嫁之苦,汲岄自當報恩。”她幹脆道。

    “你有何良策?”

    “公主現今布置的如何?又準備要這位王儲如何?”

    “什麽?”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有三步,第一步:先隱忍此事,免兩位王者一時幹戈。第二步:囚這位王儲。第三步:但凡同謀者,必殺無赦。你放心,此計與紫沙王名望無損!”她娓娓道來的仿佛隻是一件小事。

    我抬頭看去,方才說到那句“殺無赦”時花容月貌下的那顆心可曾害怕?

    “公主是在想汲岄竟是個shā rén魔女吧?”她棄酒端起茶杯,小酌一口,讚道,“桑茶的美妙被公主詮釋地很好,不枉徐姐姐一番相贈美意!”

    “你果真為助我而來?”不由得懷疑她的居心。

    她“哼”了一聲,抬頭道:“說實話,我不喜歡你!”

    我一愣。

    “可是你偏是那個能救我的人。”她一笑,接著道,“父兄不容我已不是今日之事,倘若我一無用處,隻怕連椋南也回不去了。如今嫁我能得到大大的好處,他們便舍了我。”她說到自己可憐處麵上竟也是沉靜如水。

    “昨日歸途中父王再次下令,命我下月出嫁。我雖有一身謀略,卻無勢力爭,權衡之下,我才轉道求助公主,不曾想入城就聽聞紫沙嫡出王儲歸宗之事。我想公主是不願見王位旁落的,我若出謀助公主,公主可否保我?”

    “岄公主肯依附紫沙嗎?”

    “我母仍在椋南,我若隨了公主,隻怕母親命不保!”

    “你父兄既不喜你,何不放你們母女生路?”

    “放?我母雖卑也是國主之妃,一生最好的命運就是老死王宮。”

    “想必當初你母親入宮也非已所願。”

    汲岄慘笑道:“我父王於母親成親之日將她搶進宮,殺了母親心上人一家十三口。母親心中鬱結,懷孕七月產下我,宮內有妃妒忌我母,私下編排說我非王所出,時日一久,便成今天之狀。”

    沒想到她身上竟有如此悲慘故事。

    “母親無罪卻為此付出一生,我日夜看著心生畏懼,所以千方百計想逃出牢籠,卻總被捏在父王手心。”

    “世間計,一物降一物,他是瞧準了你心係母親。”

    “我不喜你也是因為你有父母疼愛,而我沒有!”羨慕妒忌之語從她口中說出,透著悲涼。

    “不瞞岄公主,我已下令,明日早朝畢,將一幹宮人囚於公主殿,我會率龍騎團包圍王廟,趁勢擄下袁藮,逼迫他撤了四城衛軍。”

    “公主囚宮人是防有人通風報信且做裏應外合之勢。”

    “是!”

    “可是公主想過沒有,萬一那袁藮寧肯舍命也不撤軍,公主豈非連後退之路都沒有?再說若擒他有用,紫沙王早就這麽做了。”

    “那怎麽辦?”

    “公主是天羅盤的持者,在紫沙民中是神者,明日若天羅盤啟,以神諭你父王乃天命所歸,天下神物麵前,袁藮不敢枉動的。過了明日,十三省製製長會入京拜謁王儲,到那時公主可借十三省之手除卻大患。”

    “十三製長豈會聽從我的安排?”

    她低聲輕言,我驚愕,此計與母後如出一轍?

    “王權更迭,國家易亂,如果守住了太平富貴,又何必趟渾水效忠一位曾同朝為臣的吏官?公主若不把掌握實權的人拉進來,單憑一己之力挽狂瀾恐不可得。”

    “那椋南竟不識你的好處。”

    汲岄高傲地一仰頭:“並不是什麽人的忙我都幫,在椋南隻有涉及百姓疾苦之事我才肯出謀劃策,也因為如此,我才更招哥哥厭惡。”

    “明明都清楚,卻不願矯之。”

    “朝堂中大臣也可如法炮製,與他們切身利益相關,他們會感興趣。”她複一笑:“兩部中有多少官位等著他們啊!”

    “難道袁藮就不會允他們好處?”

    “在他們眼中,是謙恭敦厚的王上許下的好處有把握,還是那個伺機奪位不念親情且隻有四城衛軍的王儲的話更容易相信?”

    我一笑:“明白!”

    ————————

    王宮內苑宮廷鬥,幾時休?

    今日晚朝歇,從菩燭殿傳出旨意,入夜掌燭至天明,以賀明日一品王參拜王廟。

    菩燭殿內為袁藮做足了功夫,不知父王參與多少。母後自昨日昏迷後再沒醒來。公主殿內我在來回踱步。

    “大戰在即,公主千萬沉著。”汲岄道。

    “國家大事如果是這般心驚肉跳,豈是我所擅長?”

    “到時候自有願意為你勞心者,公主又何必介懷?”

    心中鬱悶之極,信手在殿內西側琉璃屏風上打出五色斑斕的蓮花結,燭火中結花耀眼奪目。

    “我雖不懂法術卻也知祭門講究法象純色,像公主這般打出五色蓮花,卻是妖冶招人。”她倒不給我麵子。

    “心不靜,如何打出純色法象?”

    “明日一戰決定紫沙江山落於誰手。”

    “我本無王位卻要為王位奔波,無論明日情勢如何,我都不希望有人被荼毒。”

    “哼,公主這話聽著矯情。自古為王權有不流血之時嗎?縱使這是公主心中所想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念頭。”她一頓,接著說道,“師父當年找到我要收我為徒,第一課便是:世間事當斷則斷,不要存仁義。”

    “這話兒倒是常聽。”

    她忽兒一笑,道:“你知道我最後一課,師父對我講得是什麽嗎?”

    “什麽?”

    “治天下,要仁義!”她長籲一口氣道,“天傀璽當初選中師父是因為師父一心為天下謀福祉,心中充滿仁義。可是後來師父心力衰竭,再加上天下之勢又變。天傀璽才會不再與師父感應,重選佳人!”

    “莫不是閔蜀王當初選中你也是受天傀璽指引?”我問道。

    “師父是說過這話,可是我不信。世間神物都是人傳頌出來的。隻是我悟性有限,至今也未明白師父最後一課真正意義。”

    “岄公主可是謙虛了,誰不知你一心為椋南百姓?”我收起結花,在屏風上施以法術,一尾展翅的鳳凰栩栩如生,引吭高歌。她側目一笑:“怎知那不是為我自己?如同公主這般引來棲息的鳳凰,別人眼裏瞧著真真地東西,其實都是障眼法。”

    我亦一笑,未做答。屏風上鳳凰踞於一盤火焰蓮花台上,煞是美麗,屏開的羽翼似滿天霞光,耀眼繽紛。

    “公主的法術勝於心術,世間事便是如此,上天總不會將全部都給了你。”汲岄的話中似倒出往日豔羨。

    我哼了一聲,手勢一緊,收了鳳凰,屋內燭火依舊。

    屋外青桐樹上,鳳凰之子點頭微笑。

    他已明白火焰蓮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