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須彌山的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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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岩不願見祭老師,便安排個空時讓他為父王診治。
不知為何,薑岩手搭昏迷中父王手脈的一霎那,我心倏地沒來由地一涼,就像在冬日裏食了冰塊般從頭寒至腳。
他隻眨了兩下眼,便直言道:“王上之疾慢慢調養著吧。”
“先生?”
“你那巫老師也是醫中高手,想必早已對王上述說明白。王上之疾來勢凶猛本就難治,其間又吸食摧毀元氣的罡氣。唯今藥石無用,繼續靠真氣維持著吧。什麽時候他吸不進真氣,其壽便也盡了。”
“什麽?不可能!”我驚詫道。“父王染病隻月餘,且隻是水土不服引起的腹瀉。”
“從前以為是小病淺養著,從未細細治過。一旦突發便如破竹,治不了了。”
“怎麽可能?我從未見你有過治不了的病症?”
“公主,我是醫者,不是神仙。”
我嚇愣當場,不知所措。連他何時告辭都不知。
呆在父王床邊,淚水漣漣。
好半晌,父王睜開眼,握住我手,安慰道:“方才醫署的人來過了?”
“是女兒的朋友,曾為女兒診治多次。”
父王稍起身,背靠在軟枕上,繼續握著我手道:“這麽說你是知道我病症了?”
淚如雨下,我趴在父王手上,再不能自已。
“早年病症了,隻是瞞著你與王後。”
母後竟也不知?
“因你母後小產生的心火,沒想到成了固疾。”
“父王!”
父王苦笑著撫摸我頭道:“若是為你添個弟弟或mèi mèi,你今日也不會孤單應戰了。”
“父王不要灰心,女兒遍尋天下,總會為父王找來治療之方。”
“莫惱父王認下一品王。他雖可憎,總歸是王族之後。何況他掌控王城四隘。在普燭殿時他也曾真情流露為我輸氣,便為著這點情分,公主也不要將他斬盡殺絕。”
“父王?”
“你雖無心王權,也斷不肯將王位拱手的。己所不欲,也不拱手於人。這一點,隨了你母後。袁藮心野戀著王位,以為憑著兩部大員及京都四城及六省製長便可控製紫沙。”
“父王早知他要奪權?”
“是查出了些端倪,卻不料他於我病中先發製人。這幾日公主受了些磨難,不過都是有驚無險。那六省製長已被控製,其他七省製長同**師已離城不足百裏。”
“父王早有先招?”
“還算慶幸有一群護主的忠臣,否則你我父女今日便不能這般暢談了。”
“父王既有證據,就該早些將亂臣拿下。”
“總想著是一門子孫,到底心軟些,不似你母後。”父王又一笑,“從前這些善後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你母後為我操勞。”
“母後稍晚些便會醒來,薑先生雖未根除母後體毒,但總算使母後脫離險境。”
“我已令大祭師著手準備你監國之事,待平定袁藮叛亂一事就舉行大典。”
“唯今大事是救父王。”
我起身撲入父王懷中,哽咽著。父王輕輕拍打我後背,道:“我如今之狀,不知能熬到何時,早些安置妥當心安。趁著這會兒清醒早些交待清楚。”父王喘口粗氣接著說道,“我雖不殺袁藮,卻也知兩部不可留。你監國後清兩部改四部,削奪其權,舉有能力且為你用者任職。兵部袁剛你可大用,刑部龍歧可大用。”
“是!”
“為紫沙計,公主應早日成婚誕下後嗣,至於那擋劫之說,公主勿信。”
“是!”我已是泣不成聲。
“公主莫怨,新婿人選父王定了龍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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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老師佛謁中有一句話:人生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依你所言,如今我已是汲汲營營之輩,所求所想無非世間貪欲。如愛如情、如權如利。與龍海之間,無關愛情,卻免不了牽連著姻緣。”
“公主可知這人生難得是何意?”薑岩道。
“自是得到心中珍惜惦念之物。”
“佛家講須彌穿針,須彌山是最高的山,從山上垂一條線下來,山下放一個繡花針,線一掉下來剛好就穿進針孔。這是說得人身的機會便這般渺茫,我們是須彌山那條線,恰巧就穿進人道這個針孔。你說這是幸還是不幸?”
“萬分之幸!”
“既如此,那世間百般愁苦,豈非都隻是滄海一粟?”
“我卻知萬事皆有解。我若不繼位,或者父王得救,這樁婚姻便不用做數。”
“你避開這段緣,此後便隻剩孽緣了。”
“你也說隻是滄海一粟了,何必放在身上?”
“釋迦牟尼佛當年在祇樹給孤獨園,隻園精舍蓋房子有建築工程,佛帶弟子們去看,佛在地上抓了一把土然後撒掉,指甲上還有一點。佛一個動作、一個表示,他的學生們都會問:老師您這是什麽意思?因為佛沒有戲論,不會開玩笑,一舉一動都是給人啟示的。佛反過來問學生:‘我指甲上的土多,還是地上土多?’這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地上的土多。佛說:‘我們現在在世的人,死了以後來生再得人身,數量就像我指甲上的土;死了以後不能得人身,像大地之土。’我雖非佛,卻也看出你身可悲,偏就聽不得勸。”
“為什麽我隻能做對的事情,不能做錯事呢?”
“真真是人若墮惡道、墮惡趣,半點都拉不回來。”
“先生也不必勸我,你與僧老師誌同道合,想來是看透世間很多事,我就不同,非得經曆才會懂。惡道也罷,惡趣也好。都是袁惜的命!”
這事在汲岄眼中卻是另一番dá àn。
“我赴八國王孫會時,遇到的那位智者曾對我講過世間三情。”
“今日應是布道的日子,人人都喜歡同我講道。”
“他說世間三情:親情、愛情、還有仇恨。親情是樹之根莖;愛情是一朵花開的時間;仇恨是漫天的雲彩。”
“倒是頭一次聽道。”
“而這三情到最後隻得換兩行淚。”
“我倒想起母後說過的一句話:往事如大夢,悲歡離合隻不過彈指間。”
“聽說公主在王後醒時婉拒了婚事?”
“嫁非所願,焉何要嫁?”
“我聽拓言說起過龍將軍,說他君子品性,不自藻飾,是世間一等一的好男兒,沒想到未入姑娘法眼。”
“哥哥歸來,我定要他辦一桌酒,好謝過諸家偏愛。”
話間未落,就有宮女麵帶喜色地進來稟報:“少將軍歸來了!”
哥哥踏入公主殿那一瞬間,我的心暖了許久。不為情愛,隻是他平安。
“哥哥又瘦了。”
不似從前的精壯,雙頰瘦削,顴骨凸起。陸醒的風霜竟侵得哥哥如此落拓。
“此行可暢?”
他麵上一難,“未果!”
“陸醒是何等精明之人,若不設個坑讓你跳,便是走運了。”汲岄笑著。
“母後醒了,惦念著你,去問安吧。”
“是!”
龍海剛走,汲岄便掩嘴笑道:“是因為我在的原因,龍將軍心裏話兒都未說出。”
“從不知你原來是喜歡講人閑話,也不知這便是你逗笑之趣。”
她嗔怒道:“我原也不知你編排人很有一套呢!”
“龍海此行定是又著了陸醒的道兒。”
她“哼”了一聲:“在閔蜀,她曾約我一聚。你知為何事?”
“為何事?”
汲岄故作神秘地一笑。
我恍悟道:“莫非她要與你聯手?”
“聰明!”
“她說如今天下女人中,唯你風頭最健,是不會將我們放在眼裏的。我雖拜師閔蜀先王奈何不受器重,徐姐姐因著外戚行事多受掣肘,我們三人聯手可踞一方太平得天下富貴。”
“她與我的深仇怕此生無解。”
“她提出的條件倒是誘人,隻可惜為人歹毒殘忍,我是不願與其同處謀事的。徐姐姐怕也是這般想的。”
“岄公主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我笑著。
她麵色一轉,突道:“我知那日夜你在我們身後,可我與拓言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岄公主這般撇清是為拓言還是自己?”
“是為公主,我知拓言心中有你,你若不喜龍海,或許可以考慮一下他。”
“你為何不問我心中明月是何人?”
“莫非你已有心上人?”
我一笑,“願我如星君如月。”
“原來竟是訂下了終身,不知是誰家男兒,這等有福。”
“焉知不是我的福氣?”
“看來你是鐵了心拒婚的。”
“他來紫沙了!”我一頓道。
“他不是紫沙人?”
“有機會你會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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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公集。
我不知龍海為何約我到此處。
偏就我們兩人。
龍海很少練字,不知今日是添了哪種雅致,右手執筆揮毫,左手酒壺慷慨。
“寫的什麽激昂文字?”邊說著邊湊上前。
“我欲傾城、奈何一夜白娥;秋色入林、擾我半生惡。絲竹樂、醉彷徨,誰家浮生倚君歌。笑拈蘭花吟、不知女家事難,闋闋聲、聲聲慢,舞罷華衫淚、疑是舊人顏。曲孤現、驚一地魂斷。不像是你的文筆,倒像是女兒家的心事。”
“是陸醒的詞。”
“她送你的?”
“我也惡她的不擇手段及毒辣,卻總不能痛下shā shǒu。”
“她已將自己種入你夢中,若不是薑岩出手,隻怕此刻你早已愛上她。”
龍海抬眼,一臉難色道:“王後中毒已深,我……”
“怎麽?”
“她要與你交換!”
“我?”我一愣,
“與我交換什麽?”
“我赴她約,本是欲奪解藥,怎知又著了她的道。她囚我三日,說是等王後體內之毒擴散嚴重唯她能解時才將我放出。她提出分紫沙南十城,並允我與她婚事,方可換解藥。”
“紫沙南境十城,與王都相毗,她一旦得手,勢必會尋機與別國聯合侵占王都,算盤打得倒精細得很。還有,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我怎會舍你?”
“話雖如此,王後之毒已不能拖延。”
“母後若知得解藥之法也斷不會肯的。”話雖如此,心裏還是為母後痛了一下。
“從前隻以為自己法術玄妙,又是祭門得意弟子,公主殿一等侍衛,占盡風流,沒想到被人逼至牆角竟無還手之力。究竟這麽多年都枉費了。”
“一個陸醒竟將紫沙的少將軍折磨至斯,當真是個頭疼的人。紫沙如今內亂未定,朝堂不穏,再不要私自出宮了。”
“是!”
“龍騎團受挫嚴重,你要加緊收編整治。”
“嗯!”
“父王病重,我監國之事已不是秘密。袁藮不會甘心,必會再起幹戈,要加緊奪回四城兵權。父王是念著王城重地不宜血刃,一直隱忍,如今巫老師帶兵臨城,可以內外相應,肅平叛亂。”
龍海上下打量我,“國中突變,家中遇禍,你也學會應戰了。”
“不過是極力保住這一脈王都,到底不及你在巫術戰篇中的造詣。”
“公主是王儲,掌朝堂大政。上陣殺敵是臣的職責。”他倒是懇切。
“你我婚事雖未昭告,卻已是滿城沸騰,有人受不得煎熬。早早地要我將你約出。”此時他才道出約我真意。
“他來了?”
“說話間便至!”
我的愛情繁榮的景象,在我回眸的一刹那,成為永恒。這個男人堅毅的麵龐、束緊的栗色長發,包括眼底那一抹溫柔,將我融化,我竟不知如今九月秋日,已是冷風吹。